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既然害了那么多婴孩，那只白鹿妖不应该为此偿命吗？
贞英觉得疑惑，一旁盘坐在地上啃桃子的行者则全无顾忌，抹了抹下颏沾上的淋漓桃汁，大咧咧问道：“俺老孙就是一棒子打死他又如何？难道那头鹿不该死吗？”
寿星老人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低头呷了口茶，这才若无其事道：“既然是老身的坐骑，总还是要管束一番的。大圣西去取经，本是功德无量的事，还是莫要多造杀业的好。”
行者讽笑一声，倒不再多说什么了。
国君见贞英和哪吒入内，亲切招呼内侍为他们收拾座位。大殿的半爿屋顶塌落，从里面只能望见湛蓝的天宇，实在有几分滑稽。
殿内凌乱落下了许多木板砖石，空中浮着不少尘土，内侍宫女沉默地交叉往来，有条不紊收拾着残局。
除了寿星、行者和国君，唐长老和其他几位徒弟也在，却不见绥绥和梁姬的踪影。但既然他们两人原本才是熟识亲密的，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贞英醒来后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松缓，安静坐了下来。
她无法否认，自己松了口气其实还因为不必立刻面对绥绥和梁姬。
自己为何在陷空山出现，进而替代了“贞英”的身份？她无从得知，只能大概猜到梁姬离开陷空山应当是出于本心。以梁姬洒脱狡黠的疏朗性子，很难有人强迫她做什么。
更何况此前梁姬对她毫无敌意，反倒是启发着希望她自己能想起来什么似的。如今回想绥绥的诸般态度，虽然不曾过于亲密待她，但也不曾拒绝过她的什么要求，甚至还带她来看了曼荼罗花田。
倘若绥绥只想架空她、总揽陷空山上的大小事务，他完全可以对她的请求敷衍过去。但他却几乎事事顺遂了她的心意。
难道……
难道他心中已经做好原本的贞英——或是梁姬——再也不会回来的准备了？
国君的话忽然打断了她的纷乱思绪，“……寡人这些年识人不清，受了国丈蒙蔽，又与妖人同床共枕，身体亏空不知几多。且为了国丈手中那方子劳民伤财，实在于国有愧。
如今只想着平息寡人种下的祸根，将比丘国安安稳稳交到后嗣手中，寡人也就心安了。
是故……请教上仙可有延年益寿之法？寡人只愿勉力再支撑些时日。”
行者与贞英对视，两人俱是一哂。
先前行者当众揭穿了国丈的真面目，虽然护住了国君安全，但也不免令他颜面扫地。
所以国君最初还将唐长老一行奉为座上宾，如今南极星官到来，他便忙着向寿星佬儿献殷勤了。
国君这样做也不仅仅是为了挽回面子。他仍未放弃长生不老的幻想，而求得长生之法，自然是向寿星求最对症了。
南极星官笑眯眯的，也不知有没有听出比丘国君话中的意思。伏在他旁边的白鹿忽然睁开眼，用头上的鹿角轻轻拱了拱他的袍袖，而后又瞥了国君一眼。国君心中厌恶，但既然是南极星官的坐骑，他也不好表露在脸上。只认真盯着星官，刻意忽略一旁的白鹿妖。
“生老病死，皆有定数，”南极星官不紧不慢地答，“纵然是仙人，亦有陨落的时候，我们自然也不好对凡间庶务插手太过。只不过嘛……”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刻，又接着道：“自然还是要看，信众是否足够心诚的。”
国君敏锐地察觉到弦外之音，当即热切道：“寡人此前险些铸成大错，自知罪孽深重，理应立下庙祠供奉，赎清罪愆，以谢天恩。”
但凡做了神仙，总不会嫌弃信众供奉的香火太多。然而地上四洲的凡人总归是有限的，从牙缝里挤出钱上缴给寿星庙府，自然再没有余钱去佛寺上香了。
唐长老也足够耳聪目明，听得出这话中机锋，上前恭敬一礼道：“国君所言极是。贵国以比丘为名，尊崇佛教的风气日久。此前那白鹿妖与贫僧论道，贬抑佛法万象，极言道教之兴。
殊不知他力求长生，乃是逆天道而行。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以人们的性命押注，违逆他人因果，注定难得大道。”
国君脸色渐沉，显然是想起被白鹿妖玩弄于股掌的羞辱了。早在比丘国尚未建立时，前朝乃至再前朝无比尊奉佛法，仰沐西方佛光。
也就是在那白鹿妖成了国丈后，时时为他讲起道教养生之法，又以长生不老的药方引诱，再加上狐狸夫人的枕头风，他才逐渐开始贬抑佛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比丘国上下的佛寺渐渐颓败，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新建的道教宫观。
方才经过身边内侍再三提醒，国君才想起贞英和绥绥是国丈下令捉进死牢的。凡世之中，求神拜佛从来不只关乎轮回转世，甚至无关因果业障，更多的是一门牟利甚巨的生意。
当比丘国尊奉佛教时，僧侣则拥有超然地位，甚至可以见官身不拜。寺庙缴税比起平民或商贾，要少一半不止。
乃至于佛礼中常用的曼荼罗花，也成了一门生意。
比丘国境内的土壤并不适宜种曼荼罗花，唯有东南方靠近边境之处的几座山出产。那几座山上的土地属于同一个庄子，因而近乎成为一门垄断的生意。
前朝时便是那个庄子在做曼荼罗生意了。平心而论，他们的价格公允，几十年来的浮动都不大，因而前朝对此不甚在意，放任他们任意施为。
然而当今国君的野心更大。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治下有任何未掌握的地方，再加上国丈不断进言，他们便派出了不少探子打听那座神秘的庄子。
