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的脸色青黑交加,很不好看。
贞英这话说的很不客气,她自己当然也知道,只是并没觉得,反而久违地觉得十分畅快。
自从醒来后失去记忆,她总担心自己举止有异,因而养成了说话时觑旁人脸色的习惯。倘若周围人对她的举动或言辞感到怪异,她便回及时转开话头。
如今明白自己压根儿不是“贞英”其人,虽然跌进了更深的迷雾中,但反而脱去了种种桎梏。她也不在意自己的表现是否会惹来不快,不如由着自己率性而为。
唐长老和南极星官不说话。哪吒从来不屑于参与斗嘴,自然也不会插话。他单手拿着茶盏,另一只手支颐看着她,眼中隐约有笑意,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
她接着道:“国君若是诚心悔过,应当记得那监牢中还关着几十个孩子呢?请国君允许我将他们带出来,好生安置,平定心神,亦是安定民心。”
“竟有这等事?”唐长老大为惊诧,“贫僧还以为悟空已将所有孩童都救下了。女施主有心,国君应当尽快安排才是。”
国君也不再啰嗦,只想将这番闹剧速速收尾,连忙挥手换来一名卫兵为她引路。贞英又以孩童众多需人看顾为由,将方才那名跪地告饶的宫女一并带上了。
哪吒起身跟着她们一道出去了。他入殿和离去时都不曾行礼寒暄过,国君有些不快,但更多的是好奇,悄声向南极星官问道:
“那位俊俏的红衣小哥实在不怎么爱说话,通身气度慑人,不知是哪个门下的得意弟子?”
南极星官捋着雪白的须髯,脸上笑意略收了收,淡声道:“他可是个你惹不起的煞星。老身可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触他的霉头。”
国君喏喏称是,心中却纳罕。那小郎君虽看着唬人,但明明年纪甚轻,怎么会连老寿星都忌惮?
他却不知神仙的容貌与得道的年岁无关。南极星官是个老叟模样,只是因为他司掌寿数,看上去年长才更可信些。
其实南极星官自己心里也在犯嘀咕。他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哪吒这个煞星。
原以为这位三太子是猴子请来救师父的帮手。但他对白鹿妖的修为心中有数,区区制住这么一只妖怪,远不至于让猴子左支右绌。
况且他方才观察了半晌,哪吒并不在意唐僧一行人的举动,恐怕连两边佛门道门的斗法也没看在眼中,反而只关注着那位姑娘。
那姑娘不过是只普通的白毛鼠妖,难道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历不成?
南极星官将这疑惑按下,打算回天宫后找个消息灵通的同僚问一问。
转念又想到方才与唐僧的话里机锋,心中添了几缕愁思。
唐僧这和尚的修为他还不放在眼里。但天宫众仙都心知肚明,这唐僧是佛祖座下弟子转世,唐僧的几个徒弟由观音尊者亲自挑选,可见重视。
唐僧无异于佛国耳目,虽然他自己未必清楚这一点。一路少不了布教传信,像在比丘国这般与白鹿妖争夺信众更是寻常。
孙行者、猪悟能和沙悟净都与天庭有旧怨,佛门挑选这几个给唐僧做弟子,其中别有深意。
而哪吒是太乙真人的得意弟子,又在封神一役中立下功劳,本应与天宫同进退才是。但微妙之处就在于,他是死过一次又复生的,还是太乙真人请佛门出手塑成了莲花身。所以佛祖于他亦是如师如父,这就让他的立场暧昧了起来。
南极星官暗自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也像凡间老翁一般思虑过重了。
当年他本不认同天宫众仙对孙猴子的轻慢。这么有本事却被逼到别处去,将来总是要酿成大祸的。
后来果真如他所想,十万天兵天将也挟制不住“齐天大圣”,最终还是请佛祖出手将其压住。虽然少了一个祸患,但天宫免不了要比灵山矮一头。
如今想来,作为统领天庭兵马的中坛元帅,哪吒当年会不会根本没尽全力呢?
南极星官越想越觉得心惊,赶忙按下思绪,继续同国君和唐僧虚与委蛇起来。
——
贞英和哪吒被卫兵引着走到地牢入口。
这地牢并不设在哪处官府衙门中,而是在后宫的一处水塘旁边。水塘旁有六七人高的一座假山,突兀矗立在水边,的确有几分怪异。
卫兵在假山石的几块青苔上敲击了一番,最下方的一块大石便向后倒去,露出地底幽深的空间和嶙峋阶梯。
贞英见卫兵的神色有异,问他怎么了。
卫兵忆起方才在殿上,她曾替宫女出言解围,应当是个好说话的人,犹豫片刻后如实相告:
“这下面死过太多人,小人惭愧,没有胆子同贵人一起下去。不如小人教您启门的手法,在此处等候诸位可好?”
