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话叫哪吒不由得一怔。
玉鼎真人是杨戬的师父,虽一向深居简出,但天宫众人从不敢小觑他。他曾与元始天尊共破截教诛仙阵法,且又教养出了一个功力不在玉虚十二仙之下的杨戬。
但若真论及道行深浅,又不大好比较,因为真正见过他出手的人少之又少。
最后哪吒只道:“未见过玉鼎尊者出手,不敢妄言。”
龙吉有些不满地啧了声,将鸾飞剑换到左手直直劈下,另一手十分不讲武德地去扯杨戬腰间的銙带。
杨戬只好发动玄功足下一滑,堪堪避开那魔爪,一边抬手用刀刃架住长剑。没想到龙吉耍流氓是虚,劈砍的招式是实,这一击之力比他料想的重上许多,三尖两刃刀竟被震得脱手了。
她装模作样一揖,笑眯眯道:“二哥承让,多谢多谢。”
杨戬无奈地笑了,俯身拾起银刀,“这些年心眼子倒没少长。”
龙吉只把这评价当作夸赞,将长剑收进腰间乾坤袋,又把雪明抱回怀里从头撸到尾。
“二哥是玉鼎真人的得意门生,总不会没见过师尊施招吧。若要同他一战,二哥自己觉得有多少胜算?”
这堪称悖逆狂妄之言,但从她口中说出却不令人意外。杨戬甚至认真思索了片刻,斟酌道:“三四成吧。”
“只有三四成吗?”龙吉有些失望似的,“那些老家伙的法力当真如此高深?”
哪吒抬手将混天绫招回来,遮蔽一方天日的红绸很快缩回一截锦缎,裹缠在哪吒的发冠上。
“我看未必。”见哮天可怜巴巴看着自己,他于是又掏出一块肉脯递过去。长舌一卷,很快被哮天吞进肚里。
“怎么说?”
“神仙打架比拼的并非一身力气,除了掐诀术法,各人手中的法宝也很要紧,”哪吒难得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当年天宫捉住那猴子,靠的并非天兵天将,更非你我施展神通将其制住,不还是老君冷不防丢出个金刚琢吗?”
龙吉很快明白他意中所指,“法器乃天地灵气炼化而成,本就蕴藏着磅礴之力,甚或有的还带着创世之神的余威。就算我辈日夜习练,也难以与之相抗。”
杨戬只觉心有戚戚焉。哪吒的师父颇为率性慷慨,乾坤圈、混天绫、风火轮乃至火尖枪等等,恨不得给自己的爱徒配齐十八般兵器。
龙吉则是西王母之女,从小什么珍奇宝贝没见过。昔年阐截二教之战,对面拿出能放火鸦焚烧敌营的宝壶,龙吉便掏出与之相克的雾露乾坤网。截教焰中仙又拿出能放火箭的“万里起云烟”,龙吉便用四海瓶将其收了。可谓是应有尽有,出手阔绰,指哪打哪。
反观杨戬,他出身也可谓煊赫,只是自小投在玉鼎真人门下,不得不学着朴实俭省些。一身道袍都是缝缝补补又三年,最好用的法宝应当是哮天犬。连这狗儿也是自己捡回来的,不得不说有些心酸。
“也就是说……”龙吉沉吟片刻,一时忘了为雪明顺毛。小猫喵喵两声,转而跳到哪吒膝上去了。
“倘若我们能拿到那些老家伙的法器,不也能将这天地改换一番?”
这话一出口,几人都沉默了。半晌杨戬方笑道,“怎么,你想造他们的反?别忘了,那些前辈里也有你母亲呢。”
“是啊…”她玩味一笑,“若不是母亲发话,当年谁又敢将我丢下昆仑山?”
