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随哪吒离开陷空山，用的是腾云驾雾之术，穿过虚幻的天际云幕自洞口而出。这一回绥绥带她下山，用的却是遁地之术。
腾云驾雾是神仙的特权，只有少数法力精深的妖怪才能掌握。不过反过来说，妖怪有各种各样的原身，傍身的本事当然也各有不同。雀鸟禽类能够飞行，圆毛小兽则更擅长遁地了。
绥绥将那团幽绿的火焰又召唤出来，让它悬浮在二人之间的空中，又伸手过来，隔着袖子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阖着眼帘，口中低声念诵着不知是咒语还是法式。他没有叫贞英也闭上眼睛，贞英便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那双淡金色的眼仁被暂时遮住，只剩下上挑的眼尾勾勒额际。本应是冷艳且惑人的眉目，却因这些时日的相处，怎么看都显得正气凛然。
除了会使用簪子变化成的铁剑外，贞英并不清楚自己还能运用什么法术，但总归保全小命不成问题。法术修炼的事儿可以慢慢考虑，倘若明日晨起她便能恢复所有记忆，岂不是皆大欢喜。
书斋外摇动的翠绿竹林忽然变得模糊，彷佛一幅画不小心掉进了湖水中，那抹绿意渐渐溶成一团，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的黑黄色。
绥绥握着她的手腕，带她穿行在山峦层岩之间。天光消失几不可辨，贞英的眼睛这回愈发好用了，能看见岩土中小兽挖出的巢穴，看到松鼠存下用以过冬的坚果种子，看到动物或者凡人化为白骨的尸身。
他们的头上是百丈高的山石，倘若他们的脚步停顿片刻，堆积的土石就会将他们彻底掩埋封死在此地。
绥绥多数时候都是面无表情，因而贞英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在紧张，但她自己倒是毫不忐忑。或许因为她原身是老鼠，无论在什么境地……都能打洞。
如是行了一炷香的工夫，他们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遁地时的景色实在单调，贞英险些睡过去，被绥绥用力捏了下腕骨，才清醒过来。
“我们快到了，”他另一只手竟从怀里掏出了帷帽，“今日山外天气晴朗，快戴上。”
贞英单手接过来，囫囵扣在自己头上。又数过不到十息，他们便重又回到地面之上。现下已日上三竿，外面的确风和景明，日光大盛，几乎能穿透帷帽上缀着的两层纱。
贞英略闭了闭眼，待片刻后适应了这光照，才继续跟着绥绥的脚步向前走去。
原来他们正落脚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处。不仅是这座山，连带着附近的几座山头都被绿色覆盖，似乎都生长着同一种作物。
山间有几个农人装扮的人正弯着腰拔除杂草。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他们直起身子同贞英和绥绥问好，贞英这才发现他们都是熟面孔。
刚醒来时绥绥拿了山上的名册给她看过，如今在这里耕作的都是负责看护草木的成员。
贞英本以为看护草木是指修剪山上的几畦园子，没想到真正需要看护的作物远在山外。
山间有微风吹拂。尽管艳阳高照，也没有高大的林木遮蔽，但行走在山间小路上却并不觉得炎热。
山上种植的作物并未开花结果，满眼皆是绿色，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气味。贞英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周身沁凉，陡然间神思清明起来。
“这里……”她终于生起了兴趣，扯了扯绥绥的袖子，“这里种的是什么？”
绥绥略侧过身看她一眼，淡淡答道：“这是曼荼罗。”
