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主——我捡了个小孩回来——”
这大喊声将贞英惊得睡意全无,索性立刻起身将睡乱了的发丝理好,重新扎成高髻。又拽了拽衣衫上压出的褶皱,这才对绥绥说:“走吗?一起去看看怎么回事。”
绥绥略皱了皱眉,似乎原本是想回绝的。但低头看了看手中账本,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便落笔做了几个记号,起身同她一道走了。
夜风并不凛冽,十分缱绻柔和,将残存的困意一点点卷走了。这种晦暗光线下,贞英的目力反而最好用,不自觉落后慢行一点,走在绥绥身后半步,打量他的神情。
算了整日的账目,他也难免有些疲累,抬手揉了揉眉间。年纪轻轻的……虽然都是上百岁的年纪,但与众多妖怪比,绥绥也还是相当年轻的,却一力扛下了大小事务,忙得脚不沾地。贞英都怕他华发早生,眉头长出川字纹。
于是半是心虚半是歉疚地开口:“我见你这般……操劳,实在过意不去。烦请你教教我如何打理洞中上下事宜,也好替你分担些许。”
绥绥略有些惊诧地看她一眼,“往日你可是从不管这些……杂、事。”
这语气听不出高兴还是嗔怒,贞英便也不打算纠缠,只说今时不同往日。多接手些洞中事务,多与大家往来交谈,说不准能早些恢复记忆。
这理由还算说得过去,绥绥便点点头应承下来,说明日带她去山下走走,清点下陷空山手中的产业生意。这倒令贞英有些好奇,原来他们虽避居洞中,与凡人的牵扯却并不少呢。
想到这儿又想起眼下这件事,忙问道:“你可知方才喊我的是哪一位?”
两人眨眼间已走到饭堂门外,绥绥略偏过脸对她说:“是乌羽,负责下山采买。”
说罢,便推门走了进去。
饭堂内灯火通明,贞英立时抬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耳中只听得一众小妖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又听见绥绥冷声吩咐道:“去,熄掉多余的灯火,只留下三盏便可。”
大家不知他在吩咐谁,于是都纷纷动起来,一时桌椅板凳摩擦声不绝于耳,过了好半晌才略微安静些。贞英试探着放下手,房内的确只剩下三盏油灯,柔和的光焰随大家的吐息摇曳,投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摇动,颇有围炉夜话的温馨之感。
贞英向大家点点头,在绥绥身边坐下,视线在众妖身上打了个转,这才问道:“乌羽,你来说说前因后果。”
“是,洞主。”
一个容貌清秀的姑娘从众妖合围中挤出来。她的身量中等,穿着一身浅褐色的衣裙,看上去十分整洁干练。头发并不长,扎起后发尾只有短短一截,看上去毛茸茸的。
只是与表面上的干练不同,她讲起事情的始末虽然言语生动、言及情景如在眼前,但细节却有些过于详实,甚至从自己入山的经历讲起。众妖已将前情听过不止一遍,纷纷发出嘘声叫她讲快些。
只有贞英并不记得她的来历,因而津津有味地听着。绥绥看了她一眼,见她笑意盈盈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便也在一旁沉默饮茶,没有开口催促。