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柄弹弓,轻掷一颗银色弹丸落在哪吒脚边。杨戬在怀里摸了个空,才发觉刚刚打斗时竟被她顺走了金弓。
“你想不想救那个小姑娘?”她忽然问。
“寻常的轮回转世是不会消磨魂体的。但她身上已有难愈的旧伤,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她又漫不经心随手射出一枚弹丸,没想到落在哮天的臀上,引得它狂吠几声。
“长此以往,她不是早夭,就是难入轮回。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但你若和她有些交情,总不能袖手……”
“三思,”杨戬忽然插话,语气里少见地含有警告之意,“那位姑娘下界游历,是上面的一番安排。贸然插手,恐会引火烧身。”
龙吉却浑不在意,“不就是要绊住金蝉子和那只石猴儿吗,这有什么说不得?咱们几个整日打来打去有什么趣味?不如干一票大的。”
“我知你心中有怨,但这事儿牵扯甚广,非一朝一夕便能……”
“你知我心中有怨?”她却直接打断杨戬未出口的话,脸上仍有盈盈笑意,眼神却十分冰冷,“我的仇怨至今未报,可见我并非心急之人,否则早将他们杀个干净。一千年都等了,再等个一千年,我也照样耗得起。”
杨戬微微蹙眉,那张恒久俊美淡然的面孔少见地染上些许无措。
“你知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哮天对两人间紧绷的气氛若有所感,跑过来贴在杨戬腿边,不住向龙吉呲牙。
她见此嗤笑一声,将金弓丢回他怀里。
“无论你们要站在哪边,我心意已决。神仙固然寿数漫长,但万事万物总有终结,我不过是添一把柴罢了。”
杨戬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金弓银弹收起,“我不是要劝阻你,只是应当——”
“——从长计议,是吧?”龙吉抢先说了他要讲的叮嘱,“年纪轻轻何必扮这副老成的样子,也不怕早早长出皱纹。”
她重又变作嬉皮笑脸的模样,“反正我就当你入伙了。小哪吒,你意下如何?”
哪吒的神思却似乎不在此处,随口敷衍道:“我同杨二哥一样。”
龙吉的暴脾气正要发作,却突然窥见些异样,指着哪吒的衣袖说:“羲和的金车是不是飞得太低了?你这藕段怎么被晒冒烟了?”
杨戬也上前看了一眼,“是有人在拜祭他。”
人间供奉的香火常常具象于神仙的法器上。譬如老君八卦炉中的炼丹之火,或是龙吉四海瓶中的无根水。
只是哪吒以武职立身,信众香火对他来说并不要紧,所以也并没专门炼化出相应的法宝,才会周身都腾起飘渺烟气。
他将雪明揣在手里,霍然起身道,“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踩着风火轮不见了。
龙吉有些纳罕,“他什么时候对信众如此上心了?”
杨戬只摇摇头,俯身对哮天耳语几句,雪白细犬便追寻着那道未散的烟气,跟着跑远了。
——
陷空山。
山上白日里一派生机盎然之景,入夜后却阒无人声,排排屋舍被浓黑夜色包裹,天上一颗星子也无。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她反而看清扼住自己咽喉的是一只兽爪,赤红色的毛发柔顺,但尖利的趾爪刺破了颈侧的皮肤,血液淡淡的腥味同香烛烟火气混在一起,一瞬间似乎让她想到了什么。
“我是李贞英,如假包换,”她平静答道,“但自闭关后我的记忆有缺损,还需绥主事解惑。”
绥绥冷笑一声,爪子却松开些许,“你若坚称什么都想不起来,又如何能证明自己就是贞英?”
“这就要问绥主事了,”她并不慌张,甚至还放松地转了转手腕,“绥主事与我如此亲密,甚至能先于众人察觉端倪,对这副躯壳应当十分熟悉。我任您核验便是。”
她试图反将一军,这招虽不高明,但他在身后沉默片刻,探手撩开了她耳边的鬓发。
又是一阵无言,只听他沉声道:“把左手给我。”
因他此前那副凶恶的样子,乍一听贞英还以为是要砍了她的左手。掌心向上伸出,绥绥已绕回它面前,重又变成那副温文的人模人样。
他握住她手掌细看,掌心不似常人有清晰纹路,反而有一道疤痕贯穿掌心,似乎愈合后皮肉虬结,摸起来并不平滑。
“如何?绥主事可信我了?”
她收回手盯着他眼睛,而绥绥避开了她的目光。正要说话,却听到她胃中打鼓,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响亮。
绥绥瓮声瓮气道:“你先去书案前坐着。”
说完掀帘出去了。
这……应当算是过关了?
