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朔风凛凛,吹得城关上值守的兵卒几乎睁不开眼睛。
“听闻京中风物不似并州这般荒凉,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能入关中游历一番。”
一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与李瑛说个玩笑话,两人相视而笑。李瑛随意道:“以将军的疏旷性情,离了雁门岂不是束手束脚。”
雁门关守将名叫李大恩。听说他原本姓胡,原也是一城小吏。当年父亲起兵时他以城来献,因而父亲为他赐姓李氏。
李瑛安顿下来已有三五日,期间只有小股突厥兵来犯。有了援兵撑腰,李大恩很快又镇定下来。如今对这位声名远扬的娘子军女将也有了些了解,知道她并非绣花枕头,也有了心思同她顽笑。
其实他心中还有一重计较。
毕竟李瑛名义上是位公主,身份贵重。朝中哪怕是为了天家颜面,也应当多派些兵力来。总不能轻易放任雁门大破、公主被突厥人掳走吧?
这日清晨还是晴朗的天气,转到午后阴云却多了起来,但风反而变小了,不似刀子一般割得人脸疼。
“这是……”
李瑛同李大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要下雪了。”
“不出意外的话,近几日突厥人会有一次大规模合击,不会像前些天那种小打小闹了。”
“公主所言不错,”李大恩对身后其他参军解释道,“突厥人逐水草而居,落雪后要迁徙至用以过冬的草场。否则牛羊冻死,不说明年的吃穿,连这个冬天能不能熬下去也未可知。”
“但可汗与可贺敦亲临雁门,难道会任由他们各行其是吗?”有人不解问道。
李瑛条分缕析地答道:“若强行要他们整个冬季都驻守在雁门伺机开战,就好比中原人在初春时节倾巢而出荒废农耕,无异于自掘坟墓。
况且突厥王庭与中原不同,可汗亦不能将所有军马掌握在手中。”
几人点点头略有些明白,但想到很快便有一场大战,又觉得惴惴不安起来。
“我军人手仅是突厥的一半,虽能依仗关城险固,但城墙在山脊上绵延数里,免不了力有不逮。若叫突厥人钻了空子,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年轻些的参将提议道:“以攻为守如何呢?咱们闭关不出已久,想来突厥人只会觉得咱们胆怯畏战。若趁他们集结大军攻来之前就偷袭一回,挫挫他们的锐气,使其不敢来犯。”
“真的能挫其锋锐吗?”其他人则十分怀疑,“突厥人驻扎日久本已疲惫士气渐沉,但人马总还是不少。搞偷袭怕不是肉包子打狗,不仅白白叫前锋去送死,还更激怒了这帮蛮子。”
几人在城头争执不下。李瑛的眉头微皱,一边听着他们各自的计策,一边望着远处突厥人扎营之处。
两个伙夫挑着一筐面饼攀上城楼,四周值守的士兵虽身形未动,但心早已不在原位了。只盼着能分给自己一张大些的饼,啃吃时再磨蹭一会儿,缓一缓站得发木的双腿双脚。
谁料突然生出些变故。清晨担水时在城头洒出些许,早已在朔风中结成一层薄冰。那两个伙夫看不见脚下,踩在冰面上陡然滑倒了。肩上挑着的面饼也翻滚出不少,且身子被扁担压着,一时手臂拼命挥动却难以起身。
值守卫兵虽然心痛得滴血,但又不敢擅动。几个参将连忙过去帮忙拾起面饼,再将两人拉拽起来。
李瑛手里也捡了块巴掌大的面饼。她知道在军粮里这种面饼算不上差,至少没在里面掺什么奇怪的糠谷壳。但也干硬得难以下咽,只能靠多灌些凉水将饼子送下去,在胃袋里膨胀开才觉得饱。
水……
