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还是我自己去吧,”行者在原地踱来踱去,惴惴不安道,“阿英姑娘既是哪吒的义妹,自然也是俺老孙的友人。取经路上种种本就是我自己的麻烦,若不慎连累了你,实在叫我过意不去。”
贞英将那发簪小心收进袖里,方便随时抽出,一边将发髻重新束好。
“怎么能说是连累?”她笑眯眯答道,“我亦将行者视作友人,帮朋友两肋插刀有何难处?况且我本就是个妖怪,物伤其类乃是天性,他们必不会为难我的。”
孙行者听了若有所思,“这倒也是……话说回来,阿英姑娘既是妖怪,又如何与三太子拜了把子?”
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你胆子可真是大,也不怕他那乾坤圈一砸把你给收了。”
贞英觑了眼哪吒的神色,却发现他没什么反应,似乎正在出神,只兀自转动着手腕上的金镯。
她于是笑了笑,“其实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原本生在灵山,幸得梵音教化,才早早修成人形。只是一时想岔了,偷吃了些香烛。还好是被殿下捉住,以兄妹之礼相待,才引得我重归正路,一心向善。”
这段话贞英说得十分流畅,可心头浮现出些微的怪异之感。只因这段往事并不能勾起她一丝一毫对往昔的回忆,因而即使能顺溜地讲出来,也与讲陌生人的故事无异。
行者十分不以为然,撇撇嘴道:“灵山那帮和尚也忒苛刻,拿他们的香烛磨磨牙又怎么了?再说
修成人形有什么好?我偏喜欢做猴子哩,上下腾挪不知道比人要灵活多少。”
贞英看得出他也是跳脱性子,肯定不爱听旁人说教。如此看来,这取经之路于他未尝不是一种管束。以他动辄就要“打上灵霄殿”的脾气,整日忙着降妖救人或许能让天宫宽慰许多。
行者按照自己在莲花洞和压龙洞所见,施法使她的衣裙稍加变化,以更贴近此地妖怪们的审美。贞英抬起两袖端详,原本平平无奇的淡青色衣衫一时变得柳绿花红,发绳也变作一截鹅黄色的锦缎,整个人像是只扑棱棱的蝴蝶。
她嘴角抽了抽,“这…是不是太过夸张了?”
“当然没有!”行者斩钉截铁道,“这里妖怪就爱俏呢,那些喽啰比你穿得还艳。再说你原本的装扮太素了,我这不过是给你中和一下,恰到好处哈哈哈。”
这笑声让贞英不由心生疑窦,转而去看哪吒的神情,发觉他唇边似乎逸出一缕笑意。然而又仿佛是错觉,待她定睛一看便瞧不见了。
“兄长,行者该不会是在诓我吧?”
而哪吒只是说:“挺好的。”
贞英半信半疑,又听行者絮絮将这两个山头的情况详述一遍。简单来说她只需要做两件事,一是假扮金角银角派来的喽啰,请那位压龙夫人去莲花洞赴约;二是尽可能套那位老夫人的话,问出她有什么法宝,厉害之处又是什么。
她点点头记下来,又问哪吒有什么要叮嘱的。
自从方才她提议去压龙洞一探究竟,哪吒就几乎没有说过话。当然,他原本话也不多就是了。
最初贞英还以为他并不赞同。但仔细想来一路上他也不曾为她决定过什么事,甚至旁人的问话也都等她自己的说辞,甚至不担心她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
此时他垂眸看着贞英,似乎从这副躯壳里看到了什么久远的东西。若非绥绥能证明她与哪吒从前并无往来,她几乎要以为两人真有兄妹之实了。
“若有不测,”他忽然开口,指尖触在她的额头上,“你就按住此处唤我名字,我会来找你的。”
贞英看不见的是,她额上倏忽亮起一道朱红色的光。乍一看像是零星散落的血点,渐渐却明晰起来,红光首尾相接,组成一朵鲜亮的莲花纹样。
几息之后,那莲花隐没在皮肉之下,额上仍是光洁完好的肌肤。
行者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只有贞英不明所以,抬手探探额头,除了微微发热外并无异样。
总归应当不会害她。她默念一遍哪吒方才说的话,便向压龙洞的山门处行去了。
绥绥果然没有骗人,她的腰髋处已没有先前那么痛了。手上的擦伤也愈合大半,表面敷着的草药在风干后变得又硬又脆,她行动间不免剥落些许暗绿色的残屑。
她忽而感到一种莫名的惘然,忍不住回头望去。哪吒仍抱臂站在原地,行者则勾在树上正对他说着什么。
见她回望过来,哪吒对她颔首示意,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她便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记住了,这回真的记住了。
——
“喂喂喂,回神了。”行者在哪吒眼前挥了半天手,他才终于淡淡瞥回一眼。
“怎么?”
