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上的伤口流的血并不多。贞英抬腕嗅了嗅，除了铁腥味并无其他，流出的血液呈暗红色，很快也有凝结之兆。
至少说明那簪子上没有毒。
她将扎在树上的铁簪拔下来，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又对着雾气甩动两下，簪身在她手心长成双股剑，沉甸甸坠着半边身子。
这的确是她的法器无疑。只是怎么会在掷出手后又兜了个圈子，反过来伤到她自己？有蹊跷的是林中渐浓的雾气，抑或是那小兽本身呢？
林中四下寂然，甚至不闻虫鸟鸣叫。她将双股剑轻且短的一支绑在腿上，重的那柄握在没受伤的那只手里，攀上一块大石坐下。
周遭视野很差，保不齐雾气中就会钻出个什么玩意儿，还是居高临下更保险些。
来时的方向她大致记得，但有方才簪子拐弯一事，她便不敢放心按原路寻回去了。若问题出现在林间雾气上，就算她记住的路线准确无误，很有可能还会如鬼打墙一般找不到出路。
幼童如果走丢了寻不见父母，最好的法子是停在原地等人找过来，倘若相互寻找免不了错开。贞英于是决定在此处等上一等。
那只小兽没有再出现过，四周阒无人声，只有树叶被风拂动后微弱的簌簌声响。贞英抱膝坐着，渐渐竟觉得有些困了。
她连忙从袖中掏出几颗浆果嚼，酸涩的汁水在齿间迸开，让她立时清醒许多，打起精神思索自己现在的处境。
哪吒的法力高强，区区林间妖雾应当唬不住他。最好的结果是他堪破了障眼法，顺利找到自己。再不济等孙行者忙完救出师父师弟，以他热心肠的性子想来也会帮忙寻找。
但最坏的结果……
贞英不是没想过哪吒会不来寻她。一边乐观地觉着两人间毕竟还有义兄妹的名分，他总不至于将自己丢在脑后，见死不救。一面又难免想到供奉哪吒的牌位上有长长一段头衔职位，倘若他必须日理万机，不将她这小妖怪的事放在心上也很正常。
便宜兄长都未必靠得住，遑论萍水相逢的孙行者。贞英又吃了一颗浆果，在大石上站起仔细观察周遭。
雾气比起方才她追逐小兽时更浓重了些，隐隐能看出翻卷流动的纹路。大石周围是厚而绵软的层层落叶，其中也有一些已然腐烂，像毯子一样铺展开来。
的确，在如此高大树木的遮蔽下，林间光线微弱，树下几乎不可能再长出什么花草。
她短暂阖上双眼，凝神去听林间的动静。堆积的腐叶似乎吸收了所有声响，没有小兽的足音，没有蝉鸣，亦没有鸟雀翩飞扑动翅膀的声音。绝对的寂静只会让人不安。但她困守此地好一会儿，除了找不见方向的担忧，并未感到格外的危险。
那是因为仍有一种微不可察的声响稳定地存在着——有风吹拂树叶，尽管是十分微弱的风，但层叠的叶子仍发出一种海潮般柔和的婆娑音律。
风！
这泥沼一样死寂凝滞的树林中，还是有风的。
她从大石顶端借力一跃，攀上最近一棵树木低处的丫杈，再用剑身插入树干，未受伤的那只手发力向上攀援。这林中的巨木实在高得很，爬了半晌贞英甚至有些恍惚，疑心自己正走在一座通天的独木桥上。
所幸高处雾气渐渐稀薄，虽前后左右都仍是其他树木的丫杈，但吐息明显更畅快些。她揪下一根头发捏在指尖，微弱的风吹动发丝，使它簌簌地抖着。
贞英观察了好一会儿，发觉风向是恒定不变的，总算放下心来。至少林中的风并不是妖雾“陷阱”的一部分。
她在一处手掌形的枝杈上歇息了片刻，很快找准风向处的另一棵树，借力一荡跳了过去。
纵使准确地落在了瞄准的位置，贞英还是不免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高度离地面少说也有近十丈，就算不是人形而是化成老鼠，跌下去也免不了筋骨俱折。况且老鼠对爬树还算擅长，但在树冠间荡来荡去可与猴子猢狲不能相比了。
待心跳渐渐平复，贞英拿起剑削掉一小块树皮留个记号，再次用发丝确认风向后便跳向下一颗树梢。
一次两次还会心惊胆战，十次八次后也很快习惯了。雾气转薄让她能看清附近三四棵树上自己留下的记号，大致呈一条直线。就这样用风向和记号两方印证，贞英十分谨慎地在树梢穿行了约莫两刻钟。
她攀上的树木越发细瘦，可见已逐步到了森林的边缘。正当她再次发力一跃扑向下一棵树时，脚下忽然“咔嚓”一响失去支撑，已至空中的身形一歪，指尖与目标处的桠杈一触即分，而后彻底落空。