“曼荼罗？”贞英对这名字全无印象，“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可以当作食物，抑或是入药？”
隔着帷帽上的纱，她只能隐约看见绥绥的身形，五官神情却是模糊的。但她却觉得绥绥听完她的问话，彷佛是翻了个白眼。
“简直是牛嚼牡丹。”他仍旧没什么表情，折了旁边一棵植株顶端的幼芽，放进她手心里。
“曼荼罗花乃是佛国吉花。传闻中佛祖顿悟天地之道时，三界苦厄一时止息。天鼓齐鸣而成妙音，曼荼罗花自天空坠下，如落雨纷纷。是谓六欲诸天来供养，天花乱坠遍虚空。”
说完又面色古怪地补充道：“这还是从前你给我讲的。你说灵山上遍地生满曼荼罗花，佛祖讲经时亦会拈花作比，讲至精彩处便会天花乱坠，令人心神宁定不动摇。”
贞英讪讪一笑，也不知该说什么。低头将那株幼芽放在鼻端深嗅，仍然是清香的气味，却让她生出微微晕眩之感。
“那我们种这些花，是为了卖给什么人？”贞英问。
绥绥从怀中掏出那个本子，向前翻了翻，简明回道：“一部分卖给凡人。浴佛节等盛会时，凡间的寺庙和富户会来购买曼荼罗花，用以布置寺庙和宅院。普通的凡人也常常会买上几支放在家中，祈求家宅安宁，不受邪魔侵扰。
此外，偶尔也会卖给过路的妖魔鬼怪。他们若是要去哪座庙里拜山头，或是拜访修禅的友人，总也要装装样子。
当然卖给凡人赚得最多，只不过凡人的钱币于我们用处不大。所以需要专人负责记账，再通过烦人的市集将钱币换成粮食或肉食，才好运回山中，或与其他妖怪的洞府交易。”
贞英将那株幼芽吸了又吸，原本嫩绿水润的幼苗脱离枝头后迅速地干瘪下去。她将有些枯干的绿芽收在袖子里，想了想又问道：“我们最初为何会种曼荼罗？这种花比种其他作物更赚钱吗？为什么不种些别的？”
绥绥拧了拧眉心，才逐一回答她的问题。
“你还记不记得，你最初带着我离开灵山另谋生路，是因为你在灵山犯了事。虽然最后没有追究你什么，但你要摆个认错的态度。种曼荼罗这种佛国圣花，便是为了显示你一心向善，有悔改之意。此为其一。
其二，曼荼罗惧风喜阳，需长在地势高爽温暖湿润之地。需日照却又极易被烧灼，喜水分又不可受涝。这些条件虽不算严苛，但也十分挑剔。
这片地刚好符合如上这些条件，种旁的菜蔬自然不如种曼荼罗，何必舍近求远？”
两人这时已快走到山脚下，远远能望见一排排的低矮房舍，上有袅袅炊烟腾起，与陷空山上秀气不食人间烟火的竹屋大相径庭。
贞英不由咋舌，诧异问道：“难道这些……是凡人的屋舍？”
绥绥点点头，指了指附近的三四个座小山，话语声中终于带上了些许笑意，“这附近的几座山都是我们的产业，只靠洞中的人手并不足够，况且陷空山上还要有负责加固营寨的人手。因此前些年开始，我们便雇佣了不少凡人佃农，负责育种以外的田间琐事，不时也需要他们疏通田间山上的水渠。”
远远已望见乡道阡陌间，有农人扛着扁担向山道行来，贞英又问：“他们应当不知道……我们是妖怪吧？”
绥绥与那农人似乎久已相熟，两边竟远远地挥手相互招呼。他那张惯常没有表情的脸上竟浮出个生动的笑意来，惊得贞英甚至想揉揉眼睛，看看自己是否是看错了。
笑着招呼完，绥绥才略垂首回答她的问题，“自然不知晓。我们化形后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和凡人有什么分别？他们只以为我是地主身边的帐房先生，偶尔帮忙来田间视察而已。”
“最后一个问题，”贞英朝他眨巴眨巴眼睛，担心问了这许多惹他不耐烦了，“你说这几座山头刚好适合种植曼荼罗。但，我们是怎么拥有这片土地的？”
绥绥不知何时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灰扑扑的书囊，把账本丢进去，单手将它扛在肩上。贞英不由抽了抽嘴角，这回他看上去倒真像个帐房先生了。
“你问这片地啊……”他颇回忆了一阵才解释道，“这片地有年头了。这里附近是比丘国。白十年前恰逢战乱，土地荒废无人开垦，连比丘国的贵族们都打算逃难离开。你和我那时假借凡人身份，低价从那些贵族富户手中买到了这些土地，这才慢慢经营至今。”
