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猴子是不会打上天宫的，就像哪吒如今也不可能再抽一条龙筋了。
但这些已无法同如今的惭英说明了。她再一次失却前尘记忆，只不过与从前不同的是，这一回她并非**裸降生于世的婴孩，而是带着迷惘困惑寓居此间的魂灵。
山间险路曲折难行，只是难不住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猴子，也难不住脚踏风火轮的哪吒。三人中唯有贞英的身手寻常些，起初跟得有些勉强。哪吒时不时回头看看，她却始终没吭气求助。待翻过两座山头，她似乎也适应了，步履生风显得轻松许多，甚至还有多余的气力发问：
“这片山上的妖怪是何来历，手中竟有如此了得的法宝？”
孙行者也是个话多的，往日压在五行山下，哪吒来看望时纵然鲜少搭腔，他也能滔滔不绝说上一两个时辰。如今有贞英这样的“好学”之人，他更是话匣子打开就再关不上了。
“阿英姑娘问的正是关键！我最初也问了那日游神，但凡他能说出那妖怪的来历，我总能找见熟人将妖怪押了去。天上来的我就找玉帝，阴曹小鬼我就去找阎王，西方的归佛祖，北方的找玄武。只要厚颜去讨一张批文，岂不是皆大欢喜，也不必打打杀杀。”
哪吒闻言倒是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他知道猴子一向是十足聪明的，绝非是不通人情的莽夫。只是从前他或许不屑于玩弄这套规则，只想一棒子抡下去打杀个干净，但如今西天长路多了几个“负累”，行事终于也不似往日了。
猴子夸张地叹了口气，一边将那金红色的葫芦在掌中抛来抛去，“只是那日游神讳莫如深，反复同我讲那怪是如何如何凶恶，且专等着吃唐国来的和尚。又含糊说了妖怪手里的五件宝贝，叮嘱我仔细护住师父。”
回想到此处又啐了一口，“这还要他啰嗦？也不多说些有用的。我想着若把这些话如实告诉我师父，他必定自己吓唬自己，说不准又要哭一场，叫我看着就心烦。再说那两个师弟，一个奸猾一个痴憨，都给不了多少助力。小白龙倒是有股子聪明劲，只可惜不能同俺老孙说话解闷。”
贞英不明前因，有些疑问道：“行者与高僧一行四人，‘小白龙’又是哪一位？”
哪吒从旁简明道：“就是他们的那匹白马。”
纵然哪吒对灵山取经一事并不上心，一行人马的来历他大致还是清楚的。一方面少不了杨戬不时在他耳边念叨，另一方面搜罗这队伍的正是观音尊者和他二哥木吒，因而母亲殷夫人也偶尔向他提起。
猴子所说“奸猾”的那个，想来是先前的天蓬元帅，亦即看守云川的神仙。听说因为对月宫仙娥无礼，依律当斩。不过有太白金星这老好人从中说和，才只是将他逐出天界。
另一个则是玉帝亲封的“卷帘大将”。只是虽名为“大将”，实则不过是灵霄殿上侍奉罢了。某次蟠桃仙会不慎打破了一个玉琉璃，便被玉帝贬至流沙河，忍饥受刑，十分困苦。
哪吒与他们虽都算在天宫共事过，但他飞升要早上许多，与那两人远算不上同侪，平日里更不曾格外留意过。
除开孙猴子，不知观音尊者与木吒出于怎样考量，为那僧人挑选了这几个功夫稀松的帮手作徒弟。如今听猴子抱怨，可见这一行人还在磨合之中，才有了现下一人单打独斗救四个的局面。
“那妖怪其实不只一个，而是洞中一个老大一个老二同进同退，叫什么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猴子口中喋喋不休，一边在林间荡来荡去为他们指路，“他俩的老窝叫平顶山莲花洞，此前我阴沟里翻船叫他们将师父师弟并行李马儿摄走，就藏在那洞中。”
许是这孙行者看着跳脱，又不由让人觉得是有真本事的，纵然几人落在妖怪手里，贞英也觉得他总有法子。因而并不紧张，反觉出几分趣味。
平顶山莲花洞，陷空山无底洞，妖怪的洞府名字都如此工整吗？
贞英这才忽然想起自己也是个妖怪哩。若孙行者当真哪处地界都有熟人，以他的眼力看穿贞英的来历也不是难事。但见面以来他却不曾对她喊打喊杀，只当作是个新鲜朋友对待。与玄武帝君和魔礼寿的微妙态度相比，孙行者这样的心性倒是少见的。
孙行者又接着讲一番前因后果，“那银角大王也十分谨慎，虽搬来几座山将我压了，但总是不能放心，又差遣两个喽啰拿葫芦和净瓶来收我。
我问了那帮被他们拘住的土地，说那两只妖怪最喜烧炼丹药，也难怪要变作道士骗我师父。于是俺老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变成个穿百衲衣、系吕公绦的道人，专门等着那两个小喽啰。”
贞英听到此处便笑起来，“行者想必要唬得他们头晕脑胀了。”
“还是阿英姑娘懂我，”猴子笑得一张毛脸皱起，却并不显得可怕，反而有些亲切，“不像哪吒小哥听人说话总不吭声。”
哪吒原本专心留意着林间脚下的交错枝干，听闻猴子此言，挑眉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们一眼。
行者拊掌大笑，“看看看，说的就是这副死样子！”
贞英不由得抿唇一笑，却也不好附和这挤兑人的话，便只是催促行者将故事讲下去。
“…于是我便唬那两只小妖，说自己是蓬莱仙岛来的道人。两个大王敬重道士，他们自然要对我以礼相待。我说要挑选两人中的一个渡其成仙，小妖果然信以为真，对我知无不言。