原来乌羽本是一只鹃鸟,降生时正值南赡部洲大乱,战火纷飞民不聊生。那时作战常采取坚壁清野之策,即使撤退也要将粮草辎重或带走或销毁,摧拉屋舍甚至不惜纵火焚城。这样即使敌军成功占领了城池,也无物资可用,甚至无蔽身之处。
天下大乱诸侯攻城伐地,城头飘扬的战旗几日便改换了姓氏。人命只如草芥,纵有沃野千里也无人耕种。不仅凡人面临绝境,连禽鸟百兽也被流寇盗匪捕捉殆尽。
那时乌羽也面临这种绝境。她的姊妹父母外出觅食,自此杳无音讯,多半是被人捉了去。她那时还未化形,纵然心急也无计可施,除了在巢中等候别无他法。然而一天天过去腹中越发饥饿,只能大半时间睡着节省力气。
她的巢穴在一座破庙的横梁上。据母亲说,她们自曾曾祖一辈起便在此落脚,冬日才会飞到南边去。
当年将巢穴筑在这里亦有讲究。出家人等闲不会造下杀业,若在寻常农人檐下筑巢说不准会被捣毁,而出家人则不会如此,甚至还可能会施舍它们一口吃食。从前太平年景时,这庙中香火繁盛,僧人们生活安逸,自然不在意多喂它们些许苞谷。而后来天下大乱,僧人们不是被官府捉走就是另谋出路去了,鲜少有人在此停留,虽然荒凉,但对梁上鸟儿们仍算安全。
只是这一回乌羽在巢中等待时,有一伙几十余人的盗匪忽然涌入了这座已然残破的庙宇。
他们虽然看着凶恶,但一个个也面黄肌瘦,有些瘦弱的一进来就找了茅草厚实的地方坐下,甚至都没力气多说两句话了。
乌羽缩在巢中不敢出声,但那群盗匪已饿得眼冒绿光,还是发现了梁上的小巢,寻了根长杆就将这泥巢戳了下来。乌羽几乎没有力气振翅,也随着摔落地上,趾爪处一阵锐痛,感觉是摔得不轻。
“哼,这鸟儿巴掌大点儿,若是兄弟们一人一口都不够塞牙缝的。”
将乌羽戳下来的瘦高个看见巢中仅有一只瘦小的鸟儿,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还是揪着翅膀将它倒提起来,献宝似的递给为首之人。
“大哥,还是你拿去打打牙祭吧。”
为首之人身高近八尺,肩背厚实,腰间一人张臂不能合围,简直像是铁桶成精。他原本面色很不好看,不知是饿得还是另有因由。但那瘦高个儿将乌羽提过来时,他也不由面色稍霁。
只是他一人吃独食终归不好,大家都腹中空空难免不满。但若人人有份,这瘦鸟实在不够分。踌躇半晌后,他还是决定让众人分批出去找粮食野味,随手将乌羽的两足用绳栓了,丢在一旁以备不时之需。乌羽足上还有伤,这么一捆简直痛得要命,恨不得当即把自己撞昏过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大多人都回来复命,但除了些许树皮草根外,莽莽荒野还能有什么吃食呢?
正当乌羽以为今天自己难逃一死时,一个盗匪忽然携着一行四人进了破庙。
当先的一男一女看上去未及而立之年,衣着虽算不上华贵,但十分洁净厚实,容貌亦是亲善温和。后面跟着的更像是随行的仆从,老头弓着背不住咳嗽,一旁的老妪身体瞧着还算结实,一双眼机敏地打量着庙内陈设。
引着他们进来的正是那位瘦高个儿。他先是笑着招呼那四人随便坐,又几步跑上前对老大殷勤道:“方才想在外面猎些野味,不想遇到了赶路的陈员外一行,便邀他们一同前来落脚。”
这瘦高个儿背对着陈员外一家,对老大讲完又挤眉弄眼暗示什么,老大则会意般点头微笑,上前同那陈员外寒暄起来。
“如今世道不太平,驿馆也多半破败,久未休憩,”他声如洪钟笑声朗然,一端起架子来倒不像个贼寇之流,也有几分英雄豪气在,“可苦了我们行路之人,只好露宿荒郊野外。像在这庙中能有片瓦遮身,还算是幸运呢!”