她坐在案边撑着头思索。从方才的对答中能听出,绥绥还是很在意她的安危。倘若失去记忆一事与他无关,那便需要他帮助自己找出幕后之人。若是与他有关……
正来回琢磨着,绥绥已回来了。原是去帮她取饭食,走到案前将食盘重重搁在她面前,没好气地说:
“快吃吧。山上一日两餐,你往后午间多吃些。”
食盘里是些果蔬,与午间的饭食差不多,十分的素淡。她挑了个果子嚼,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
“我不能吃肉吗?”
绥绥颇感奇怪地看她一眼,“并无不可,只是你往日不爱吃罢了。”
她连忙道,“那我从今以后爱吃了。”
“嗯,我会同竹深说的。”他虽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应下了,又问,“你究竟怎么了?”
贞英又吃了两口果子,才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昨日从山洞醒来就看见了你,其余往事都想不起来了,还需你为我解惑。”
“那你还记得我是谁吗?”他匆匆落笔记下她说的字句,而后抬眼看着她。
那双美丽的眼睛本应是柔媚的,但淡金色的瞳仁却添了几分冷漠威严,让人不敢生出妄念。
“你是…绥绥,我从名册上看的,”她摸了摸鼻子,又问道,“所以你是只狐狸?”
他的唇角勾了勾,笑容里却有自嘲的意味,“还真是忘了个干净啊。”
见他这一笑,贞英忽然觉得嘴里这果子有些酸涩,难以下咽。倘若真是至亲或密友,一觉醒来突然把两人间从始至终的过往忘得一干二净,的确让人心灰。
她在衣摆上擦干指尖水渍,试探着拍了拍绥绥的肩臂。
“唉…真是对不住,我也不想的,”见他没有抗拒之意,又接着道,“你同我讲讲从前的事吧。说不准你讲一讲我就想起来了。”
绥绥轻叹口气,“你原是只白毛鼠,这总不会忘了吧?”
她一时哑然,险些把嘴里的果子掉出来。绥绥见她这反应,只得从最初讲起。
“你原本是人间一只普通的白毛鼠。或许有什么因缘说法,又或许只是凑巧,你跑到如来所居的灵山去了。那里的灵气精魂自不是人间可比,你在灵山的修行亦颇有进益,自然延长了寿数。”
贞英那时还不叫贞英,甚至也没有名字。灵山上下的小弟子也知道有这么一只命大的耗子。但因修行之人不可随意杀生,况且她又未做过什么啃噬梁柱的坏事,便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出家人对一粥一饭需心怀敬畏,不能随意浪费丢弃,但总有眼大肚小吃不完的时候。后来弟子间口口相传,说是将饭食悄悄倾倒在后山的一颗李子树下,那只白毛鼠便会趁夜将剩饭剩菜一扫而空,绝不会有一丝浪费,让小和尚们心安许多。
贞英的确吃了不少“素斋”,但仅凭她一鼠也是吃不完的。其实入夜后,她常带些还算囫囵完整的果子,跑到山下分给鼠兔狐鼬之类的难兄难弟们。
那时山下正值乱世,饿殍遍野,人们饥而相食,自然没有余粮让这些小兽填肚子,贞英带来的食物确实救了急。但这些“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段时日后,有的嫌她带来的斋饭太素,有的则因为太饿直接把其他兄弟吃了,转而决定去其他山头碰碰运气。
最后每日按时等待贞英放饭的,只剩一只可怜巴巴的狐狸幼崽。
绥绥的名字是贞英给取的,出处是她听来的民歌。山上的弟子除了诵经打坐等功课,每日也需完成洗衣煮饭等诸多劳动。一起干活儿时,他们偶尔会说起自己的故乡。弟子们来自天南海北,彼此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各自的故土,所用的语言亦不通。
但歌谣却是相通的。他们唱起或悲凉或婉转的曲调,向已被割断的前尘往事最后一瞥。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贞英念念有词道,“他们就是这样唱的。我记性很好,肯定不会记错!”