我问他们手里宝贝的底细，他们便一一解释。那葫芦只需底儿朝天、口儿朝地擎着，一边叫对方的名号。只要他应了就会被收在里面，再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帖子，很快便能化成脓水了。”
贞英却觉得有些奇怪，“为何是太上老君的帖子？妖怪害人怎么会用神仙的名号和术法？”
这话一时将行者问住了。他原本只觉得那对妖怪喜爱道法仙丹，所以用了急急如律令做幌子。但若真如那两只喽啰所言，则说明没有那帖子，葫芦不会主动将里面的东西化了。老君的帖子为何能在妖怪手里发挥作用……
几人正思索着，前方不远处出现数个疾行的身影。贞英定睛望去，只见那几个的模样都不似常人，有的生着尖嘴，有的长着短吻，且几乎都身披圆毛。
三人对视一眼，明白这是追上妖怪遣去请干娘的喽啰们了。
行者神情严肃了些，也不再与他们玩闹絮话。没有直接将这些小妖打杀了，一则是因为还不知道那老母的洞府在何处，二则是对她身上的法宝不知底细，还需查探一番才是。
在贞英眼中，便是行者忽然皱眉思索片刻，而后突然原地消失了。
“行者去何处了？”她十分惊奇地问哪吒，“好厉害的身法，竟能霎时消弭于无形。”
哪吒见惯了这猴子的七十二般变化，十分淡定地指了指贞英脑后的发簪。她探手摸去，一只小虫便倏地从簪头上飞起，悬停在两人之间。
小虫振翅发出恼人的嗡鸣声，听在他们耳朵里却奇异地有了含义。
“我这便去探探那几个喽啰的口风，去去就回。哪吒小哥和阿英姑娘若是不急，可寻个舒适处等等。待俺老孙将师父救出来，咱们再叙话不迟。”
说罢小虫便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白日里贞英的目力不好。所幸这几片山头妖风阵阵，不见明晃晃的日头，行走攀援倒还不成问题。只是若要她看清那小虫飞向何处，实在是为难了些。
哪吒适时道：“他附在那尖嘴鸟怪的发髻上了。”
贞英点点头提议道：“等在这里也无事可做，不如我们远远跟着行者吧。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更方便些。”
哪吒没有立时应下，若有所思般望着远去的一行小妖出神。这样子倒使贞英有些忐忑，一时想到若哪吒有旁的差事没有等孙行者的打算，自己的提议实在是冒昧了。
正想找补两句，哪吒却平静道：“可以。先在此处歇歇脚吧，待他们走远些再跟上就好。”
一日之内天上地下跑了个遍，又接连攀了数座山峦绝壁，她也觉得有些疲累，于是在一块大石后抱膝坐下。
想来天宫与凡间的辰光流逝不同，跑了整日竟然还是正午。只不过林间树木密实且有妖雾飘荡，并不见刺目的阳光。眼睛虽不难受，但胃袋却咕噜噜叫起来。
哪吒那边正要拎着袍子坐下，显然也听到这声音，淡淡扫了她一眼。
贞英倒并不觉得羞赧。她又没得道飞升，怎能餐风饮露断食辟谷。不必吃饭的神仙应当多体谅她才是。只是并不能指望劳动这尊大神替自己打猎，于是起身道：
“兄长稍待，我去找些吃食填填五脏庙。”
“去吧，”哪吒盘膝坐下后显得十分松弛，支颐漫不经心道，“小心些，不要也被什么大王捉走了。”
贞英只把这话当作是关心，笑眯眯应了便闪身钻进林子里。这几乎是她闭关醒来之后，第一次无人看管着任意活动，忍不住用力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立时便后悔了，这妖雾里有股隐约的腥气，直叫人觉得反胃。
雾气渐重，她很快就看不清那道火红的身影了。心中有些许不安，于是将发间铁簪抽出握在手里。想想这双股剑能挡下玄武帝君一击之力，对付山间小妖肯定足够了。
林间活物极少，转悠了近一炷香的工夫，她只找到了些许浆果。是曾在陷空山见过的品种，应当无毒，只是格外酸涩，让她不由得怀念起竹深布置的吃食。
贞英丢失了往昔记忆，且在山洞里发现的刻字令人心生疑窦，使她不能心安理得将陷空山无底洞视作家园。但那里总归是一个恒定的锚点，若哪吒这便宜兄长厌倦了兄友妹恭的戏码，她还是有“家”可回。
她叹了口气，又往嘴里塞了几颗浆果，酸得她险些掉泪。将满手果子用手帕包好收在袖里，余光中忽然蹿过一道暗金色的虚影。
难不成有荤食能让她打牙祭？
贞英立刻来了精神。雾气愈重，林间愈发昏暗，她的眼睛却更灵光。她矮身追向那道虚影消失之处，很快跟上了那只小兽的脚步。
小兽比猫狸子大不了多少，十分机敏地在林中蹿跳，显然比贞英更熟悉附近的地形。
她与小兽间的距离忽远忽近。又一次，当那小兽即将消失在视野边缘时，她迅疾掷出了手中的长簪。
尖利铁簪毫无偏斜地沿着她出手的方向飞去，却并未如预想般钉住小兽的身体。
它消失在雾气中，却不闻落空坠地的声响。贞英茫然四顾，心头不安如有实感，像雾气一般将她浸得湿漉漉的。
“嘶——”
手背上传来火辣辣的灼痛。她咬牙低头看去，一支铁簪从手臂上飞速擦过，扎入一旁的树干中，余力令簪身微微晃动。
她走近两步，看到簪头雀鸟的翅下刻着一个“蝉”字。
确凿无疑。
注：
1.吕公绦：衣带名。两头有五色丝绦，传说八仙中的吕洞宾常用之。
阿英：谁在演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4章 雾非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