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乌羽和竹深同时一抖，而后转过来同绥主事打招呼。
绥绥面前的肉粥已经喝掉了一半，显然不是刚刚才到。只是他们两个讲故事和听故事入了迷，等到他出声时才发现。
乌羽立刻挂上招牌式的谄媚笑意。但她对讲故事说书还是很有坚持的，因此与绥绥的意见不同，她就要表达自己的观点。
“绥主事所言不无道理，但我却觉得这个故事不必止于此。以往凡人所写的志怪话本，要么是所谓的降妖除魔，以示凡人无所不能；要么是以男女精怪为艳/情意味，以供凡人意/淫。”
竹深在一旁听得迷糊。他倒从未将以往听到的故事归纳起来，不过如今听乌羽所说，似乎也的确是这样。尽管乌羽在转述时，会试图用妖怪的视角展开故事，但有时他还是会觉得有些怪异。
譬如为什么对凡人书生随意的帮助，便要涌泉相报甚至以身相许。又譬如僧人道士为何总是要棒打鸳鸯，迫使有情人分离。或许这无非是人世的另一种再现，然而他们是妖怪，终究不能完全理解。
乌羽又接着说，“因此我觉得这个故事至少胜过了以往那些，男女之间并非唯有肉/欲之情而已，亲友之爱同样也能逾越生死。妖与人也并非只有背信弃义这一条路，相知相助亦是可能的。”
乌羽说完后，绥绥半晌没有回答。
竹深在一旁不敢说话。
他很怕绥主事，或者说山上大部分妖都很怕他。
虽然他赏罚分明，做事极有条理，大家做错事时他也并不会斥责怒骂，甚至他长得也十分秀气。但无论是谁，只要被那双淡金色的眼仁盯住，总会觉得后脊发凉，不由得将偷奸耍滑之事和盘托出。因而如无必要，大家都不敢与他对视。
虽然洞主常说大家要平等相待，不必论及出身，但关系相近的妖很难不知道彼此的原身是什么。因此他们私下里议论，说狐狸擅魅术，绥主事的能力恐怕就是由此而来。
这种魅术并非是凡人故事中所说的男女诱惑**之法，而更像是读取并操纵心意之术。偶尔还有妖偷偷向洞主进言，劝她万万不要被绥主事迷惑了心意决策。贞英对此总是一笑置之，既不会惩罚进言的妖，也不见她提防绥主事。有些妖对此颇感不满，但绥绥是洞主身边跟了最久的妖，其他妖总是在他面前矮上一节。
绥主事沉吟半晌，并没有赞同乌羽的话，亦没有驳斥她，只是淡淡问道：“这个故事是你自己编的，还是从凡人那里听来的？”
乌羽有些不服气，但也不敢在他面前说谎，“虽是从凡人那里听来，但我也有加以改编。”
绥绥已将剩下的半碗粥喝光，竹深起身想拣走碗筷。他却摆手只说不必，自行将餐具涮洗了，临走前给乌羽留下一句：“那么下次多讲讲自己的故事吧，何必总要与凡人勾缠在一起？”
乌羽听了这话，不服气的表情倒是收了，心知他讲话虽然不好听，但并非全无道理。于是暗下决心，一定要讲出个妖界惊天动地的好故事。
竹深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本以为乌羽是被绥主事批评了，却不懂她为何突然亢奋起来，抄起两个苞谷面馍馍就要出门。
“今日不是休沐吗？不需要下山做买卖了吧？”
“不去采买，”乌羽狠咬了一口馍，发起狠来，“我要下山去，听书听他一整天！”
竹深不知道她哪来的干劲，只摇摇头将她的碗筷收走。等饭堂内剩下的几个吃完，他可是要去睡回笼觉了。
——
在这个休沐日的正午，贞英回来了。
回来时刚好赶上午食，贞英饥肠辘辘，直奔饭堂而去。连着吃掉三碗肉羹才觉得胃里舒服起来。
似乎从前贞英也时常出山，因而这次回来，大小妖们并没有大惊小怪。绥绥不在饭堂，大家气氛很松快，有些年纪小的妖怪还没有桌腿高，缠着要她讲讲在山下的见闻。她招架不了这般热情，挑着些无关紧要的部分，添油加醋地给孩子们讲了。
其实孙行者那边的事倒也不算完全解决了。
当时她与哪吒一同走进既济卦对应的空间内，却发现里面并没有僧人们的身影。相反，这片雾中景象看起来颇为眼熟。哪吒同贞英对视了一眼，皆确认了心中所想。
这里正是此前他们短暂受困的那片林子。
她为了追逐小兽掷出铁簪，那簪子却奇异地拐了弯反而伤到了她自己。而后哪吒去寻她，也在其中迷了路，两人最后循着风才脱困。不想那片林子竟与莲花洞内部相通。
他们没有走出太远，谨慎地查探了一番，又回到八卦门外。他们对行者和小白龙讲明了前因，心知僧人大概不会在这处空间内了。
随后又试了几个卦象，最后是在天风姤处找到了人。姤卦有相遇之意，倒也十分合宜。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莲花洞应当还藏着别的秘密，但几位长老受困已久，虽没有什么皮外伤，但精神十分萎靡。最终还是先从莲花洞撤出，打算休养一段时日再做筹划。
哪吒和贞英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唐长老。行者和小白龙都算是他的徒弟，而贞英和哪吒却是外人。虽然他有些精神不济，但还是坚持施礼表示感谢。哪吒只略一颔首，贞英还是恭敬地回礼了。
唐长老却忽地有些怔然，半晌才迟疑道：“贫僧瞧着女施主有些面善，不知可曾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吗？”
