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难得的胜仗。
雁门关城内一派热闹气象,军营里难得给上下将士一并开了荤。
“今次大捷,全仰赖公主妙计,”李大恩眉飞色舞举起手中茶盏,“我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其余众参将也纷纷道贺,李瑛亦举杯一饮而尽。虽然心里还压着许多事儿,但也被这欢快气氛感染,暂且放下思绪大快朵颐。
白日里他们守城时斩杀近千人,出城追击后又伤数百人,夺得近百马匹。更重要的是突厥人后撤十余里,几乎又退回了马邑。
“待到天下安定之时,或可合兵于雁门,出塞横扫大漠。何愁不如霍剽姚之故事?”
李大恩虽没喝酒,却笑得满面红光,已经开始畅想有朝一日能反击突厥了。
旁人也附和着接道:“是啊,说不定我们也能看一眼传说中的瀚海是何模样呢。”
李瑛并不像他们那般乐观。今天这仗能打赢,更多凭借的是出其不意,而非双方兵马实力悬殊。
突厥人驻扎了不少时日,却一直未有正面一战,士气已泄了不少。但突厥人多势众,若非天气严寒侥幸出了奇招,在城墙上浇一层冰壳先发制人,今日必将是一场苦战,且胜负难料。
援军半月内是否能来,她心中也并不肯定,边关的一胜一负恰恰被朝中臣子的举止进言牵动。在其位谋其政,她只能尽力守住雁门,后方的事儿当下也无计可施。
城中粮草虽勉强够吃,但美酒却是没有的。若无佳酿,这夜宴也不过草草了事。
李大恩本想送她回住处,两人聊着用兵之事,不知不觉又走到城关了。
他不由笑道,“可见我与殿下今生都是劳碌命,闲不下来的。好不容易能安睡一晚,怎么又到这儿来了?”
李瑛也是一笑,用力拍拍他肩臂。
“既然来了,不如再上去走走?”
纵然被络腮胡子挡住大半,也看得出他脸上笑意一滞,拱手告饶道:“已是夜半了,下官还想再睡上几个时辰。”
最后还是上了城墙。
清晨时还晶莹剔透的一层薄冰大半已皲裂,如一道道切割未愈的伤口。突厥人的血混在那些锋利的冰壳边缘,又多冻了一层,像是给关城多披了一层红袍。
幸而夜幕笼罩,使得这景象不至于过分残酷。只是值守的士卒一直皱着眉头,难以忍受城下尸山散发的腥臭味道。
“我刚刚投来陛下军中时就听说过殿下。”李大恩负手而立,语声略带笑意。
李瑛算了算那时自己应当刚从司竹园募到兵,名声无论如何也不会传得那么快。
“哦?是父亲提起过我吗?”
李大恩点点头道:“不错。那时柴将军从长安潜回晋阳,对陛下回禀说您安排他先行一步,自己留下另有筹划。”
其实也只是数年前的事。然而如今从旁人口中提起,却久远得像上辈子似的,竟叫李瑛有片刻恍惚。
想象那情景,李瑛淡淡一笑,“想必父亲骂我自作主张了吧?”
“怎么会呢?”李大恩连连摆手,“陛下那时听了大笑不止,说就知道这三姑娘不是安分性子,也从不肯乖乖听人摆布,去折腾一番碰了壁也好,吃个教训。”
“只是娘子的确智勇兼得,能为陛下募来数万兵马,怎是寻常女儿家能做到的?从前我也小看您了。只是今日一战见娘子指挥若定,方知是天生将才。”
李瑛察觉到他潜移默化改了称呼,总算把她当作半个自己人了,只是反驳道:“怎知寻常姑娘家做不到?将军可有女儿吗?”
“哈哈,有两个闺女,”说起家人他脸上笑意更多,乱糟糟的胡子直抖,“大的那个比娘子小几岁,已经嫁人了。小的那个才十岁出头,整日在里巷疯跑,也不知长大后嫁不嫁得出去。”
李瑛原想说何不教这孩子学些兵法,话在舌尖转了转,开口时只道:
“待这一仗打完。若二娘喜欢,可来我府中读读闲书,就当是做个玩伴。”
李大恩双目圆睁,听出她话里虽说是做玩伴,但分明是愿意提携的意思。况且李瑛是公主的身份,无论在外征战戍守多久,终归是要回长安去的。届时若能将二娘带上,那孩子的际遇自然大有不同。
“多谢娘子,”他连忙抱拳一礼,“二娘当然是愿意的。”
两人又在夜风里聊了些之后的布置,直到晓星微明才各自回去休息了。
然而他们讨论的那番布置全然没有用上。
因为他们没有等来援兵,却等来了使臣。
长孙顺德自京中远道而来,从晋阳转道雁门,抵达时已疲累不堪,整整睡了大半日。虽然物产有限,但为全礼节,还是张罗了一场接风宴。李瑛与他一同坐在上首,李大恩按照官职高低居于下侧。
李瑛知道此人是长孙姐姐的族叔,也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成了父亲的门客,但此前未有什么交集。
于是寒暄道:“此番有劳长孙大人,敢问秦王妃近来可好?”
