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商谈完安排下去歇息,二郎陪着他们一起出去,与李瑛并肩走在最末。
“你还记得吗,”他笑着撞了撞她的肩膀,“裴伯父从前说你女将军也做得,没想到如今竟成真了。”
“自然记得。”
李瑛随口答道,而后才恍然想起他方才说的是裴伯父。
她已经很久不去想往日在京城中的生活了。那些春日里在山溪间共游的经历,遥远得如同前世一般。曾经亲密如一家人的世交,如今也行至陌路。
李瑛轻声问:“裴伯父一家如今情况怎样了?”
二郎其实一向是心直口快之人,方才提起那句玩笑话时并未多想。听她这样问才觉出不对,只好勉强笑道:“这两月实在乱得很,驿道许是不通了,还没收到过京中书信,想来也无甚要紧事。”
如今世道乱得驿马都不能畅行,又怎么能说无甚要紧呢?只是他们都不去戳破这层窗户纸,就这样淡淡揭过了。
李瑛岔过话头问:“我听柴绍讲,父亲留下四弟坚守晋阳。他还未及弱冠…”
他似乎明白她的忧虑,拍拍李瑛的肩臂宽慰道:“如今我们手中得用之人不少,但真正敢以性命相托的,难道不只有同姓之人吗?留下四弟确是无奈之举,但想必出不了什么乱子。”
李瑛听了这话倒是一笑,调侃道:“同姓之人?我听闻中州瓦岗军的李密,祖上亦出身世家。难不成与我们有何渊源?”
“那却是没有,他与我们并非同一支的,”二郎面上有些戏谑笑意,“但他向父亲写信,大谈同姓之谊,称应当戮力同心以诛皇室,的确热情得很呢。”
李瑛望着走在前面步伐轻快的云罗,微微出神片刻,“他们在虎牢一带,想要攻下东都以振声威。听闻他兵马不少,这书信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前去归附吗?”
“或许吧,但父亲懒得同他多费口舌,只回信说愿推他为天下之主,”他淡淡一哂,“左右是碰碰嘴皮子的事,便让他高兴些吧。”
“是啊,只待来日……”
——
京兆郡,长安故城。
近千年前,他们脚下所立之处正是始皇帝的阿房宫。物换星移,陵谷沧桑。那曾被一统的六国之地,亦不知历经几番分合,徒增多少春秋。
李瑛握着腰间横刀在营中巡视。他们已在此地驻扎几日,仍未收到攻城的指示。只得在原地待命,一边加紧修造攻城器具。
除了用以破坏城墙的砲石车,帮助士兵攀登城墙的云梯,还有可达数丈之高、内部分为多层的吕公车,和拉力超过十余石的床弩。
她一一看过匠人们的进度,又拿起巴掌大的模型研究摆弄,心中仍有些忧虑。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无论是何种境地、无论有多少器具,哪怕墨子和公输班再世,攻城也总是下下之策,只有不得已才可为之。
她忽然想起什么,旋身回大帐中同二哥商议。
“父亲起兵之初,所打旗号志在尊隋。如今大势未定,亦不好改弦更张。”
她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了个“隋”字,抬眼看向二哥。
“既不能改口,不如好好利用一番。如今城中想必还有些忠君之臣,但多半也心知京中兵力微薄,除了据城坚守以外别无他策。
我们可向京城中传递消息,重申尊隋之意。入城后亦绝不伤害王室血脉,不毁七庙宗室。望朝廷守军弃暗投明,避免徒劳相伤。”
李二郎琢磨了片刻,轻捶掌心笑道:“不错。无论他们信或不信,这番说辞总算全了那些不愿以死报国之人的颜面。”
李瑛点点头,“如此,这固若金汤之城才能自内而外,渐次洞开。”
“此计甚妙,”二郎当即开始研墨,“我们这就向父亲去信献策。”
李瑛站在一旁看他铺开纸卷,落笔成书,半晌揶揄道:“二哥,你这笔字有些荒废了呀。”
“你这丫头又取笑我,”他无奈摇头,“我和父亲这两年在晋阳过得胆战心惊,皇帝三不五时就要来敲打一番。哪像你在后宅安心度日,还有琢磨书艺的闲情。”
刚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他们自幼一同长大,他早已了解李瑛心性刚强。那门亲事最初非她所愿,因而无论柴绍为人多么好,她心里必定一直隔着什么。
更何况,觅得如意郎从来非她志向。
小心觑一眼李瑛的神色,见她并没恼火,他心下松了口气。
反倒是李瑛转而问道:“如今京中是何人主事,何人守城?”
“是帝孙代王主事,守城之人是皇帝东巡时定下的西京留守,阴仪同。”
“阴氏…”
此人李瑛并不熟悉,李二郎提起他时,目中却染上狠戾之色。
“此人掘我李氏祖坟。父亲起兵后,留在河东的五弟也被扭送京城,死在他手里。”
五弟与他们不是一母所出,自小也并没养在一处,感情难免淡薄。但想到这孩子只与阿昭一般大小,却被牵连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一时默然。
都说是成王败寇,可最终若是由本不相干的清白之人付出代价,这因果又该如何计算?
