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寻不见阿昭。
自攻城之日以来,李瑛已有近三天没有合过眼了,此时只觉得头痛欲裂。
桌案上堆着几叠书信军报,角落里摆了食盘,里面的汤饼已经冷作一团。那军报她草草看了半盏茶的工夫,留在脑子里的却不过只言片语,实在烦乱得无法入心。
云罗推门进来,一眼看见那并未动过的饭食,满面忧色却不知该如何劝她。
此地乃是晋阳鹰扬府,他们攻下城后便暂驻于此,待将城中军务收拢后再另作安置。
“…可有消息了吗?”
李瑛的两肘支在案上,掌跟疲惫地撑住额头,问话的声音微哑。
云罗轻声答道:“还没有。”
她上前帮着把看完的军报归整好,“只查到郎主和二郎起兵入关后,留在晋阳的家眷都在汾阳宫居住。四郎回京后…众人四散而逃,便不知所踪了。”
见李瑛眉头紧锁,她又温言宽慰道,“我们入城以来还不到一整日。四姑娘冰雪聪明,交战时未免受到波及,自然会藏得好好的,我们再多找找…”
她的语声渐弱,似乎底气不足,而李瑛一言未发。云罗将杂乱纸卷叠好,重新端起那食盘。
“姑娘还是吃一点吧。攻城时不眠不休,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郎主还要依靠您安稳晋阳,可不能就这么倒下啊。”
“嗯,”李瑛轻声应答,但仍自顾自提笔写着给京中的回信,“你放着吧,我一会儿就吃。”
云罗心里一叹,这分明还是没有将她的话听入耳,又正色道:“左右我们已将那狗屁可汗赶走了,有什么回信非要急这一时?待阿昭姑娘回来,看到娘子这样可是要心疼的。”
李瑛手上顿了顿,片刻后低叹一声,总算将笔搁下。
“你这张嘴啊……”
分明是无奈调侃的话,可那笑容却显得十分疲倦,叫人看了也笑不出来。
李瑛将碗筷挪到面前,拿起竹著三两下便吞咽了一大口。云罗本欲叫伙房帮忙热一回,想到如今行军艰苦,伙夫人手也少,只得将这话又咽回去。
她知道李瑛心中挂念着小妹阿昭。先前行军时,或许还无暇琢磨阿昭的下落,只竭力想着如何能收复故地,以绝后患。须知此前四郎狼狈逃回京中时,晋阳连同并州大半落入敌手,与关中河东只间隔一隅之地,不可谓不震动。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因此郎主急急派了三姑娘领兵而来,一路虽是艰难,但如今总算幸不辱命。
而收复失地一事既有了眉目,寻找阿昭妹妹自然更要紧了。
云罗同她们一处长大,也是把体弱多病的四姑娘当做妹妹看的,此时亦心内焦灼。但她当然明白,李瑛只会比她更为心焦。
她们二人一母同胞,但小时候其实脾气并不对付。李瑛自幼是活泼顽皮的性子,小时还不懂事,只觉得这妹妹不爱出门玩,还总是生病。连带着母亲也花了更多心思在她身上。三姑娘便对这小妹颇为嫌弃。
只是后来懂事了,自然担起看顾幼妹的责任。两位先头的姐姐比她们年长些,且早早嫁人了,自然鲜少回府。待夫人过世后,更是只有李瑛经管着阿昭每日的吃食药饮。说一句长姐如母,也不为过。
那么此时此刻李瑛的心境云罗亦不敢想,只觉得心疼,又暗暗将四郎骂了一回。
郎主给他封了个并州总管,他便不知好歹起来。山高皇帝远,他做的那些荒唐事不提也罢。可是就算逃命也只顾带着妻妾,让精兵良将在前线送死,手足之情也全不挂念,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阿昭那样一个小姑娘,没几个月就要病上一回,喝药如流水一样的人。在这乱世之中,离开李家护佑又怎么活下去呢?
云罗有心叫李瑛别一门心思琢磨阿昭的事,恐她伤神,于是绞尽脑汁想个话题。
“之前把四郎打跑的那劳什子可汗,不是个汉人吗?”
“他是汉人,十年前还随皇帝…先帝东征过。”
李瑛很快将那碗汤饼吃完,吃相算不上斯文。不过从军日久,连云罗都不大记得往日教导女郎的那些礼数了。
听了李瑛的话,云罗倒真的疑惑起来,于是又问:“那么他为何有个可汗的名头?听闻他们军中还用狼头纛呢。”
李瑛寥寥几笔将回给京中父亲的信写完,封上笺纸,才详尽作答。
“那人姓刘,因着东征的军功做了鹰扬府校尉,前些年驻守在马邑。”
云罗如今对舆图也算了然于心,听到这地名回想片刻,“马邑在晋阳以北,他比郎主当日离突厥还更近些。”
“不错,”李瑛将军报分门别类收起,又走到房内一角看壁上挂着的几把刀剑,“去岁天下大乱,不独父亲起兵,此人也心思活络。他将马懿太守杀死,又开启义仓分粮于众。”
纵然天南海北,这些法子都相差无几,此人与瓦岗军那个李密或也算半个神交。
她取下一把长刀拨开刀鞘,雪亮刀光照彻双眼,“后来他也想一争天下,便遣使者向突厥称臣,借了些骑兵入雁门,才将朝廷的驻军打退。因而突厥送了他一个定杨可汗的名号。”
“原是如此…”云罗听后若有所思,沉默半晌。又看着李瑛抽刀出鞘,几步走出房门,在院子里站开些,掂量两下挥了数式。
忍不住赞叹道:“好刀。”
那几柄刀剑都是前人留下的,逃得匆忙未来得及带上。李瑛又练了几招活动筋骨,虽是用的右手,但隐隐扯得左肩有些痛,于是不动声色收了式。
云罗在廊下抱膝坐着,思索半晌问道:“我此前听过传闻,说郎主出兵前,似乎也与突厥通过气,向他们奉上厚礼,以得其支持…可真有这回事吗?”
