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愿意襄助,土地不能不识抬举,当即十分殷勤道:
“老夫这就前去查探,只是我修为低微,恐力有不逮。望殿下能同我一道,也好壮壮胆色,使邪祟莫敢近身。”
哪吒淡淡颔首,掐个诀使河上拦腰一处三尺宽的水面风波俱寂。他当先踏足水上,竟如履平地一般,像走在一架肉眼不可见的桥上。
土地心中啧啧称奇,忙抬脚跟上。又是慨叹纵然同是神仙,法力深浅亦有如云泥之别。若今日是他自己渡河,只能用遁地之法,少不得要花上一炷香的工夫。
及至军营外,两人自然幻去身形才走进去。营中竟灯火通明,但看上去是不久前才点起。士卒从各自营帐中张皇而出,身上銙带歪斜,睡眼惺忪茫然四顾。
众人集结至校场,高台上负手站着一人,是高鼻深目的长相,原是王世充本人要训话。
他原本是个胡人,只是后来改了中原姓氏。哪吒远远看他一眼,默默捏了下眉心。
这王世充也是有来头的,竟是昴日星君转世。简单来说,就是每日报晓的大公鸡。
昴日星君高居光明宫,头戴花缨绣冠。每日负责叫日车启程,他对这身份颇为自得,身躯化形也刻意保留了公鸡的尖利鼻喙。
倒和现在的胡人面目颇为相像。
王世充还未说话,倒是有几个亲兵抬了几具尸首到台上。众兵士更加大惑不解,且还多了几分畏惧,难不成瓦岗军已派人来偷袭了?
任人群窃窃私语一阵,王世充才上前一步朗声开口:“今夜召集诸位至此,乃是有鬼神入梦,有真言相告。梦醒后颇觉不安,欲同诸位详谈。”
众人一时哗然。洛阳的守卒多自楚地征召,自千年前便巫风盛行,及至今日仍笃信不改。
中原承自孔孟一流,未知生焉知死,故不语怪力乱神。而楚人信巫鬼、重淫祀,自来想要亲近神鬼,相与偕游。譬若“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之流传,便可见一斑。
土地捋着胡须一叹,笑道:“此人是个聪明的,心知讲些大道理下面人未见得能听懂,直接搬出神鬼之说恫吓了。”
哪吒不置可否。待喧哗略微平息,王世充又道:“洛水之畔自来有周公庙祠。我们驻扎于此实在叨扰,我昨日便前去祭拜。
谁知夜里便得周公托梦,对我颇有一番勉励,称此番用兵定能打破瓦岗寨,且有难以预料的功名相待。”
下面无人应和,而他面色不变继续道:“我恭敬回复道,自当殚精竭虑为君王守住东都。只是去岁讨伐瓦岗军,实在狼狈。许多步卒淹死在洛水中,返回东都时偏偏遇上大雪,光是冻死的人便难以计数……”
听到此处,不少人面露悲戚之色。那些淹死冻死之人亦是他们的同袍,甚或他们本身便是九死一生才能立于此地。
这也正是军中人心不一的原因——去岁大败实在过于惨烈,以至于想到再同瓦岗军作战便心生退意。
王世充双目通红,语声也有些颤抖,“…谁料听到此处,周公正色训斥我道,为将者岂可轻言狼狈?那时回到东都后我罪己自囚于室,亲王仍赦免宽宥了我。君王信任之重,怎能等闲辜负?”
他声音低沉,似十分痛心的模样:“周公又言瓦岗气数已尽,我军此番征伐乃是替天行道,自然无有不胜。不说生前的钱帛功名,身后自然也有得道缘法。
若是畏而不前,便是白白放走大好良机,天道亦将有惩戒——”
他以鹰目缓缓扫视全场:“倘若不战,则不出十日,士卒皆疫病而死。”
这回可算炸开了锅,争论之声沸反盈天。
土地亦是瞠目,见王世充说的有鼻子有眼,甚至怀疑起是否真的有哪位神仙路过搅了浑水?
哪吒摸摸腕上的乾坤圈,重新打量起这位临凡的昴日星君。从前他可没发觉这位星君如此有手段。
富贵险中求这话当然在理,但不是人人都有心求那富贵,更多只是想安生度日罢了。所以王世充不仅要诱之以利,更要胁之以害。找出无人能不恐惧的事由,才好加以驱策。
高台上王世充又命人将那几具尸首的衣袖揭开,搀起示众。远远看去皆面色青黑,手臂皮上隐有烂疮。
眼见为实,众人信了泰半,一时更加惊恐。
有人像是害怕得紧,抖着腿跪下,叩首高呼:“小人愿战,请遣小人为先锋。”
如此这般,不少人也随之伏地而拜。
哪吒向前踏出一步,身形微晃瞬息间便出现在高台上。
除了土地公,在场无人能看见他。他单膝蹲踞,俯身检查那几具尸首的头脸前胸。
尸身并没有明显外伤,但显然也并非病死,那青黑面色是用某种花草汁液涂抹出来的。胳膊上的烂疮则更像是燎泡,看着便有些不适。
哪吒微微皱眉,起身观察王世充的神情。二人只相隔四五步远,王世充一无所觉。
想来这些死人是尤为不愿战的,于是首先被开刀当了替死鬼。只是他们的口鼻和脖颈处没有勒过扼死的痕迹,究竟是死于什么稀罕的毒药,或是…真的有何方鬼神插手?