李二郎掷笔冷冷道:“待到城破,我定要他以死谢罪。”
——
围困京城月余,他们终于接到攻城军令。
这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若不是高耸城墙外黑压压的大军无声伫立、山野间不见鸟兽踪迹,恐怕还以为是个正宜郊游的好日子。
当先精锐之师已全副武装。他们身着明光铠,胸背处具有大片甲板,以护住要害避免刀剑所伤。
李瑛脊背笔直高据马上,神色肃然。
砲车、云梯俱已齐备。床弩上近六尺长的巨箭反射寒芒,需几十人一齐用力才能拉动,射程远至三百步。
远处鼓角声动,是各方合围出击的信号。李瑛拔剑出鞘,将长剑高举头顶朗声喝道:
“今日入城,匡扶社稷,还盛世清平,朗朗乾坤。使道无饿死,万民安居!”
又遥指城墙,掷地有声允诺道,“有能先登者,赐金一百锭,仕之国大夫,田宅不计。”
众将士应和声如山呼海啸一般滚滚而来。追随大军及至今日,无人不知此番用兵是大逆不道之举。然而富贵险中求,他们不只为那钱帛爵位,更是为了改朝换代的从龙之功。
郭城之外居住的人家早已逃难去了,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原野。大军一路平推至城下,城墙之上箭矢终于如急雨般落了下来。
大军此时力气正足并不慌乱,排成方阵有序以盾护住周身继续行进。
“有流火——”
兵卒的嘶喊划破了大军行进的隆隆低沉之音。并无喘息的时间,火光自高耸城墙急坠而下,迅速燎着一干人的衣袍。火舌在人群中很快扩散开,惨叫声一时不绝于耳。
这回没有什么盾能挡住了。
这片旷野上只有死人和狂奔着不愿死的人。攻城的砲石车也发动起来,接连不断的巨石与城墙相击,响声震耳欲聋。那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城郭,终于也簌簌落下尘土。露出了砖石的灰白内里,而后又染上猩红血迹。
号角吹得越来越急切,两边的攻势也愈发残暴酷烈。身前同袍的尸身成为他们下一刻的落足之地,在尸山血海中一步步向前推进。
李瑛举盾护住头脸和胸腹,飞速判断城中形势。城墙上守军人手不少,但调度间显得有些混乱。常常是他们攀到云梯近半时,城墙上才有所应对,迟迟动作勉力将攻城者击退。可见城中主将已失了威势,军心已然涣散。
隆隆投石声几乎盖住了其他所有声响,李瑛不得不提高声音,“冲车、攻城槌在前军掩护下即刻出发,攻其偏门!”
表面蒙有牛皮的六轮冲车在人力推进下缓缓滚动,巨大圆木制成的攻城槌悬于车上,尖端覆以铜制甲板,用来攻破城门。
城墙上守军很快察觉这动作,不少箭矢转而向冲车四周的步兵射来,前行变得更为艰难。
此时若云端之上有一双眼睛,便能看到这座巍峨宫城如一座孤岛陷于深海。人潮如波涛般起伏,死去的空缺又会被源源不断的活人填满。
那波浪不住撼动这座孤绝城池,终是撞击出一条几不可见的裂痕。
城下血肉已踏得一团模糊,一旦走近便如泥足深陷。李瑛当即弃马,借着冲车掩护随步卒一同接近城门。
“躬身,持盾,继续行进!”
他们缓慢地推着冲车向前,周围不时有人中箭倒下,侧翼很快又有人补上缺位。
三十丈、二十丈…冲车的阻力越来越重,李瑛不得不将全身之力加在肩臂上,眼前被火油熏得阵阵发黑,几乎只能看见面前方寸之地。
又迈出一步,她险些被什么绊倒。晃晃头定睛看去,原是她前面的那个小兵颈间中箭,悄无声息滑倒在地。见李瑛附身查看,他无意识地攥住她的小腿,逸出叹息一样的呻|吟。
这张面孔有些熟悉。须臾间,她想起这小兵前日曾在她帐前传令,云罗还顺手为这孩子拣去了衣上草籽。
就在这恍神的片刻,肩上忽觉一阵锐痛。她低头发觉一支箭没入左肩,锋利箭镞正卡在骨缝之间。
她倏地打个寒噤,利落抬手将露在外面的箭杆劈断。箭头在皮肉间微微扯动,而她面色不变,将那小兵胸前的名章扯下来。
“我会带回去。”
那孩子嘴唇翕动,似乎又说了什么。但她已没有时间听,也根本听不清了。
冲车终于行至城下,还能站立的步卒艰难整队,合力推动数丈长的攻城槌撞向城门。
“一,二——”
“嘭——”
架在城墙上的云梯也随之微微震动。李瑛霍然起身,如虎豹般轻捷跃起,借着床弩射出深扎进城墙的踏橛箭攀援而上。
随着激烈动作,那箭头在肩膀中不断翻搅,她却恍若未觉。
三丈、两丈…她腾挪避开坠落的尸身,指尖扒住裂隙用力翻身而上——
双足落地顺势一个翻滚避开劈砍,她迅疾拔出腰刀将那守卫一刀割喉。
脚下忽然一震,城墙上众人都一个趔趄险些歪倒。李瑛眼前发黑,以为是自己体力不支几欲摔倒。但那些守兵远比她更为慌乱。
冲车将城门撞得洞开,不知是谁在高呼:“城破!城破!”
城上守军满面惧色,颤抖着渐渐靠过来。李瑛撑住垛口砖石,握紧腰刀擎在身前。她只觉得眼帘沉重,而那喊声愈发遥远。
注:
阴仪同,即阴世师,隋朝名将。他的女儿后来成为了唐太宗妃子之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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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短兵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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