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被魔气反噬又如何,身经百战的山海先圣,依然不是只敢暗中算计的蝼蚁们所能轻视的。
习习开口,自胸腔内涌出的鲜血沿着他的嘴角缓缓流下。
“既如此,不过覆了这天庭,倒也不必偏要等着别人来动手。”
森冷的寒气开始从那一双浅灰色的眼眸中不停外散,混合着三十三重天上飘渺的白雾渐渐铺陈开来,蔓延至一整片南天门外阶。
随即,白雾内耀眼的华光散出,明亮如璀璨朝阳,轻易便盖过了诸天神殿奢靡的金辉。
祥云翻卷,霞光交错,一只十翼锦鲤骤然展翅飞出。
洁白的鳞片刚刚展露在众神面前,便只见一片接着一片锋利的寒冰飞射而出,站在前排的天将们瞬间倒了一地。
涿光山孕育的锦鲤不会嘶鸣、不会嚎叫,巨大的十翼在煽动时所发出的,尖锐而刺耳的呼啸声便是愤怒的全部。
十翼锦鲤的翱翔圣洁、庄严,带着天生的神性,连无情的屠杀,都像是一场顺应天道的神罚。
以碾压的气势飞入南天门的锦鲤鳛鳛,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充满蛊惑的声音在不停地回荡:
“没有人能够救这世间,没有人。”
“只有让所有的一切都从头来过。”
“涿光山就快要重现曾经的蓬勃了......就快了......”
神兽锦鲤如玉盘般浅灰色的眼眸渐渐染上了猩红,魔气在他的体内疯狂滋长,此刻几近暴走的状态,让他的神识和法力都在快速衰竭。
当下短暂的胜利,不过是走向毁灭的前奏。
就在南天门这边一片血腥混乱的时候,后方紧挨着瑶池边,几座掌管人间气运的宫殿忽然燃起了火。
灼人的火光之中,黑雾萦绕,寻常水根本浇不灭。
“玉兔!”
“是玉兔!”
不远处,跟着有人喊了起来。
紧接着,所有人都看见了那站在房檐上方,手握匕首的玉兔。
她身上那一条惯常穿的浅色长裙,已经被鲜血浸染成了烈焰一般的红色,高高的发髻完全散落,漆黑的长发尽情飞扬在风里。
千年岁月搓磨,清丽美貌之上,终于也揉进了刚强的风骨。
一波接着一波的神官上前擒拿,玉兔不敌,手中的匕首碎裂散落后,在一团黑雾的包裹之下,眨眼间消失在了原地。
玉兔引燃的大火很快烧到了瑶池,如若再任火势继续发展,恐怕连灵霄宝殿也危险了。
慌乱间,王母娘娘飞身来到了瑶池上方,池中的圣水被她一股一股地引流到了半空中,向着烈火的地方浇去,火势这才开始渐渐退却。
可就在那圣水不停涌出的时候,一截不起眼的树枝也被抛入进了大火里,树枝在众人漠视的目光里极速下坠......
天庭,从来没有真正想要复活过寻木古树。
“不!”
只有一抹慌乱的白色身影,背离众人不顾一切地奔向大火之中。
却终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不......”
习习看着掉下凡间的枝杈,一开口,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雪白的长袖,霎时鲜红一片。
“锦鲤鳛鳛就要不行了!”
“趁现在,大家一起上,结果了他!”
“快!快!”
眼前的视线变得愈发模糊,习习想要持着长剑再次杀过去,身体却猛然一个踉跄,他竟险些没有站稳。
视野一侧,一道青衣身影忽而出现,伸出手稳稳扶住了他。
然后,未有任何犹疑地拉着他,驾云往下界飞去。
“我已想办法提前通知三太子了,他马上就会来接应你。”
南飞说着,身后已然杀红了眼的追兵很快跟了上来。
意识迷离间,习习问:“星官善占卜推算,当初来找我救下枯荣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南飞没有回答,但沉默一向是为了难言的真相。
习习又继续问:“可我想不通,星官这一次又为什么要帮我,天庭不会放过你。”
“锦鲤鳛鳛也许没能庇护好妖族,但你庇护好了人间。”
“你......”
“三太子来了。”
天边一团赤红色火球正急速而来,眨眼的功夫,已经可以看见其间三头六臂的人形。
“先圣,这个你拿好。”
南飞递给了习习一个小巧的魂瓶,一只小鹿正安睡在里面。
“习习!”李十三的喊叫声传来。
“先圣,就此别过,保重,后面的路靠你自己了。”
南飞向习习郑重鞠了一躬之后,朝着另外的一个方向逃去。
在他们离开之后,那原本永远是一片白昼的天庭,逐渐被看不到边际的黑雾层层笼罩。
众神,第一次,迎来黑夜。
赶来追捕的神官们,不多时,又仓皇折返了回去。
剩下一个一直潜藏在暗中的南飞,面向着习习刚刚离开的方向,兀自暗暗说了一句:
“我们,还会再见的。”
寻木古树被滋养了几千年的枝杈坠入凡尘,习习想要复活古树的唯一希望也没了,信念的一朝崩塌,魔气对他的意识侵蚀更加严重了,李十三不得已幻化回了鸿珠的形态,进入到了他的识海中试图唤醒他。
鸿珠废了不少功夫,眼看着习习的怒意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这时,在世间横行游荡的枯荣忽然现了身,用一团混沌轻易就裹挟走了两个人。
“习习,你看,山海的债,你还不清了。”
枯荣并没有对习习怎么样,只是用黑雾带着他,看狼烟四起自相残杀的人间,看枯死殆尽的寻木古树,看燃成了一片火海的邓林,看正在不停下坠的天庭......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就是要让你好好看着,看你对这一切有多么无能为力,看天地众生再一次重归混沌。”
“习习,你就是个笑话。”
浅灰色的双眸上蒙了一层血腥的红,透过这样一双眼睛,习习朦胧中所看到的一切,都仿佛是地狱才会出现的光景。
他看见成群的恶鬼追逐着无辜的百姓,他看见鬼火烧灼着农田,他看见苍穹越压越低,愈来越暗,永远也没有希望......