李瑛似有些心不在焉,淡淡答道:“约莫是有的。”
父亲并未与她详谈过此事。但以雁门内外形势而言,若非事先暗通款曲,恐怕父亲刚一出兵,突厥便要兴师南下了。
云罗看着仍有些不解。李父任安抚使本应防范突厥,怎么还前去求援了?况且这么说起来,李家与那“定杨可汗”又有何异呢?
她正思量着,却见李瑛收刀还鞘,将袖口裤脚束好,一扫方才的疲惫之色。
“你方才说阿昭曾居于汾阳宫?我们去一趟吧。”
云罗起身跟上,随她去马厩牵马。
天色微阴,似要落雨,教人觉得呼吸不畅。云罗虽不像李瑛几日夜没睡,但战时也难得安生休息。此时见李瑛双目炯炯,只好默默咽下相劝之言。
疾驰时风声勾住耳鼓,恍惚间似乎听到李瑛说:“…总要去看看的。”
——
隔着数里远便能望见那宫中高悬的廊桥。
汾阳宫依山而建,地近汾河之源,是已被迫成了“先帝”的那位君王所建的行宫。
此处风景并不如江南秀丽,又与塞外相距甚近,怎么看都并不适宜大兴宫室。或许只是因为他尚未践祚时的封地在并州,登基后便慰藉些许怀旧之思吧。
她们出发前李仲文有些不放心,派了一小队骑兵随同。一行人于宫门处勒马,很快就有人迎上来。
几人叉手行礼恭敬道:“来者可是李娘子?”
李瑛翻身下马,淡淡颔首道:“正是。”
“娘子可是要去四姑娘的宫室?在下为贵人领路。”
李瑛让随同的兵士自去歇息,只带着云罗同那侍从进去了。
汾阳宫自外面看着仍旧恢弘,水榭歌台静伫,天家富贵只漏出一丝也能迷人眼。
然而走进去才能看出破败。曾摆满金玉器皿之处都空得十分突兀,连有些殿阁檐角上的琉璃瓦都被撬走了。
还没等她们问,那人便主动解释道:“定杨可汗攻陷晋阳时,将汾阳宫中的珍稀财宝献给了突厥人,以换得战马兵器。”
三人走过重重宫门,停在一处算得上开阔的殿宇。
“就是此处了。”
那人很有眼色,说完便躬身一礼退至门外,由得她们自己看,并不多话。
李瑛沉默地立在原地,摩挲着腰间刀柄。半晌才垂眼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在数月前的大乱中,这里显然也并未幸免。殿中书案倾倒,地上散落着陶器碎片,值钱的东西已被席卷一空。
这里似乎关闭许久,一切还维持着那时的样子。鼻尖有滞闷的潮味,云罗推开窗扉引些新鲜气进来。
窗外恰能看到一方湖泊,刚刚路上听那侍从说叫祈莲池。今日虽是阴天瞧着景致平平,想来晴朗时临窗望远,应当十分开阔。
阿昭也曾倚在窗棂上,看着同一片湖水吗?
来之前李瑛想着,说不准能从她住过的地方找到些许线索。若是不来,总是会觉得并未穷尽可能。
可如今来了此处,想到数月前她就活生生地在这里念书、用饭或是喝药,更有种失之交臂的惘然。
二哥甫一入京就将长孙姐姐接过去了。若自己当初并未心存侥幸,是否今日便不必追悔莫及?
她拣了一张残破的杌子坐下,久未阖眼的困意在这时才席卷周身,连同隐隐作痛的肩臂,让她忽然觉得疲惫已极。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曾嫉妒过阿昭得母亲更多看顾,且脾气有些骄纵任性,便总是不给她好脸色瞧。
直到有一回自己偷跑出府同二哥去京郊凫水,回来被母亲捉个正着,在廊下罚跪。
仲夏炎热,她发上还滴着水,被日光晒得暖烘烘的并不难受。只是因为被母亲责骂了,心中颇为丧气。
那时阿昭被仆妇抱出来活动,见李瑛跪在廊下,非要那嬷嬷走过去。
她还以为这小妮子抓住时机要取笑自己,谁料她凑过来好奇地摸那濡湿的发梢。
“阿姊,凫水有趣吗?”
注:
1.鹰扬府:开皇中府兵制军府名,类似军区下的团
2.狼头纛,用狼头作标志的大旗,是突厥的象征
今天会再多更一些(震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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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何处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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