行者在树枝间腾挪几下,像模像样地趺坐下来,倒真像个得悟禅机的猴精。
如果不是他倒悬在空中的话。
猴子一张嘴却与禅机没什么相干,“我真是受不了你这锯嘴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你平日和那几个天王看门儿,人家不嫌你无趣?”
哪吒倒也不生气,只道:“不嫌。”
猴子笑嘻嘻道:“那是不敢嫌吧?怕哪日你一个不顺心再把天给捅了。”
“你在说自己?”哪吒觉得这更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这一路不太顺心吧。”
猴子嗤笑一声,“取经取经,既是修身也是修心。西天去来十万八千里,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说罢探手在树上掰了个果子吃,“左右阿英妹子回来前也做不了什么,休提烦心事,说说你吧。你上哪儿认来这么个妹妹?”
哪吒的确仔细回想了半晌,“约莫三百年前,在西牛贺洲收妖。不知为何李靖应下认她作义女,就是这么来的‘妹妹’。”
“李靖?”猴子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他最明哲保身不愿惹事,怎么会主动认下妖怪亲戚。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哪吒的态度不置可否,却听猴子又道,“不过还是你更奇怪些。李靖认下的义女,你不把她敲死都算发善心了,怎么还主动待她这样好?当然,一码归一码,阿英妹子的性情倒确实不错。”
这话一时将他问住了。那么多前因后果阴错阳差,纵然要解释,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就像方才她无端回望的一眼,他忽然便想起冬日长安灞桥送别。
黯然**者,唯别而已。
凡人以为的一期一会,不过是长河中两颗水花偶然相碰。既非命运,也不是造化钟情。但那时李瑛在雪野掀开轿帘默然回望,似乎脱离了任何星盘的计算。便如她此刻在这副妖怪的躯壳中,不应有任何属于凡人的记忆,却也无法真正像精怪一般使用本能而非缜密的思绪。
不知道只是因为运气不好,抑或是有意的捉弄,她似乎总免不了受伤。也或许是在轮回转世中,她一次次忘却前尘,因而心志从未改变或屈折。
他不应当插手她的命运,事实上他也未能改变什么。至多在她往生时送上一程,为她收拾遗骨,或如今日这般在她的伤处上敷些药草。这就是他能做的全部了。
既然他干涉不了她的命运,只好成全她所有的选择。
“说不清楚,”哪吒最终诚实地对猴子说,“总归她想帮你,你也帮忙照看些。”
猴子先是一愣,而后嘿嘿笑个不停,似乎参悟了禅机关窍。
他又咬了口手中的果子,没成想被酸得呲牙咧嘴,“啧啧啧,小哪吒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哪吒不明所以地皱眉。他虽然觉得这猴子的心性十分投契,但不代表他是真的没脾气。敢这么叫他的除了杨戬,天底下还没有第二个。
发冠上缠着的混天绫无声游到臂间,“喂,想打架就直说。”
行者连连摆手,两腿一勾缩回了树冠中,“我才不打。一路操劳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热心的阿英妹子襄助,俺老孙终于能歇会儿了。我先睡一觉再说。”
说完便瞬间沉入酣眠。
——
压龙洞外。
贞英仰望着洞府山门。两扇石门十分厚重,并未紧紧闭合,反而开了条不宽不窄的缝隙。
她摸着石门稍加思索,决定还是别“不请自来”的好,朗声喊道:“小的自平顶山莲花洞而来,特请夫人过府一叙。”
片刻寂静后,门里有个女子转出来,面上有几分讶色。她上下打量贞英几眼,漫不经心地勾勾手,“随我进来吧。”
如此轻易就过了第一道关卡,倒显得他们的准备有些冗余。贞英跟在女子身后矮身钻进洞中,光线立时昏暗起来,她于是能看清更多细节了。