那时绥绥抱着一颗有他半个脑袋大的菜头,左啃啃右啃啃,有些不解懵懵地问:“这歌谣是什么意思呢?”
贞英很得意地为他解释,“就是说有一只狐狸在桥上慢悠悠地走。一想到有人没有衣裳穿,就感到十分忧愁。”
绥绥咬断菜头里的纤维,小心翼翼提问,“可是我们狐狸不穿衣服呀。”
“对哦,”贞英捋了捋自己光亮的毛发,“我们的毛皮已经很暖和了,不需要穿衣裳。”
他忽然连菜心也不啃了,害怕得几乎打颤,“而且人真的很可怕,会把我们狐狸的毛皮拿去做衣裳。”
而后嗫嚅道,“我爹就变成一件亮亮的皮子了,娘带我悄悄去看过,教我往后离人远一点。”
“啊…你,你不要伤心了,”贞英有些笨拙地安慰,又拿出一颗菜心给他,“我会保护你的。”
绥绥接过了菜心,又闷闷道:“但是我们狐狸以后应该会长得比你大才对,你保护不了我。”
“谁说的,”她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人比虎豹小上许多,却能捉住百兽之王,可见长成傻大个是不行的。”
绥绥口中含着菜心甚至忘记咽下去,有些崇拜地望着她,“阿英,你懂的道理真多。”
“都是那些和尚教我的,”她十分谦虚地说,“你要是想来,我可以带你到灵山上玩儿呀。”
“那还是不了吧,”绥绥有些畏缩地摇头,“我娘叫我离人远一些……”
但他心中并非全无向往,只是有些不解。小小年纪他最依赖的就是母亲和阿英,但为何她们两个会说出截然相反的话呢?
贞英也不大明白,就去问她最熟识的那个小和尚。
那个小和尚和其他人很不一样。旁人挑水洗衣时他在一旁支颐诵经,而一同听师父讲经传道时他反而抱着木鱼睡着了。
有一回课业讲完,弟子们都走个干净,只有他一人还在蒲团上睡着。佛祖无奈地摇摇头,淡笑着飘然而去了。
贞英在殿外探头探脑张望一会儿,见确实没有旁人,便悄悄溜进去直奔睡着的那人。
她一早闻到那人身上揣了糕饼。
她轻手轻脚在他层叠的衣袖间翻找,抽抽鼻子觉着似乎在另一边,正要去翻另一只袖子,冷不防被拎起双足倒提起来。
她和一双极黑的眼瞳对视着。
若是绥绥,此时必定吓哭了。但贞英的胆子大得很,且知道这山上不会有人凶恶到要吃老鼠,于是有恃无恐地反盯回去。
他似乎还未完全清醒,眯着眼懒洋洋道:“不问自取,是为贼也。灵山上何时多了你这么个小贼?”
贞英并没被他吓到。她在这灵山上也待了十余个春秋,说不定不这小和尚来得还早呢,于是振振有辞道:“世尊未成佛时曾割肉喂鹰,如今只叫你舍一块糕饼给我却不许吗?”
“啊…真是个口齿伶俐的小耗子,”年轻的僧侣支颐坐起,将她抓在掌心里,“竟还能口吐人言,灵山果然是好地方。”
“当然啦,灵山上的草木精魂都臻净得很,”她顺着他的话奉承了一句,又转回到正题,“所以能不能把糕饼分我一块?”
他倒并不小气,将装糕饼的小布袋从袖间取出来,栓在她的爪子上,“喏,拿去吧。”
“你真是个好人,”她笑嘻嘻答谢,“若勤加修行,必能早日得悟大道。”
他又倒栽回蒲团上,昏沉答道:“小耗子你不明白,勤勉可不是件易事。”
除了给绥绥送饭,其余时间她都待在灵山。久而久之总是能碰到那小和尚,听旁人叫他法号“金蝉”。
贞英越发觉得他和旁人不同。那些弟子都十分谨慎,在年长辈分高的僧人面前更加谨慎恭敬,而与同伴在一处则更放松些。
但金蝉却甚少在意旁人,哪怕是世尊讲经他也照睡不误。但她看得出世尊很喜爱这弟子,从来不以为忤。
金蝉不觉得世尊令人生畏,亦不觉得贞英是应当鄙薄以待的小耗子,每每相遇都快活地同她问好,渐渐也熟稔起来。
所以这日同绥绥见面回来,她心中有疑惑,便去找金蝉解答。找遍了整座山头,才发现他在众人遗弃饭食的那棵树上假寐。
贞英很利落地爬上去,顺着他的衣带攀到胸口,拨了拨他合拢的手指。
“是你啊,”他睡眼惺忪应道,“有什么事情嘛?”