陈员外口中称是,又连连感谢道,“我们也并不知晓这里还有座庙观,若非方才那位小兄弟热情相邀,今夜真是要幕天席地了。”
两人客气半晌,陈员外又道:“在下姓陈,兄台可唤我表字光蕊,我们一家此行正要往江州去。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我姓刘名洪,”铁塔般的壮汉笑着拱手,倒生出几分憨意,“实在是巧,我和手下这些兄弟也是要去江州,不如陈兄与我们同行,免得有盗寇之流相扰。”
陈光蕊的家眷们不由都露出喜色,他沉吟片刻,亦拱手道:“那烦劳刘兄照看一二了。实不相瞒,我们自青州而来,虽算不得鱼米之乡,但偏安一隅鲜少战乱,未曾想这天下百姓竟已离乱至此。实在是……”
他长叹一口气,半晌沉默不语。乌羽听得半懂不懂,趁着庙中几人说话的工夫,悄无声息地在稻草上挨挨蹭蹭,试图逃出这破庙。只是两脚伤了还绑着,挣扎了半晌也只挪出去一掌宽的长短。
刘洪听了陈光蕊的话亦是叹息,沉痛道:“我本在徐州知府帐下任职,去岁徐州城破,知府以身殉城,临刑前却嘱托我们四散而去,保全性命以报父母生养之恩,不必同他共死。我和兄弟们辗转中原,始终未见明主,因而蹉跎至今啊……”
陈光蕊闻之心有戚戚焉,但又宽慰道:“我此前多年亦是避世不出,既然乱世如泥淖,便只好保全自身。只是听闻如今圣上乃是一位明君,京中族人为我举荐,我这才决心出仕。若刘兄尚未心灰,不如一同看看那江州风物,再做定夺?”
刘洪抚掌大笑,“好好好。只是这十年来皇帝也忒多,什么阿猫阿狗抢了那玉玺都自立为王称帝,不知陈兄说的这位皇帝是……”
这一番话简直可谓大逆不道。然而自四百年乱世始,司马家逼迫皇帝禅位后,皇帝“受命于天”便早已成了一句空话。四百年间的皇帝不可历数,少说也有十几个不同的姓氏。陈光蕊并非迂腐酸儒,因而对刘洪的话也只是一笑置之。
“当今的皇帝是晋阳唐国公之后,乃关陇李氏族人。”
——
乌羽讲了半晌前尘旧事,饭堂里也许只有贞英一人还在听,其余吵吵闹闹地在说被捡回来的孩子,绥绥则支颐在一旁坐着,表情松弛似乎正在神游。
贞英听到此处,忽然有些恍惚,想起此前拜托辛夷买回来的书册中有一本《贞观律》,于是思索片刻问道:“你所说的……南赡部洲,只有一个皇帝吗?”
乌羽讲了半晌口干舌燥,喝掉一大碗水擦了擦嘴道:“那自然不是,除了他们中原的皇帝,西番亦有不少小国,应当各有其主。”
“原是如此,”贞英点点头,“请你接着讲吧。”
乌羽略有些得意地瞟了绥绥一眼,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放肆,很快又接着讲起来。
那盗寇之首刘洪表现得情真意切,陈光蕊一家因而没有生出半分疑心。陈家在青州乃是名门望族,家中资财丰厚,出行时亦配了马车和近十袋米粮。见刘洪和手下人都饿得胃肠鸣叫,便热情地邀他们同用餐饭。
刘洪十分不好意思,最终还是盛情难却,吩咐手下人砌灶烧饭,不让陈家人劳动一根手指。
夕阳落山日影昏沉。庙里的灯油不知是干涸了还是已被窃走,众人只得生火照亮取暖。等着饭食烧好时,陈光蕊与刘洪坐在火边侃侃而谈,聊起青徐二州此前十数年的攻伐之战,颇多相近的见解,顿时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与陈光蕊同行的女子一直没有出声,不知是插不上话还是不愿插话,只借着篝火的光勉强缝补一件外袍磨破的袖口。
她的眉目浅淡温和,并非艳光四射的倾城之姿,但垂眸认真穿针引线时,亦有雅致不俗的风情。火光明暗不定,有时叫她看不清针脚,那一双远山眉便会微微蹙起,似乎含着淡薄的愁绪。
尽管刘洪一直在同陈光蕊高谈阔论,视线却常常不由自主向那女子身上滑去。陈光蕊最初并未察觉,但在某次刘洪答非所问后,他终于偏脸看了看两人,神色似有不快。