贞英虽不知他们从前是否见过，但见他如今不过而立之年，陷空山又远在西牛贺洲。以凡人的短暂寿命，多半是不曾见过她这妖的。
于是答道：“在下并不记得往日见过。但今日得见高僧，想来亦是缘法。”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见孙行者在一旁的揶揄神色，便涨红着脸一言不发了。
两厢道别，哪吒将她送回至陷空山，但并没跟着进洞。大概也知道自己近几百年专司捉妖，每次出现都让洞中妖们压力倍增。
贞英也松了口气，觉得这样更好，却在哪吒离去前又叫住了他。
“不知兄长平日的居所在何处？”她尽可能笑得讨喜坦荡，“若有事劳烦，不知该去哪里寻兄长呢？”
哪吒沉吟片刻，“不必去寻我，有事便在你供奉的香案上香就好。若有十万火急性命攸关的事……”
他抬手轻抚过她的额头，像一片柳叶划过，轻得彷佛是幻觉，“记得唤我的名字。”
贞英立刻想起自己潜入压龙洞前哪吒的叮嘱，笑着应道：“我记得。”
等到终于应付完饭堂里热情的小孩子，贞英伸了个懒腰，决定奖励自己大睡一场。
其实闭关失去记忆后，她一共只在陷空山睡过一晚，还是在那间议事书斋凑合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应当睡在哪里，只好又向书斋走去。
有些意外但又不太意外，绥绥在书斋里。他应当在对账，在簿子上写写画画，偶尔放下笔打起算盘。
贞英进门时脚步很轻，他并没抬头，但还是说了一句：“回来了？”
“嗯。”
她应了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在绥绥面前，她不仅觉得心虚，还有隐约的愧疚。往昔两人间深厚的情谊被她一人忘了，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在哪吒那里还自在一些，至少从前也没什么交集。
“我能在这榻上睡一会儿吗？”
绥绥终于放下算盘，有些古怪地看她一眼，“当然。你才是陷空山的主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贞英醒来时已近夜半。她揉揉眼睛坐起身，发现远处的饭堂灯火通明，不知大家聚在那里做什么。一转头发觉绥绥仍是午后的姿势，一手账本一手算盘。
贞英暗暗咋舌，怪不得绥绥能当主事呢。
正想开口问饭堂那边是什么事，却听到远处有个姑娘大喊：
“洞主——我捡了个小孩回来——”
——
乌羽在山下“鬼混”了一整日。夜里回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在茶馆里坐了太久，她听得头昏脑胀。再加上凡人的零嘴茶点都加了太多香料调味，很难有能入口的，她撑到夜半已经饥肠辘辘。
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赶路，只希望竹深那家伙能记得给她留一口吃的。
待到在竹木间找到那个隐蔽的入口，乌羽终于松了口气。正要跳进去赶紧回家，旁边的草丛里突然传来一阵哭声。
纵然乌羽自己就是妖怪，但也着实吓了一跳。毕竟她的本体是鹃鸟，和那些喜爱昼伏夜出的大鸟完全不同。黑夜同样会令她感到不安，希望能尽快回到自己的巢穴中。
但那哭声像是凡人幼童发出的，并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或者说只要不是遇到奇怪的术士，寻常凡人面前她都能全身而退。
她于是大着胆子用上山时削的手杖拨开草丛，只见地上有一只襁褓，裹着个白色头发的小孩子。
她心中生疑，上手想将它抱起来。还没等发力，那小孩忽然收了哭声，抬嘴狠狠咬了乌羽一口。
她登时火冒三丈，但因为是个小孩子，也不便和它计较。她迅速把襁褓拎起来，一手紧紧捂住那孩子的嘴巴，恶狠狠问道：“你会不会说话？会就点头，不许咬人！”
那孩子在她手里挣扎了半晌，终于没了力气，瞪着她点了点头。
“那我放开你，好好回答问题。如果再咬我就直接把你打昏。同意就点头。”
孩子又点了点头。
乌羽小心地撤开手，见它没再哭号吵闹，终于松了口气，又问道：“你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它垂下眼睫，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我今年一百又三岁，我的名字叫……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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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曾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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