她于是讲了绥绥母亲所说的话,有些疑惑地问道:“我觉得灵山上的僧侣都是很好的人。虽然也有几个颇嫌弃我,但总不会把我捉去吃了。为何绥绥的母亲说,人是非常可怕的呢?”
他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思索半晌却道:“我记得狐狸也是吃老鼠的,你为何会同狐狸做朋友?”
贞英并没想过这问题。她从小无父无母独自流浪着,没人教她这些常识。但想到绥绥小小一只的身形,迟疑着答:“…绥绥才不会吃我呢。”
但又想起白日里绥绥说自己以后会长得很大,底气又不足了。
金蝉不依不饶问:“但他若当真把你吃了,又当如何?”
“那…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她只得承认,“我也不喜欢饿肚子。”
“是了。兔子要吃草,虎狼要吃肉,这是它们的本性,与善恶无关。人在天地间行走,自然也适用这法则。”
然而贞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他们并非是将绥绥的父亲捉去吃了,而是剥了皮制成裘衣。这难道也是本性吗?”
金蝉从袖中掏出一块糕饼给她,“若你流落荒野十分饥饿,此时恰遇到一片果林。往日你一顿只能吃三颗果子,这时你仍是吃三颗吗?”
她认真设想这情境,犹豫道:“应该要再多吃些?谁知道下次有饭吃是什么时候。”
年轻的僧人只是笑着,贞英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想说我们总是十分贪心,得到一点点就会想要更多。而人若是填饱了肚子,就会想要美丽的裘衣作装点?”
“果然聪明。”
她将那块糕饼啃完,不着痕迹地在他衣襟上操了擦爪子,又提出自己的疑惑:
“但我现在住在灵山上,就不会多吃饭呀。”
“相比动荡人世,灵山的确安稳许多,”金蝉将身上的碎屑抖落,“所以百兽凶恶人心贪婪,并不是他们的错,而是因这世道倾覆无处安身。”
他伸手拎着后颈将她提起来,笑吟吟问道:“阿英,你怕火吗?”
“若是山中流火自然是怕的,灯烛香火则无妨,我早就习惯啦。”
金蝉这日格外有耐心,“那我给你讲一个和火有关的故事吧。”
“从前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他颇具家资,有许多子孙仆从。他住在一座华美的宅子中,儿孙绕膝,所有人都生活得十分快活。
然而经年累月,这宅院早已有喜多细微的损坏。某一日这长者忽然发现宅院外起火了,而他的孩子们却仍在屋内嬉戏。他呼喊着希望这些孩子快快奔逃而出,但孩子们一心玩乐不知道恐慌,也没有要离开的想法。
他只好循循诱之,对孩子们说宅院外有世间稀罕的玩具,是奇异的羊车、鹿车和牛车,如果不出去一定要后悔的。孩子们便被吸引出来,安然离开了那座着火的房子。”
贞英听得十分入神,好奇问道:“所以宅院外究竟有没有那三种车呢?”
“你觉得有没有呢?”
她认真思索半晌,“就算没有也没关系吧,毕竟是要救他们的性命呢。”
“你说得对,”金蝉颔首表示赞许,“但长者很爱这些孩子,决定将他们从未见过的珍宝赐给他们。
他所赠予的七宝大车遍垂璎珞,四面悬铃又饰以宝珠,以白牛牵引,不可谓不珍奇。”
贞英若有所悟,“你是想说……世尊就是那位长者?”
“不错。”
“那么金蝉你呢?”她又问,“你又是谁?”