她看着两个伙夫从那片薄冰上狼狈起身,忽然福至心灵,连忙捣了李大恩一肘,示意他也去看。
“公主天生神力,“李大恩以为她在顽笑,还说了句俏皮话,“还是轻一点的好,险些将下官的肋骨戳断。“
而后才顺着她视线去看薄冰,眼神渐渐沉静下来,同李瑛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
翌日清晨,山谷间阒无人声。城关上值守的士兵劳累整夜,此时抱着枪都能睡着。
有人疲惫跌坐在地上,其他人小心看了眼那位李娘子的神色。见她并未厉声喝止,便也悄悄坐在堞口下面的避风处歇息片刻。
天空中有稀薄的飞絮飘落。一个身材瘦小的士兵伸手接住一片,愣愣看着那絮花在掌心消融,才犹疑道:“…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
背后传来的声音吓得他一个激灵,回身发现竟是李大恩将军。正要挣扎着起身行礼,却被一双宽厚大掌按住双肩。
“昨夜你们辛苦了,稍歇片刻吧。之后还有一场硬仗打。 ”
小兵原本心下稍安,听了后半句又忐忑起来,一颗心快跳出喉咙。却也不敢多问,只得眼巴巴看着将军向李娘子走去。
“都布置好了。”她简短说道。
李大恩颔首,撑着堞口两侧凸起向下望去。城关还是那座城关,只是寒风中有隐约的毕剥脆响。
倘若定睛看去,才会发觉外侧砖石表面似乎覆盖了一层晶亮的薄甲。只是因为风雪阴翳,反光并不分明。
他们并没有等很久。落雪后一个时辰,凄厉的胡笳声划破朔风,耳鼓几乎有种撕裂的痛感。
突厥人开始进攻了。
李瑛手中的一万人马虽也不少,但山势连绵起伏,在各处都布下守军后就显得尤为单薄。
关城在隘口最高处,李瑛居高临下俯瞰突厥人马如黑潮般涌来。待到两百步开外,她握紧腰间剑柄,扬声道:
“放箭——”
城头上霎时箭落如雨,然而这雨亦是雷霆骤雨,将黑压压的人潮硬生生拦了下来。突厥人中有悍不畏死者擎起重盾,迎着箭雨艰难向前。
一石弓的射程虽可到两百步远,但已是强弩之末,意在威慑,只在一百步左右方可取人性命。因此以重盾相护者渐渐多起来,踏着彼此的尸身一步步向前,终于也推进到城关脚下。
突厥本是在草原上驰骋的民族,小孩子能走能跑了就会骑着羊射鸟玩,再长大些就会追击射些狐狸野兔。他们长于骑兵奔袭,对攻城拔营之战原本并不熟悉。但多年与中原往来通商,对汉人的了解不断加深,如今也在军中装备了云梯之类的攻城之具。
在重盾先锋的掩护下,突厥士兵手忙脚乱地将云梯架起。然而却发现这玩意儿很难立稳,人一旦站上去,那重量就会使梯子向一边歪倒。
而后他们终于发现了这面城墙上的玄机——
汉人事先从城楼上向下浇水,夜间严寒几乎能泼水成冰。因此城墙脚下虽不明显,但越向上攀登那冰壳积得愈厚,滑得几乎无从下手。纵使能沿着云梯勉力向上,稍有不慎就会从上面滑坠落下,将身后的同伴一并砸落。
雁门关外一时人挤着人滚作一团。箭矢依旧不停,且这回距离更近,一旦被射中可不是擦破油皮那么简单,哪怕只是手臂腿脚中箭也再难行动。
远处的胡笳变了调,一声声变得更为短促。突厥人素来悍勇无畏,战场上只知冲锋、一往无前。但如今看来也有了更细致的战术。
离城楼稍远些的士兵止住脚步,不再向前涌去,而是以重盾为掩护与城楼上的守军对射。
守军连忙向堞口后隐藏身形,箭雨的磅礴之势稍缓。城下的突厥兵立刻得到稍许喘息之机,口中衔刀目露凶光,向城上爬去。
李瑛远远看到突厥人的阵中,有一人盔甲披挂俱全高踞于马上,冰冷的目光正看向城头。
对视的瞬间,她只觉此人有种令人心惊的漠然。无论是雁门关内的守军,还是关外死去被踏成肉泥的士兵,他都全不在意。
前进,他只要前进。