贞英觉得并无不可,将内外启门的手法顺序都记下后,便与哪吒和那名宫女一同向地下走去。
甫一走进黑暗中,贞英忽然觉得脚边起了一阵风。但那风只有一刹那,再看去只剩下死寂的一片漆黑。
宫女走在他们前方,手中举着照亮的火折子。然而那火苗能照见的范围实在有限,哪吒指间轻弹,空中便出现四五朵浮动的火焰。
宫女先是一惊,唯恐被那火苗燎着头发或衣摆。很快又发现那些火苗虽是明亮温暖的黄色,质地却如磷火一般,触之轻而微凉,随着他们走动带起的气流而动,并不会灼伤皮肉。
“真是稀罕的玩意儿,”那宫女松弛了些许,同他们搭话,“奴从未见过这样不伤人的火。两位贵人丰神俊朗,难道……也是仙人下凡?”
贞英失笑,想着若是告诉她自己其实是妖怪,不知她会不会大惊失色?
又转头去看哪吒,发觉他竟也正望着她。火光跳动,照得他那张面孔忽明忽暗。她恍然想起幻梦中的片段,同样一张艳丽的脸隐没在水下,随着波光粼粼而动。足够昳丽,足够惊心。
只是梦中他双眼紧闭,彷佛即将死去,又或是已经死了一回。而现在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微含的笑意。置身事外一般,也像那宫女一样等着她的回答。
他似乎比从前更爱笑了。
“西王已令青鸟去,东海还驭赤虬来,”她笑吟吟道,“这位郎君的确是仙人临凡。”
贞英不提自己,那宫女却以为她也是神仙。虽然觉得惊奇,但她见贞英的态度亲切,也不怎么害怕了,反而好奇问道天宫是什么模样。
哪吒是绝不可能长篇大论答话的。贞英只好绞尽脑汁回忆南天门处的一瞥,又添油加醋一番,方才满足那姑娘的好奇心。
姑娘的笑声清脆,但脸上很快又浮上忧色,“今日多谢仙姑为奴婢解围,不知该怎样报答恩情。只是奴婢家中还有个妹妹,不过总角年纪。前些日子家里递话进来,说妹妹出去看灯会时走失了。”
她咬了咬唇,擎着火折子的手有些抖,“宫人大都知道国丈谋划的勾当。我听说妹妹不见了,既担心她是被国丈的人捉去了,又担心她是真的走失。
被捉去挖心肝好歹要等到一千多孩童都齐全,在此之前还有几天可活,或有转圜余地。若真是走失,说不定已经没命了。”
“此前那位长老将鹅笼中的孩童都解救下来,我家妹子却仍未归家。我本已死心,没成想这里竟然这宫中竟还有一座监牢。”
她抬袖轻揩去眼角泪珠,回头向他们一笑,“若非是仙姑向国君直言,这些关着的孩子恐怕要饿死在里面了,奴婢亦不可能再寻到妹子。大恩大德,永世难报。”
贞英也不禁叹了口气。当时遇到被关起来的孩子心下恻隐,本想着找到唐长老后再作定夺,谁知道就发生了这许多事,连她自己都险些将这些孩童忘了。
她又担心那年幼的妹妹万一真不在此处,反而教这姑娘心如死灰,于是只避重就轻说不必言谢。
他们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两侧墙壁上出现了斧凿痕迹,甚至还有放置灯盏的壁龛。哪吒又弹出一簇火苗,慷慨地将整条廊道点得敞亮通明。
那姑娘难掩心急,提着灯一间间牢房照过去。最初的十余间空无一人,其后零散关着些犯人,大多已过而立之年,并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转过两个拐角,那姑娘在前面发出一声惊呼。
贞英连忙跑到她身边,那间牢房中果然关着三四个孩子。宫女举起火折子一一看过去,并没找到自己的妹妹,便立刻跑向下一间去了。
贞英则从袖中掏出一大串钥匙。这里的锁匙显然被白鹿妖调整过,倘若用普通的钥匙打不开的。进来前那卫兵将一大串钥匙拿给贞英,又说了用法。原来每间牢房的锁上都添加了微小的阵法,而这串钥匙其实是对应的解咒,需要按照特定的次序插入旋拧,钥匙与锁孔的形状反而并不要紧。
“咔哒——”
牢房的门开了。里面的几个孩子已饿了多日,都蜷缩躺在稻草上昏沉着,如今听到开锁的声音,才迟迟清醒过来。
他们急切地扑过来,手指无力地抓住贞英的衣摆,恳求道:“大人,求求您给我们些吃食吧!”
贞英身上并没带能吃的东西,只好望向哪吒求助。
他沉默片刻后闭上双眼,抬手在空中一拈,一大笼屉包子便凭空出现在这间地牢中。
哪吒虽然也不能凭空变出食物,但隔空取物绝非难事。他不过是将御膳房中富余的吃食拿过来而已。
那些孩子饿了几日,面色甚至泛着青灰。如今看见热腾腾的包子,饿狼一般扑过来塞进口中。
贞英一边去开其他牢门,一边提醒那些孩子不要一次吃太多。肠胃尚未恢复,吃掉太多东西一时难以消化,恐怕会危及性命。
孩子们都听见了,但谁也不肯停下抢包子的手。所幸贞英放出来的孩子越来越多,众人一同分食,不致一人吃掉太多。
纷乱的咀嚼声中,夹杂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啮齿声。孩子大嚼特嚼全然未察觉,只有哪吒听得清晰。
他出手如电,将混在其中的一个孩童揪出来,冷声问:“你为何在此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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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西王已令青鸟去。东海还驭赤虬来:出自张正见《神仙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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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谪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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