说话间方才与绥绥远远招呼的农人已走至近前。近看原来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伯，身体看着还算硬朗，虽然不是壮实的身形，但也没有过分瘦削。
老伯上前笑着作个揖，对着绥绥口中热情招呼道：“许久未见小隋先生了，还以为先生您换了主家呢！这回来了务必要小住几日。我家园子里的菜蔬长成了不少，家里老婆子天天念叨着，等你来要让你捎些回去。”
绥绥则笑着推辞：“不必不必。你们年岁已高，种这些也不容易，留着自己吃就好，还不必去外面市集上买了。”
提到外面的市集，老伯忍不住抱怨了半晌，说那市集上卖米粮的奸商短斤少两，又说从他们农人手中收果蔬的行商恶意压价，良心都黑得不能再黑。
老伯的眼睛略有浑浊，眼神似乎也不大好，咕哝抱怨了半晌，方才注意到‘小隋先生’今日不是独自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戴帷帽的人。
山中乡间并不重视男女大防，因而他从未见过如此装扮的人，十分奇怪地搔了搔脑后稀疏的头发，诧异地问道：“小隋啊，这位是你的友人吗？可是脸上发了疹子不能见风？”
贞英觉得绥绥似乎是要笑的，但又勉强忍住了，回答道：“这位是我的东家，英娘子。东家身份贵重，不好抛头露面，所以才作此装扮。往日英娘子也来过一回，不过那时您在山上，只与许阿婆见了一面。”
这虽然不是全部的实情，但也的确是“据实以告”，话里话外还在提醒贞英她以前也来过此地，不要说露馅了。
贞英便也对那老伯行个礼，笑道：“常听隋先生说起您和阿婆，今日终于是见到了。”
老伯此前以为她覆着纱不便说话，乍一听她出声被唬了一跳，抚了抚心口半晌才回道：“原来是东家，英娘子可真是年轻！也怪我记性不好，上次您来老婆子也同我说了。但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还以为是个年纪轻轻的少爷呢，没想到竟是个姑娘！”
两边又其乐融融地寒暄了一会儿，老伯拍了拍腰间的袋子，说要上山巡查，顺便采些草药下来。他和许阿婆近日总是睡得不好，夜半常常无端醒来，他打算去挖些安神的草药。
“若是等到曼荼罗花开就方便了，”老伯的笑声爽朗，“直接将花儿放在屋子里，不仅人能一觉睡到大天亮，蚊子也都识趣地绕开飞了。”
又对绥绥和贞英嘱咐道：“日头上来了，你们赶紧去我家里坐坐，喝几杯凉茶解解渴！可别觉得添麻烦，我和老婆子无儿无女，天天盼着你们来呢！”
贞英和绥绥连连答应，就差赌咒发誓自己一定会去拜访了。老伯终于觉得满意，挑着担走进了上山的羊肠小路。
贞英并不习惯这种热情，如此对答半晌，她忍不住要擦擦额上的汗珠。绥绥却早就习以为常，只领着她向老伯和许阿婆的家中走去。
绥绥一边走一边对她解释道：“隋老伯和许阿婆年轻时便在我们这里做活了。这些年我改换了面目来此巡查，叫他们以为我是原来那位账房先生的儿子，父死子继了他的活计。又听见旁人唤我‘绥主事’，以为我同隋老伯是本家，便对我格外亲厚些。”
贞英听他说的冠冕堂皇四平八稳，却能感觉到在他心中，这对老伯和阿婆的地位是不一般的。乡道上不时有男女往来，见到他们都会热情地喊一声“小隋先生”，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贞英，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对生面孔和她奇异装扮的新奇。
“那我们真要去阿婆家里叨扰？”贞英问。
“去看看吧，”绥绥想了想，还是这样说，“他们膝下没有孩子，有时也许把我们这些年轻人，当作是自己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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