原是方才她站立的那颗树已被蛀空，虽外表看着与旁的树一般无二，内里却十分空洞薄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手上抓了个空，身体立时急坠而下，砰砰撞断了不少纤细的树枝，去势却未能减缓多少。
电光石火之间，贞英只来得及护住头颈。正咬牙打算迎接冲击筋骨的剧痛，腰间忽然被一股大力拦住。虽险险使得她不再下坠，但陡然止住的冲击集中在腰髋骨骼上，疼得她忍不住呲牙咧嘴起来。
原以为是被粗壮的树枝勾住，睁开双眼才看到面前火红色的衣料，一时竟令贞英有些眩晕。
“…殿下。”
她喃喃自语，许是死里逃生令人一时失神，竟忘记了要和这位冷冰冰的义兄套近乎，莫名叫出了最初略显生疏的称谓。
哪吒倒并未在意，换个更自然的姿势揽住她肩臂，将她平稳带到地面上。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那惯常漠然的神情似乎起了些许涟漪，抿唇打量着她，“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贞英抬起左手，这才发现刚刚下坠时自己奋力挣扎，将那伤处又撕开了些许。
“不妨事，”她将手里紧抓的长剑和绑在腿上的短剑重新合拢成铁簪，插回发间，“一时失手罢了。”
两人相互讲了分开后发生的事情。原来贞英走进林子后不久，山间大雾便越发浓重。哪吒推想她返回可能会迷失方向，于是循着她的足迹也入林寻找。没想到不过走出十余丈，贞英留下的痕迹便消失了，不只地上不见足印，低矮灌木被碰断的桠杈也不知所踪。
林中树木甚为茂密，哪吒担心若拿出真火驱走雾气，恐怕会将整片林子都点着，只得耐着性子仔细搜寻。
但亲自深入林中，才发现内里远比外面看起来的更大。哪吒倒没遇见什么小兽，搜寻半天并没见过任何两处相似的景致。可若是从不曾走过回头路，说明这片林子远不止覆盖了一两座山头。
后来他也发现了林中的风向恒定不变，循着那风似乎渐渐走出森林的中心，然后就撞见了“从天而降”的贞英。
相比之下贞英只是多遇见了那小兽的虚影。又因她并不会腾云驾雾之术，行走在地面上唯恐遭遇伏击难以脱身，才选择在高处树冠间腾挪。
说话间两人终于走出了这片树林。按贞英心中记下的方位来看，他们走出的地方应当在森林的另一端。可眼前分明是她入林找吃食前，两人稍作休整时的那块大石头。
兜兜转转，怎么又回到原地了？
贞英百思不得其解，却听哪吒忽然道：“你的手，给我看一眼。”
在来得及反应之前，她已将受伤的那只手乖觉地递过去了。
哪吒扶着她的手腕，很轻，几乎没用什么力气。他的指腹是冰冷的，按理来说会让人很不自在。但贞英的伤口此刻如火焰燎着般灼痛，被那股沁冷的寒意贴着，竟觉得有些舒服。
哪吒大多时候都冷着脸，叫人无法揣度出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贞英此刻却察觉到他心绪凝重，若非知道手背上只是普通的擦伤，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她十分谨慎地开口，“我之前看过了，应当没有中毒，只是外伤。”
“嗯，”哪吒含糊地应了一声，“的确无毒。”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能不能放开她的手啊。
她倚在石上坐着，哪吒在她面前略微俯身，执着她的手端详，忽然抬脸看了她一眼。她怎么突然觉得，自己从那双点墨般漆黑的眼眸里，读出了些许无措之感？
贞英如遭雷击般呆住了。天生地下独一个的杀神，怎么会生出这种情绪。她甚至猜测刚刚的腥雾是不是损害了自己的脑子，得找时间将脑子里进的水倒干净。
“兄长……在想什么？”
她问得小心翼翼，字斟句酌。
哪吒抿唇沉默了片刻，“我不会疗愈精怪的法术。”
贞英心中长舒一口气。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此前绥绥对她提过，妖怪的肉身格外结实，寻常根本不会头疼脑热，受了些许皮外伤也能很快自愈，所以她根本没将那道擦伤放在心上。倘若筋骨俱折，好得自然会慢一些，但也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她于是答道：“无妨，过个一两日也就好了。”