李瑛取下背上弓箭,引弦搭箭出手如风。几乎没有瞄准似的,那箭矢便似一道电光飞驰而去。
那人似乎嗤笑一声,讥刺她自不量力班门弄斧。他看得分明,那箭根本出手就是歪的。
的确,那支箭从他身侧一尺远处掠过。然而还没等他讽笑一番,身后突然有一声闷响。
胡笳声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才发觉她瞄准的原本就不是将帅,而是吹胡笳的传令兵。
于突厥人而言,胡笳便如号角战鼓。指挥行进之法的声响乍然消失,大军有片刻慌乱。李瑛趁机让另一批士兵顶上城楼,将一缸缸滚水向下倾倒。
人的皮肉甫一碰到沸水,便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噼啪声。竟与将大锅烧热时油花爆开的声音有些许相似。
城墙下如人间炼狱,被烫伤者哀哀惨叫,或是怒吼咒骂着汉人听不懂的词句。水在下流的过程中迅速冷却,有些人侥幸未被烫伤,但水迅速浸湿身上的毛皮衣袍,冰冷地吸走残余的热量。一边又要挥刀狼狈地劈砍流矢,片刻后那濡湿衣物便被冻得板结,使人几乎难以行动。
就算再悍勇无畏,丝丝缕缕的恐惧终于也爬上他们的心头。
不该如此。他们的先祖与狼共生,每一代人都自幼驰骋草原,挥师南下无往不胜。这本应是普通的一战,他们趁冬日霜寒前到汉人这里抢些过冬的粮草,然后将牛羊迁至河谷间的冬牧场。
每一年都是这样,理应如此。为何……
为何汉人能想出如此刻毒的手段?他们不是应该畏惧称臣,再献上财宝钱帛吗?
城墙上的冰盔在往复攻守中震开裂痕,边缘锋利如刀。突厥士兵用力拉扯衣袖按在血肉模糊的伤处,避免被再次割伤。
他们不能后退,只能绝望地向上,再向上。
正在这时,他们所依附的这面冷峻城墙忽然隆隆震颤起来。片刻茫然后他们才意识到,城门开了。
近千人的骑兵从城中倾泻而出,转瞬间将这些攀援攻城者冲垮。在城上守军的掩护下,他们与突厥人终于开始了第一次正面交锋。
两军短兵相接时,山谷间有轰然一声回响。倘若是仲夏雨季,恐要疑心是否即将山崩。
然而倒在城下的士卒已无缘得见这场交锋。
一个少年倒在尸山中,被另一个大汉压住半边身子动弹不得。他的右手已被割得血肉模糊。
雪还在下。明明冬风凛冽,但片片雪花在手上伤处化开。凉沁沁的,竟缓解了难耐的灼痛。
他想,自己的骑射原本在部落的同龄人中数一数二,不知在多少次比试中拔得头筹。可是往后…
也许他不能再持弓了。
他的祖母原是中原人,他跟在祖母身边长大,于是也听得懂一些简单的汉话。他听到鼓角声止息的片刻寂静中,汉人的将军在呼喊着什么。
可是真奇怪,那声音已经嘶哑了,但并不像一个将军该有的声音。或者说,甚至不像男人的声音。
“阿娅……”
少年喃喃唤着祖母,声音几不可闻。
祖母总是在月夜向南方望去,他总是不明白她在张望什么。他想对祖母说,我听懂他们讲的汉话了,你会觉得高兴吗?
汉人的军队看上去如此单薄。他们一声声呼唤的是……
复我河山。
复我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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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复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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