长孙顺德淡淡睨她一眼,“秦王少年英才,侄女又怎会不好?原来公主与她颇有私交。早知如此,临行前应捎封书信来才是。”
李瑛从不是多么软和的脾气,听他语气微妙,便也恢复公事公办的姿态,请人传膳开席。
这场小宴吃的不尴不尬,看得出长孙顺德对这餐食并不满意,但也不开口直说,只那眉头能夹死蚊蝇。
终于李大恩拱手敬了杯茶,硬着头皮道:“敢问长孙大人,今次出使突厥,上面是怎么个意思呢?”
长孙顺德不慌不忙将半盏茶饮尽,才答道:“我朝立国未久,陇西涿郡皆不安稳。此时宜静不宜动,自然应当重修旧好,以和为贵。”
“怎能…”李大恩一对浓眉差点飞起来,被李瑛一个眼刀才勉强将驳斥之言忍回去。
长孙顺德听得分明,冷笑道:“尔等为了军功计较,自然希望多打几仗。但可曾为百姓想过,为你们麾下将士想过?若能以财帛相送就能不动干戈,又何必枉送许多性命?”
李大恩听了这话简直气得想拔刀,但长孙顺德是奉诏而来,一举一动皆是王命,又怎能在他面前亮家伙。只得忍了又忍,简直要呕血。
但李瑛又与他不同。虽然都是武将,但她是天家之女,自然可以说他不敢说的话。
“长孙大人何必作此诛心之言?”李瑛搁下筷箸,脸上殊无笑意,“我等为国戍边,将士舍身忘死,难道只是为了加官进爵?若前日我们守不住这雁门关,又何须长孙大人出使议和?突厥人自当长驱直入吞下并州。那些金银财帛,长孙大人不若自己留着呢?”
这番话说得他面色铁青。又疑心她在暗示知晓他素爱收受贿赂,于是不敢同她呛声,硬生生转开话题:“此番出使突厥,除了金银珍宝,还带了贵重的鱼胶。意在弥合两国之隙,重修旧好。”
李瑛闻言只是摸起茶盏,掩住脸上苦笑。
的确是重修旧好。昔年父亲起兵时,为了后方安定也向突厥人奉上厚礼。如今也不过是依循旧例,将这事再做一次罢了。
送长孙顺德出关那日,李大恩的神色阴晴不定。李瑛猜得到他既高兴能送走这瘟神,但对求和一事又心怀芥蒂。
没想到回城时他凑过来好奇问道:“所以鱼胶到底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李瑛不由失笑,解释道:“鱼胶既可用以胶合黏结,也是种药材补品。”
随之想起母亲去世前那几年总是一副病容。郎中说鱼胶与红枣一起煎煮或有益处,父亲便托人千里迢迢运来。
但鱼胶终归不是西王母的灵药,并无起死回生的神力,母亲也还是辞世了。
那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年幼时她曾随母亲进宫拜见二圣,如今父亲却坐在了他们的位子上。鱼胶对他来说想必也不算稀罕,已可以随意予人。
——
算上往来路程,长孙顺德一旬内总该回来了,但过了十余日也不见人影。
反倒某日漏夜时分,一支响箭射上城楼。守卫发现箭上有带字的布条,连忙交了上去。
信是突厥人送来的,大意是使者一行已被扣下了,若想要他们回去就拿雁门关来换,否则人财两空。
换是不可能换的。但使节被扣留涉及一国颜面,最终还需上面发话。
又在严寒中等了十日,关内传诏称隆冬时突厥人易遭饥馑,命他们速进以图马邑。
或许是顾虑到雁门兵马有限,信的最后还承诺不日将从晋阳派兵增援,五日后于新城会合共讨突厥。
新城是雁门与马邑之间的一座小城,前朝时便在中原与突厥间几度易手,近十年来还是在突厥那边多些。
突厥人并不经营城池,只烧杀劫掠后重回草原上去,因此新城可以说是一座空城。
军令如山,纵使这些人手捉襟见肘,李瑛只得勉强凑齐五千人出关北上。新城无人无粮,此去还要自带粮草,因而他们走得并不快。
李大恩纵马跑到队尾视察一圈,又追上来与她并行。
“我真是长了张乌鸦嘴,”他假意轻抽了自己一嘴巴,“还说等到天下安定时出塞打胡人,没想到就这么出来了。这北边真是冷啊,也难怪他们总要来中原抢掠,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谁待得下去?”
李瑛抬手紧了紧领子。一张嘴冷风就灌了满腔,她索性缄口不语。
后来周身血液被北境的风吹冷时,她忽然觉得李大恩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霉运,跟他在一块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
上一次他们等来了阴阳怪气的长孙顺德。这一回,他们等到了颉利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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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瀚海:汉武帝时霍去病击匈奴,出代郡塞二千余里,登临翰海而还。一说为贝加尔湖。
2.棉花约在元初才大量种植,此前冬季与北方少数民族作战时保暖问题难以解决,多有士兵冻掉手指的记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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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出塞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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