孙行者的确没有诓她,那女子身上的衣裳比之贞英更为艳丽,胭脂红色的披帛与靛青的上衣搭配,垂至肩头的耳珰则缀着翠绿色的宝石。层叠的色彩堆砌竟不显得嘈杂,反而相互映衬得更加明快,让人看了便觉出十足趣味。
察觉到贞英久久凝视的目光,女子回身朝她勾唇一笑,“怎么看得呆了。莲花洞的大王可是亏待了你?身上竟连个玉坠子都没有,也不嫌寒酸。”
这话乍听上去是玩笑之语,但也不免带着刺探挑拨的意味。贞英斟酌着答道:“自然不曾亏待我们。两位大王一心求道,整日忙于烧丹炼药,于身外之物便不那么在意了。”
女子听了这话重又打量她一番,忽然拍拍她的肩,十分爽快道:“我名叫翠衣,应当比你年长些,你可以叫我一声姐姐。”
贞英十分乖觉道:“有劳姐姐照拂了。”
她原以为一路上要过几道问讯,没想到翠衣带着她走得飞快。碰到的其他女子都恭敬向翠衣行礼,同时好奇地打量跟在后面的贞英。可见翠衣在压龙洞的地位不低。但却用颇有身份的妖来守门吗?
贞英暂且将这疑惑记下,随着翠衣走进一扇大门。这里应当就是压龙洞的主厅了,四壁平整许多,洞顶约莫有三四丈高,显得十分开阔。
主厅正中高坐着一位老夫人。她一头发丝雪白,梳得极为齐整油亮。虽看上去在六旬年纪,脸色却格外红润,面上皱纹恰到好处地排布着,两排牙齿都还齐整,更显得颇有精气神。
老夫人的穿着也与洞中其他女子相似,毫不吝啬各式染料,力求堆砌更多鲜亮的颜色。只是比起其他女子,老夫人戴的耳坠是明晃晃的金子。
“问夫人安,”贞英躬身一礼,“大王遣小的来,特为了延请夫人…”
她有意卖个关子,见老夫人饶有趣味地看过来,才压低声音道:“…请夫人去吃那唐国和尚的肉,说是可得长寿长生呢。”
老夫人闻言并不惊讶,呷了口手中的热茶,“既然是这样要紧的事,怎么只派了你一个过来?”
……因为一行小妖都被行者一棒子打成了肉泥。
这问题她入洞前设想过,刻意做出惶恐之色回话,“大王说莲花洞里都是些毛手毛脚的,怕惹了夫人不快。因而只派了小的来,夫人可挑选身边得用之人伴驾同行。”
“如此说来,倒是我儿有心了,”老夫人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又接着问道,“不过我记着莲花洞里不曾有过女妖怪,你又是怎么回事?还是我越发老,连记性也不中用了。”
立侍一旁的翠衣笑着上前,为老夫人捶肩,“这是哪儿的话?您若也算老,我岂不是早该入土了。”
两人一唱一和之下,贞英倏地出了身冷汗。行者只说压龙洞里都是女妖怪,但不曾说过莲花洞里全没有女妖怪。
老夫人与翠衣都笑得十分开怀,一边瞟着贞英等她回话。思及此前被绥绥拷问的那回,她笑得越发恭敬,一边硬着头皮编织借口。
“夫人明察。我原本是个不入流的鼠妖,偶然在一座道观盘桓许久,有幸修得人形。感念这番机缘,便一直扮作女冠行走人间。
前些时日我在山间被一只鹰隼追击,命悬一线时恰撞见大王出游。大王一心向道,见我的装扮以为我是修士,慷慨出手救下了我的性命。事后得知我并非真正的道士,也并未出言责怪,反而收留我在莲花洞养伤。
我于心有愧,感念大王恩情,愿为大王和夫人效犬马之劳。”
老夫人和翠衣对视一眼,眸中隐有金光流转,沉默半晌后忽然笑道:
“我儿既救了你,我自然不会伤你。既然是替我儿来压龙洞,以全孝心,你便也替他磕个响头吧。”
压龙洞:我们是懂多巴胺穿搭的 :)
注:
1.趺坐,佛教中修禅者的坐法,两□□叉置于左右股上。
2.女冠,即女道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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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拂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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