盘古留存于世的最后一抹残识,不过,只想世间再度芳草繁茂,生机勃勃。
可这明明不也是他所想的吗,漫长的时光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的这般模样。
淅淅沥沥的雨落了下来,从最开始的一滴两滴,渐渐连成了仓促的线。
雨水打湿在衣襟上,留下了黑色的污痕。
这是一场黑色的雨。
狂风吹乱了大地的轮廓,一把万千枯骨拼合而成的利刃从泥土里翻卷了出来,直向着天际而来,魔气萦绕的刀锋与蛮横的赤红色火焰猛然碰撞到了一起。
久不管世事的师傅太乙真人,不知是什么时候赶到的,正与李十三一起与魔王艰难缠斗。
邪魔作祟数月,李十三未有一日停歇,习习分明清晰地看到那一双握着火尖枪的手,一直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天雷滚滚而下,天柱早已断裂,苍穹与大地渐渐开始勾连,一个古老又陌生的阵法自涿光山的每一处角落里浮现了出来,元始天尊高悬在阵法的正上空。
习习转身看向师傅的眼睛。
原来......
原来,早在将鸿珠送来涿光山的时候,便已有人预知到了会有今天。
原来,这才是山海间最后一只神兽锦鲤鳛鳛诞生的意义。
阵法的其他三个方向已经有神祇先一步准备妥当,只欠西方,最为特别的西方。
众人心照不宣地等了片刻,昏暗雨幕之中,一只提着根金棒的猴子缓缓走了过去。
至此,只剩最后的两个阵眼。
那是早在万年之前,便已留给锦鲤鳛鳛和鸿珠的位置。
“李十三。”习习将星官给他的装有小鹿精魄的瓶子放在了那人手上,“还是交给你来帮我保管吧。”
习习说这话时的语气实在太过平淡了,李十三吓坏了,偏偏这时他的手上又沾了太多的血,他甚至不敢去触碰那张总是如玉石一般的脸颊。
李十三接过魂瓶:“习习,师傅刚才已经跟我讲过这个阵法了,这是个集众神祇之力一同封印的法阵,只不过,需要以你我二人的力量为引,等下,我们只需要根据阵法的运行,将法力注入进去就好了,你不用怕。”
“我不怕。”
对阵法更加精通的习习,自然更加知道这个阵法落成之后的结局,他忽然回想起了南飞星官的话,后知后觉,这才是自己该走的路。
“李十三,今年的苹果又要熟了吧,到时候,我就不陪你去了,我有些累,阵法结束后,想要好好睡一觉。”
“好,你睡,习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也不去了,李十三就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两个人一起来到了阵法中心的位置站好。
“还有......”
还有什么呢?
还有好多好多:
李十三,我希望你永远开心快乐,永远也不要悲伤。
李十三,我希望没有我的时候,你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李十三,可是我希望......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忘记我。
李十三,我想和你一起吃熟透的苹果,在树下,在夏夜的屋檐上。
李十三,我希望能够永永远远陪着你的。
李十三,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你。
“还有什么?习习。”李十三等在一旁,耐心地问。
“没什么。”
习习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躲开了李十三的视线,他不敢再看下去了。
站在阵法中间的习习缓缓伸出了手,冰凉的手心很快被一个有力而温暖的手掌全部包裹在了里面,他再没有什么能够留给李十三的了,最后一点锦鲤鳛鳛与生俱来的气运,被他偷偷渡了过去。
磅礴的力量涌起穿过身体的四肢百骸,涿光山的气息与血脉一点一点被唤醒,又一点一点抽离,习习在一个安然又恬静的梦里睡了过去。
良久,李十三在雨帘里睁开了眼睛,他像是觉察到了什么,猛然望向身侧。
“习习!”
“习习!”
漆黑的雨幕终于自遥远的天边,泄来了第一缕明朗,可李十三望眼欲穿,却如何也找不到那一抹白衣银发的身影。
“你骗人!”
“骗人!”
“为什么要骗李十三!”
“习习,你们有看见习习吗?”
“你们看见他了吗?”
“他去哪了?去哪了?”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世界广袤无垠,时间绵长深远,天上人间,只剩下了一个李十三。
“习习!你回来啊,你去了哪?去了哪?”
“习习,你回来啊!”
“习习!”
“习习......”
张扬的红衣遁入黑暗,横跨百世轮回,十翼小鱼被他放在胸口,从此,一找就是三千年。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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