她似乎身陷梦中。
窗外春光正好,鸟雀在枝头宛转轻鸣。母亲斜倚在窗边榻上,将她半揽在怀里,单手支颐百无聊赖地与一位娘子下六博棋。
母亲的头发生得极好,乌黑的发丝如鸦羽般密密铺展。她最喜欢窝在母亲怀里,将手指一遍遍放在发丝间,轻轻地从发根梳到发尾。摸起来凉丝丝的,像光滑无瑕的绸缎。
对面那娘子是城中某位官员的家眷,殷切地夸赞小女郎生得玉雪可爱,又满是艳羡地提起“雀屏中选”之佳话。
这故事李瑛打小听过不知多少回,耳朵都要起茧子。她大着胆子抢过骰子帮母亲掷采,母亲淡淡看着,也并不恼火。
母亲是前朝帝王的外甥女,自幼养在宫中极受荣宠。年仅六岁时便能出言劝谏舅父,颇受赞许推崇。外祖父为给母亲择选贤夫,在屏风上画了两只孔雀,前来求娶的郎君谁能以两箭射中孔雀的两只眼睛,便将女儿相许。
最后父亲姗姗来迟,两箭中目,抱得美人归。
“这有何难?”她一边听着那娘子絮话,一边推着棋盘上的棋子入水“牵鱼”,得意洋洋将两根博筹收进怀里,“若允我学射箭,再习练十年,我当然也射得中。”
那位娘子微微一愣,掩唇而笑,“三姑娘人小志大呀。”
“只怕志大而才疏。”母亲抬手将她的鬓边碎发拢在耳后,面上无喜无悲。
待那位娘子告辞离开,李瑛仍捧着脸坐在杌子上,两颊鼓起像塞了一大口蒸饼。
母亲将她抱回榻上,轻声问道:“我那样说,你不服气吗?”
虽然知道不该顶撞爷娘,但她还是趴在母亲肩上,小声答:“女儿不服。”
侍女倒了两盏沁凉的蔗浆,母亲拿起一盏喂到她唇边,忽然无端问道:“阿瑛可知道你这名字的含义?”
“当然知道!”她那时开蒙不久,觉得自己十分有学问,“我查过《说文》,瑛乃玉之光色。”
母亲只微微一笑,反倒叫她犹疑起来,“我说的不对吗?”
“对,也不对,”母亲捻起帕子给她擦嘴角,“‘瑛’字的确可作此解。但我为你取这一字,并非缘于它是玉光,而是因为‘瑛’还是似玉之石。”
“石头吗?”她的嘴巴又嘟起,不太高兴的样子,“那就不比玉石稀罕了。”
“你曾同我去宫中拜见二圣,若是对他们二位而言,玉石还稀罕吗?”
李瑛偏头思索一会儿,很快说:“二圣富有天下,玉石自然不算珍稀。想来于他们罕有的玩意儿,唯有天外奇物吧”
“不错,”母亲终于流露出些微赞许之意,“既然你是我的女儿,容色姝丽与否便最不要紧。这里最稀罕的并非至贵美玉,而是至坚之石。”
她听得似懂非懂,并不明白母亲说的“这里”是指何处。正要问起,却听母亲又道:
“方才不是还不服气吗?那明日随二郎一同去校场吧,我会与你阿爷说的。”
她立刻将那点疑惑抛诸脑后,快活地从榻上跳下来想跑去找阿爷,须得听他亲口答应才放心。于那时的李瑛而言,这允准只意味着自己能同二哥一般随意出府玩耍了。
院中桃花香气浓郁,熏染得她片刻恍惚,不由得在院门处驻足回望。
母亲在重重花影后闭目假寐。她与阿爷是世人艳羡的神仙眷侣,理应毫无烦忧一生美满。
可是,母亲为什么不笑呢?
——
睁开双眼时,她最先看见的是那只香囊。
是阿昭缝的那只,针脚有些疏漏。不知被谁悬在床帐上,那桃花香气一直飘入梦中。
她按平日的习惯翻身坐起,却一时没能成功。周身知觉有些怪异,她缓慢抬起右手,五指张合如常,却显得些许不灵便。
“姑娘醒了!”
云罗提着茶汤进来,发觉她已拥被坐在榻上,简直又惊又喜。
“此前上药时给姑娘喝了麻沸散,已睡了一天多,可算是醒来了。”
“噢,”李瑛有些迟钝地应答,“我怎么了?”