话说回来，修成人形的妖怪与凡人相比，似乎并没有很大的分别，差异更多是在心性的不同。凡人的肉身脆弱，但灵智更为机敏。妖怪的身躯强壮，心性却更加痴愚。唯有神仙独享长生，天地万物造化之奇观，于他们都是不屑一顾。
其实自贞英醒来后，她拢共也只见过那几个神仙。除开守天门的魔礼寿较为玲珑圆融，其他几个在她看来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疯魔。可见成仙未见得使人通达，变得更偏激也说不准呢。
哪吒找了些形状特异的草叶回来，在掌心碾碎敷到她的伤口上。植物的香气清新，让贞英忽然察觉到另一重隐秘的气味。
此前被林间湿漉漉的雾气浸染，那香味便隐去端倪，如今她才分辨出那是莲花的幽微清香。
这位三太子真是有趣。整日冷冰冰的浑似个法器成精，身上却有花木香气。先前在陷空山时她便发觉哪吒并不食荤腥，简直是个玉雕的人物，比起杀将更像是个花神。
“怎么了？”许是贞英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太久，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摸了摸颊侧，还以为是脸上沾了草屑。
原本他脸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这一下反倒把指尖的草汁抹了上去。贞英下意识抬手用袖口擦去那道绿痕，擦完才觉出不妥，僵坐在原地。
她觉得哪吒多少有些洁癖，否则为何从不与哮天厮磨亲近。而她的袖口虽不脏污……但也算不上干净就是了。
在她开口道歉之前，哪吒站直身子声音平板道：“走吧，我们去找那猴子。”
看上去没有恼怒的迹象。
那何必上赶着找骂？贞英立刻将话吞回肚中，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
大步走起来才发现刚刚从高处掉下来时，自己腰上受的冲击不轻，没走几步就变得一瘸一拐。虽然伤好得比凡人快，但当下也只能咬牙忍忍。过了半晌忽然发觉哪吒的脚步慢了不少，她跟得也没那么勉强了。
赶了约莫五六里路，他们终于追上了孙行者。行者正坐在路边一棵树上叹气，身形原本遮掩得很好，只是那根尾巴晃悠悠垂下来，才露了几分端倪。
贞英忍俊不禁，仰脸笑问：“行者可问清那妖怪的洞府居于何处？”
猴子被这声问话惊了个倒仰，险些从树枝上跌下来。幸好尾巴灵活勾了几勾，才平平稳稳落到地上。
“原来是你们两个，”孙行者挠挠腮上生的细毛，“问到了问到了，只不过……”
少有什么事情能难住这无法无天的猢狲。见他面露难色，连哪吒都有几分好奇，“只不过如何？”
行者便简略讲道：“我方才扮作他们洞里别的喽啰，假称他们大王派我来催促行程，问清了那老母的来历。说是她住在压龙山压龙洞，名号叫压龙大仙。”
说到此处，他十分烦躁地抓了抓耳后，“我一听‘压’这个字就火从心起，问清那压龙洞的方位就将几个喽啰打杀了，又去那洞府前探了一探，见守门的是几个女妖怪。要我变个化身混进去倒容易得很，但若这满山满洞都是女妖怪，不仅要应付对答，还要哄那老妖前往莲花洞，俺老孙想想就脑壳痛嘞。”
要他几棒子将这山头扫平或许不难，但取经本就为了积累功德，总不能一路血海杀到灵山。届时那和尚又要念咒，想想他便头痛得更厉害了。
贞英此时却忽然笑了。
“若我替行者去一探究竟，岂不是皆大欢喜？”
猴子：我有神经性头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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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暗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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