一查之下才发觉那庄子堪称遗世独立。几座山下有个村落，村中约有百许人，几乎都在为那座庄子种花。
村民与外界联系甚少，只偶尔去邻近县中采买。若有村民不愿为庄子工作，亦可离开东南谋生。但若外界有人想进去种花讨口饭吃，却是万万不能的。
邻近县城的百姓都知道那几座山出产曼荼罗花，但不大明白为什么只有那里的土地能种出佛花。渐渐传出流言，说是东南那几座山乃是不祥之地，从前打仗时死过数万人。那片土地被血肉滋养，自然肥沃得很。
又说那庄子里种花的男男女女其实并不是凡人，而是死者的亡魂。每到夜间便回从地下爬出来，以骷髅的手脚为曼荼罗锄草浇水除虫。
久而久之，那片山头和庄子便得了个诨名，叫做白骨观。
白骨观原本是一种佛门禅法，以观想肉身白骨，达到思惟无我，伏灭我执，不恋色身的境界。因而将那座庄子唤作“白骨观”，虽是以讹传讹的编造故事，但未尝不代表一种敬畏和尊崇。
国君却是不相信这些的。金银刀币对神鬼全无用处，能消受钱财的只有凡人。每年有数目可观的钱财流入白骨观，背后必定有人在操盘。
刚好借着“灭佛”的势头，国丈怂恿他将白骨观幕后之人抓来，顺便将那些钱财吞进国库里，岂不快哉！
于是辗转找到了一个从白骨观跑出来当兵的少年，诱之以利、许以高官厚禄，很快将他发展成了埋在白骨观的耳目。最终将贞英和绥绥捉来时，并没费太多力气。
只是将他们关进大牢后，恰好碰上唐僧这桩事。鹅笼小儿不翼而飞，国丈转念要将那高僧炖了。前后调遣卫兵忙得焦头烂额，便把白骨观的那两个主事人抛在脑后了。
国君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那里有一道浅浅擦破的细小伤口。原是此前长老座下那位猴儿一般的弟子将两只妖捆着提回来，囫囵丢下砸塌了半边屋顶。白鹿妖见南极星官来了，有仙撑腰，精神一下子昂扬起来。一路上与行者斗嘴不休，骂骂咧咧。
那只狐狸却机敏得很，不动声色地啮断了捆缚的绳索。在行者将他们丢将下来时，四爪扑腾着逃走了。
当时屋顶坍塌，四下里尘土飞扬，所有人的视线都一片模糊。那狐狸胡乱踩踏，不小心蹬了国君一脚，在他鬓侧挠出了一道浅浅伤口。
国君恨得牙痒，但那点微弱的痛楚此时反而让他冷静下来。
能坐稳开国皇帝的御座，他当然也不是傻子。他已听出寿星佬儿和唐国高僧话中的微妙，看似一边是取经除妖，一边是清理门户，两不干涉。实则内里明明是两派斗法。
比丘国原本崇信佛法，距西方灵山也更近，算得上是佛门“属地”。却因寿星佬儿的坐骑从中作梗，竟使得道法后来居上。
国君又打量了贞英一眼。
他并没有想到白骨观背后的主事竟然如此年轻，且与唐国高僧一行人关系匪浅。如今自己受白鹿妖迷惑，本就理亏，万不能再与佛国使者为难。
寿星佬儿当然也不能得罪。就算长生不老的愿景落空，他还想活到寿终正寝，最好还能有个喜丧。
他曾听流落至此的唐国人讲过什么劳什子“中庸之道”，如今似乎终于悟到了其中道理，福至心灵对两个他开罪不起的人道：
“道德经有‘持中守正’的说法，佛门亦认为不可堕入极端，取其中道。星官与长老都是为使黎民脱出苦厄，得悟大道。寡人以为日后在比丘国内可佛道并尊，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听了这话，一时神色各异。唐长老有些茫然，南极星官那凸起的额头似乎更凸了些，眼中略闪过不快之色，但很快消弭无形。
反倒是他身旁的白鹿不耐地喷了个响鼻，碍于主人的严厉眼风，只好默默又趴伏回去。
贞英不得不感慨，终归还是凡人更懂得心机算计。国君嘴上说的都是无可辩驳的大道理，实则是明哲保身之举，不愿在两派斗法中白白做了牺牲的祭品，反而将问题抛还了回来。无论是佛门使者还是道门星官，若想独占比丘国的香火，如今反而要费心驳倒对方了。
贞英并不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毕竟陷空山的进项还要靠那几座山上的曼荼罗花儿。
然而想到此处，忽然意识到自己明明不是“贞英”，不是真正的无底洞洞主。熙熙攘攘的妖魔人鬼，言笑宴宴的话里机锋，与她究竟有什么干系呢？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痛呼。原是一位宫女跪伏在她的案旁，摸索着捡拾地上散落的陶土碎块，冷不防却被割伤了手指。
宫女痛呼出声后，才意识到殿内一片寂静，还以为自己冒犯了大人物们的谈话。也顾不上手上伤口，跪地连连磕头告饶。
贞英也觉得有些痛。却不是痛在手脚上，而是隐隐闷在肋间的痛楚。
于是在南极星官与唐长老两相沉默时，她忽然开口了。
“国君若也希望百姓得脱苦厄，不如做些更有用的事。”
注：
1.“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 恰如求兔角。”
出自《坛经》
2. “所说道理，不堕极端，脱离二边”是佛教的中道思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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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白骨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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