喉咙十分干渴,云罗贴心地倒了盏水递到唇边。她略皱了皱眉,还是自己伸出右手将杯盏接过。
云罗小声咕哝着,“唉…姑娘就是太逞强了。”
又与她讲起昏睡前的事。原来前日攻城时,李瑛登上城墙后,其余几处城门也很快被父亲和大哥的人马攻破。
城中守军本就人心散乱,先登者两军皆见,攻城军队声势大振,守军则溃散四逃。在李瑛失血过多昏厥之时,这一仗几乎已然结束了。
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她开口正要问什么,云罗已抢先答道:“姑娘问衣袋里的名章吗?我已拿给军中人帮忙清点了。”
李瑛点点头,示意她搀自己起身。云罗扶住她右臂,却深深皱眉,很不赞同的样子。
“医官都说姑娘这伤势凶险,险些左边胳膊就要废了。还是少折腾些,静养为好。”
李瑛额上还是有些低热,昏沉走到外间,才发觉这里是从前李府自己的卧房。只是离开了近两年,竟显得十分陌生。
云罗请伙房送了些粥过来,在李瑛再三要求下才把汤匙递给她,由她自己慢慢地舀着吃。
“郎主百忙之中还来看了姑娘两回,”云罗探手试她额上热度,“我方才已吩咐人去传话了,定能叫郎主宽心。”
父亲…自灞桥送别那日就再没见过了,期间只有书信往来。她偏头打量院中,虽已拾掇过一番,但杂草未除,还是显得有些荒芜。
她想起梦中已褪尽色彩的往事,不知是因为发热还是什么,忽然打个寒噤。再次回到京城,一切却都不同了。
母亲的舅父是前朝帝王,而李瑛的祖母与今上之母亦是姐妹,如今…李家终于也入主这座万民朝拜的宫城。
不到四十年已换了三姓,改朝换代如此轻易,焉知有朝一日,他们不会被虎视眈眈者抹了脖子。
——
父亲终于还是没有空出时间,再见面是在迎立新君的大典上。李家将皇帝嫡孙扶上帝位,又在名号上将远居江都的帝王奉为太上皇。
那孩子只有十岁出头,一张小脸继承了帝王和母氏的清丽之貌。但因身量未成,被厚重吉服衬得十分单薄。
大典肃穆庄重,刚刚登基的新帝虽看上去只是弱质少年,但礼数周全毫不慌乱。他沉稳将黄金装饰的鈇钺双手擎起,交予父亲手中。
假黄钺,使持节。父亲从此便获得君王授权,不仅能够带军出征,甚至可以斩杀节将士卒。
那小大人儿又示意内侍宣读诏书,晋封李父为唐王,都督内外军事,并任其为大丞相。丞相可开府设长史司马,俨然是又一个小朝廷。
这名为天子的少年面上无悲无喜。不知是全然不懂背后的弯弯绕绕,抑或早已勘破却无能为力。
大典结束时,李瑛已汗透重衫,只不动声色地扶着云罗站直。往来官员皆聚到父亲身边,恭维道贺声不绝于耳。
还能留在这里参加典仪的官吏,自然都是识时务者。二哥向她走来时,她好奇问道:“阴仪同如何处置了?”
“自然都杀了,”他随意道,“无外乎男丁赐死,女眷没入掖庭。”
而后关切问道:“你的肩伤如何了?大典已毕,你快些回去歇息吧。”
“无妨,”李瑛淡淡摇头,“我想等父亲一道。”
等父亲终于全部应酬一番,便同李瑛及大郎二郎一起归家去。父亲和大哥自然也过问了箭伤,又细细听云罗讲了李瑛近日吃的药。
父亲鬓边灰白似乎更多了。虽然他看着依旧身形高大,坚实可靠,但毕竟已年届五旬。军旅之苦年轻人都只能咬牙硬扛,更何况是上了年纪的人呢。
他面上忽然染上悲色,握着李瑛的手叹道:“竟让你一个姑娘家替为父奔波至此,还落了一身伤。倘若你阿娘泉下有知,又怎能饶了我?”
她听了这话却想,不,并非如此。你们都不明白,阿娘正是要我做这样的人。
但说出口时,只是温言宽慰道:“阿娘曾为舅公之事泪流不止,对先帝得位不正亦心中有怨。如今若知晓父亲这一番宏图,必也觉得欣慰。”
几个孩子各自劝慰卖乖了一番,终于让父亲露出笑颜,很快又说起正事。
“如今关中并不安稳,陇西正有兵来犯。关外则更混乱些,东都洛阳如今大抵是瓦岗军的囊中之物,有待一一收复。”
转而对李瑛道:“我遣柴绍同你二哥一齐出征,阿瑛不会怪我吧?”
她淡笑了笑,“这是建功立业之机,又怎么会怪阿爷?”
父亲眉眼间有些许歉意,“阿瑛便在京中好生修养,万万不要落下病根。待到箭伤痊愈,想做什么都由着你。”
这一歇下来,就休养到了第二年春天。
伤口倒是渐渐好了,连医官都说李瑛身体康健。寻常小伙子都要去了半条命的创口,似乎并未伤她根本。
只是她自己觉得这身子骨越躺越懒散。寻常行动还好,但提起刀来就有些费力,骑马就更不必说了。只好重又每日练习刀剑,像回到幼年练童子功的时候。
这天午后,她在自己院中对着木人桩练拳脚腿法。云罗抱着几枝花走进来,面色有些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来这丫头此前跟着她学刀,但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笑着调侃道:“我在司竹园教你的刀法,你还记得几式?”
云罗将那些花枝搁在案上,一边修剪一边讪讪笑道:“姑娘此前教我读的书,我每日忙着温习,没成想将练刀一事怠慢了。”
李瑛忍俊不禁,回到廊下擦汗,随口问道:“你方才进来时,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云罗犹豫半晌,小心道:“我听郎主殿中的侍女说,四郎从晋阳回来了。”
“…似乎,是逃回来的。”
注:
1. 二圣:隋朝开国后,独孤伽罗册封皇后参预朝政,言及政事往往意合,与杨坚并称“二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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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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