他唇角的笑意微滞,“我啊…我不过是那些懵懂孩子中的一个罢了。”
“阿英,这世间三界正如那座起火的大宅,我们身陷其中却一无所觉,甚或勾心斗角以之为乐,实则如烈火煎熬而不自知。”
“那如何才能摆脱这种苦痛?”她茫然问道。
这回他沉默许久才轻声道,“你我皆可离开那座起火的宅院,但唯有世尊能驱动七宝之车,渡己渡人,让他们免于烈火焚身之痛。”
“可我觉得你也很厉害啊,”贞英很认真地说,“为何你不能驾驶那车御?”
金蝉没再说话,眼帘半阖似乎又睡过去了。
半月后贞英在伙房蹲守剩饭,却听那些小弟子闲聊,说金蝉因为没有认真听世尊说法,轻慢大道,将他的真灵贬入东土,需历轮回转世之苦。
贞英起初并不相信,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在讲经是开小差睡觉了。
然而转遍了整座灵山,在常去的那棵树上也没找到金蝉,她终于有些着急了。跑去他住的那间禅房,竟真的连铺盖都不见了。
贞英一向觉得世尊无比宽和,总是笑眯眯的慈祥样子,如今才发现并不尽然。
她十分气恼,怒火却无处可发,便趁入夜后去啃供奉的香花宝烛泄愤。没想到这一点小事又被大作文章,竟劳动了天兵天将来抓。
可被捉住后又没将她打杀,反而说放她一马积下恩情。又命她拜那天庭将领为父为兄,需得时时供奉着,一心向善。
贞英被丢出灵山,一时十分心灰。天地虽辽阔无垠,但并没有一处可供容身。又想起金蝉说三界不过是间着火的宅子,更觉得了无趣味。
她索性就在山林间瘫着,什么都不愿想,哪里都不愿去。
她睡了一觉又一觉,就算天上落雨都照睡不误,终于被一股持之以恒的力道推醒了。
“阿英,阿英,醒醒……”
她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别念了绥绥——”
等等,掏耳朵?
她睁开双眼目瞪口呆,绥绥跳进她怀里十分惊叹,“阿英,你修成人形了!”
又攀上她肩头道:“母亲说这里实在险恶,要带我往东土去,你同我们一起走嘛?”
她将两手举在眼前,十指缓慢地反复张合,还不熟悉这具肉身。没想到灵山的香花宝烛这么有用,早知道多啃几口再走。
“好啊,我们一起上路吧。”
他们走了许多个春秋。后来绥绥的母亲寿终正寝,将他托付给贞英请她多照顾些。
那时绥绥已长成了一只大狐狸,脾性也沉稳许多。既因为被看轻觉得不忿,一边又为母亲将逝而忧伤。
“后来走走停停上百年,终于我也修成人形,”绥绥垂眼看着案上纸笔,语气中不辨情绪,“你决意在陷空山落脚,我们便在此搭建屋舍,收留了许多流离失所的小妖,日子过得也算平静。”
这故事不短,贞英已将那盘果子都吃光了,听他又道:
“前些时日你从山外回来,身上受了伤却不许我瞧,只说自己要闭关。往日你闭关都在深冬,这回却是春暮时分。我觉得蹊跷却拗不过你,只得按照约定的时间再去启门,没想到你却变得像个陌生人…”
他终于直视她双眼,“你往日可从不叫我绥主事。”
贞英只觉得有口难言。桩桩件件似都应由她交待,然而她却一无所知,有种替别人背了债的荒唐感,又只能强笑安慰:
“说不准是闭关练功时伤了脑子,多晒晒太阳就好了呢,哈哈。”
绥绥却没笑,盯着她看了会儿,起身打算为她安顿住处。
就在这时,檐角挂着的铃铎忽然响了。声音十分轻越,却不致惊醒夜半沉睡的人。
书斋内并无风穿帘入户,然而几息之间,房内突然出现一道深红色的影子。飘渺的影子逐渐凝成实体,是一个丹衣墨发的青年人。
因这室内没有点灯,他指尖挑起一簇火,借那光亮打量贞英和绥绥,缓缓开口道:
“是你在拜祭我。”
贞英:房子着火我睡大觉
注: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出自《法华经 · 譬喻》,是佛经中重要的寓言故事之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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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却金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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