他思索的这会儿光景,王世充已点了三百骑兵预备着趁夜暗中渡河。哪吒眨眼间又回到土地身边,丢下一句“这桩事你不必管了。”
言下之意是自己要将这麻烦事揽过去。土地忙不迭躬身道谢,抬起头时却发现这位脾气莫测的三太子早已不见身影。
——
天光擦亮晓日未升,瓦岗军营中仍一片寂然。却有突兀的马蹄声撞破黎明前的宁静。
过了近半刻钟,营寨里才响起号角声。士兵已慌乱起身拿上枪棍,在惯常训练之处集结,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前一年瓦岗军胜多败少,不仅为首的李密等人颇为自得,上下将士也难免心生骄矜。此番对阵,营寨外并没修筑防御堡垒。原本自恃兵马甚众,料定王世充麾下不敢率先来犯。如今敌军突兀而至,惶惶然隐有大祸临头之感。
底下人知晓李密素来不喜欢他们自作主张,因此在他到来前只放出去两队斥候探查情况。
李密来时衣襟散乱,似在睡梦中被直接揪起一般。还没来得及下达命令,已有几个侦察兵仓皇而归。
“敌军不知何时伏于山中,亦不知其数,正向着单将军营寨而去,此时应当交上手了。”
李密心念电转,强自镇定利落安排道:“元庆、士信,你二人轻兵速进前去驰援。后方调度尚需时间,秦叔宝留下同我一道安排,随后便至。”
单雄信骁勇善战,自不能弃之于险地不顾,令手下其他人寒心。而裴、罗、秦三人一同归附,素来同进同出,若放他们三人一道去,说不准便一并叛逃了,自然也不能放心。如此分开安排最好。
哪吒岂会不知他心中盘算。况且李密对他们这些后来者难以放心,分给他们任意调配的兵马也不过数百人而已。
他与罗士信领命而出,率各自手下人疾驰而去。
罗士信口中呼喝催动马匹,眉头却一直紧拧着。同哪吒并驾齐驱片刻,在风中高声道:
“我看李公并无战意。”
李密年轻时跟随杨玄感起兵,那时也堪称算无遗策。只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能成一方枭雄者万中无一,而能在得势后谦卑如常,不自得自大者则更罕有了。
这段时日李密越发听不进旁人谏言,罗士信对他的不满由来已久,今日战前这安排更令他不快。
哪吒执缰淡淡道:“天时、地利、人和,他今日尽失,此番已是未战先败了。”
罗士信眉梢挑起,并没想到他如此悲观,这就做了断言,而后不甘道:“那难道要不战而走吗?张将军若在,必视之为奇耻大辱。”
“…其实,还有一条路。”
他的声音被风声割得破碎,但少年仍听了大概,思索片刻后满眼震惊之色,不可置信地望向哪吒。
“裴大哥难道教我效法吕奉先,三易其主吗?”
罗士信并不愚笨,明白哪吒的意思是不必做徒劳无功的征伐。王世充的奇兵占尽先机,他们二人将单雄信救出的希望渺茫。而若退回中军,李密又难称明主……
即使已改换过一回门庭,但罗士信原本是效忠张须陀而非效忠朝廷。他知晓将军素有爱民之心,倘若泉下有知,亦不会为此怪罪他。
然而那王世充原本不过是江都离宫的宫监,因阿谀媚上逢迎皇帝才屡屡升迁,最终占据洛阳以至今日。皇帝死后他效法魏太祖“挟天子以令诸侯”,为人狡诈心机深重。
明明裴大哥是世家出身,为何竟全不在意忠孝之义?罗士信一时有些茫然,迟迟发觉自己从未看透他。
瓦岗寨之外有北山,王世充的精兵正是伏于此山中,黎明时骤然发难。
单雄信和手下人守在营寨外围,一路过来地势渐高。哪吒突然高举左拳示意身后众人停步,又探手扯住罗士信的缰绳一并勒马,示意他回头看去。
居高临下看得分明,李密麾下中军并未列阵迎战,更像是要撤兵的架势。
少年见此惨然一笑,觉出十分荒唐之感。他满是疑惑看着哪吒,似在好奇为何他从无喜悲,不曾希冀,亦不曾失望过。
——
李密向东奔逃至虎牢关,麾下众将非死即降。
单雄信确是力战后被俘,哪吒他们则做足了样子,自缚双手以示诚意。
王世充自然一一安抚,将各人收至麾下。此一战后,他的势力陡然从洛阳一城,蔓延至近乎整个中州。
庆功宴后,哪吒无心敷衍一干人等的同饮邀约。他有更烦心的事情。
他寻不见那小姑娘的魂魄了。
注:
1. 《旧唐书》:“世充欲乘其弊而击之,恐人心不一,乃假托鬼神,言梦见周公。乃立祠于洛水,遣巫宣言周公欲令仆射急讨李密,当有大功,不则兵皆疫死。”
2. 淫祠,滥建的祠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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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近神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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