刘洪这样的人精怎么会没发觉,立刻收回目光,对陈光蕊殷勤道:“我只是见这火光不甚亮,嫂子在这光下补衣裳,对眼睛实在不大好。不如先歇息着,明日路上天光好时再缝补不迟。”
这番话合情合理挑不出错处,免得叫陈光蕊以为他有觊觎之心。况且因为陈光蕊一直没有介绍这女子的身份,刘洪这话本身就含着试探之意。
陈光蕊却没听出另一层机锋,只是觉着不无道理,半揽着女子的肩温和道:“刘兄所言甚是,快歇一会儿罢,别伤着眼睛。”
又对刘洪介绍道:“这位正是内子。我三生有幸娶得内子这般高门贵女,亦不嫌我未建寸功。此番前往江州,内子不忍与我分离两地,不顾舟车劳顿与我同往。得妻如此,实在是我平生幸事。”
“夫君言重了,”女子脸上略染上薄红,将手头的旧衣针线放下,又对刘洪施以一礼,“妾名温娇,此番和夫君能与刘兄同行,实在放心许多,往后路上劳烦您照看了。”
刘洪这回终于瞧见了她的正脸,不由微微一怔。那双眼睛如此飘渺,与他曾见过的那些或骄纵或柔婉的世家贵女全不相同,似乎本应是佛门中人,不应与尘世相干似的。
但只是片刻的愣怔,他立刻又挂上笑面,拱手道:“陈兄与嫂嫂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实在令我艳羡啊。”
过了不一会儿,黍米粥就煮好了。虽然没有什么丰富的滋味,甚至千里焦土都找不到野菜佐食果腹,但这碗黍米粥对于刘洪一行人不异于救命仙丹。众人纷纷狼吞虎咽般将那粥倒进嘴里,几乎还没品出米香滋味,就已经落进胃袋里了。
刘洪尚还能克制一二,他手下的人则个个如同饿死鬼投胎,陈家人还没吃上两口,他们就已吃个精光,甚至将陶碗也舔个干净,眼巴巴看着坐在火边的刘洪和陈光蕊一家。
刘洪也觉得失了面子,沉下脸正要训斥他们一顿,陈光蕊却善解人意笑道:“这一路山高水长多波折,还要劳烦刘兄的这些兄弟们照顾。去我的马车上再拿一袋粮米来,不妨再煮一锅粥,可要让兄弟们吃饱才是。”
温娇在一旁没有吭声,只垂首跪坐着,仍慢吞吞地吃着碗里的粥。跟着陈光蕊的老仆却面露难色,俯首告罪道:“小的明白主人心地仁善,只是咱们总共只带了这些粮米,尚不知路上是否通畅。若不小心耽搁了,我们自己恐怕也要断粮了……”
陈光蕊却打断了他的话,“这有何难?到下一座城落脚时,再买些装车不就是了?速速去取!”
老仆耷拉着眼低声应了,拉上一旁刚喝完粥的老妇一通去车上取粮。
刘洪垂眸敛去目中精光。那老仆说的道理谁都明白。就算当今的皇帝真如陈光蕊所说,是位难得的明君,三年五载之内这天下仍难安定。徐州如今墙高池深的城郭不过有两三座,内里是否有余粮还两说。且刚过大饥之年,纵有卖粮的亦是天价。倘若陈光蕊不知世情便夸下海口,足可证明他并非胸有城府,定然不难对付。
倘若他知晓粮价仍不以为意,则无异于小儿持金过闹市……
原本刘洪只想将这书生的车马劫了,再拿去换些钱粮。如今知道陈光蕊是要往江州任职,他心中忽然多了一番计较。何必行往日里的杀鸡取卵之法……
刘洪笑容愈深,俯身叩首行了一个大礼。陈光蕊连忙叫他起身说着不必,刘洪却肃容道:
“光蕊兄此番赠粮,乃救命之恩。我与兄弟们愿为兄长肝脑涂地,以报此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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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恩与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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