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
一声雷。
寂静的夜空骤然撕裂,刺眼的白光一闪而过,形单影只的人再次没入黑暗的凌迟。
“隆隆!”
两声雷。
长鞭坠着星火狠狠砸向河面,掀起惊涛一片,尘世的喧嚣于老树枝杈间横空直撞。
“咔!”
三声雷。
逐帧定格的简陋木屋停在原地漠然眺望,白衣银发的消瘦少年站在河边,嫣红的嘴角尚有温热的鲜血在流淌。
历经天劫后的那一晚,习涿所控的水流从此被赋予了雷霆的力量,长鞭扬起的惊雷第一次响彻在这片河面上的时候,往生帮扶中心跟着陷入了瘫痪。
往生帮扶中心,曾经的阴曹地府所在,上十八层见光,下十八层入地。
九幽深处,黄泉河畔,轮回往生,不见归途。
世界上只有一条河会流经那里——忘川。
习涿并不知道李十三是如何将忘川河内的水,强行分流到了老树所在的结界之内,但他现在知道这条河流的尽头是通向哪里了。
从前,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河流的来历,只是,一直无法去到路的尽头。
如今一切明朗,他才意识到分明就是自己的方法错了。
生魂冒然闯入地府太不合适了,他该等人来接才对。
于是,在第七束电火落下之前,漆黑的河面深处悠悠驶来了一条小船。
船上有幽冥鬼火作引,摇摇地映着两个身形,一个俯身撑船,另一个是判官。
眨眼间,小船来至面前,习涿不动声色地拂去了嘴角的血迹,冷峻的面容之上霎时只剩下苍白。
瓷玉一般的脖子上喉结轻轻滑动,他将一颗仙丹咽了下去,那是李十三曾留给他的,世间仅存的五颗仙丹。
这是他吃下的第二颗。
可笑,他明明已经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力量,却不想,这力量竟是来索命的。
小哪吒挂坠还习惯性地放在胸口的位置上,这会儿,硌得他生疼。
判官毕恭毕敬迎上前来:“先圣,先圣,有何吩咐,小神来迟了。”
“是判官大人啊,我还以为您不认得我了呢。”习涿微微抬眼。
他语气清冷,却明显话里有话,不怒自威,万年积淀的先圣之力在体内磅礴流淌,是刮骨的刀,也是藏锋的剑。
判官偷看着那举世无二的浅灰色双眸,与不带一点杂质的银发,几千年前杀伐决断的先圣威严当即在脑海里涌现,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但他得罪不起的,又何止是这么一位呢。
“小神错了,小神不该隐瞒的,都是小神的错,只是......只是......三太子那边,三太子他......”
“带路。”习涿径直打断了判官的话。
李十三为了他能做出什么,还不需要别人来提醒。
古树的轮廓在澄澈的夜空下渐行渐远,那里有寻木古树所有的气息,却远远不是曾经占据着半片涿光山的寻木古树,那只是古树残留下的一段枝杈。
从瑶池的圣水里,坠落到凡间的枝杈。
寻木古树消逝于万年之前,习家结界里的这一截枝杈,也该在流落到凡间时就枯死了的,至于枝杈上一直会亮起的光亮指引,习涿推测应该和忘川水的温养有关。
寻木古树生来有灵,入土在忘川河畔不死不生,其中干系可以想象。
但古树上间或出现的指引,一直与世间的动乱有关,这可不是忘川水的功效,甚至整个地府也未见得会有这样的业务。
往生帮扶中心,管的都是死人,和不死者的事情。
微弱的幽幽鬼火只能引路,无法照明,铺天盖地的黑暗里,连船下的河水也一并吞噬,他们不像是在行船,倒像是在空中飘荡。
习涿的视线落在身侧,判官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心下了然,满是机械质感的电子合成音响起:“让先圣见笑,都是死去的人,不能再以原来的面貌出现在人前了。”
光滑的特质头盔上,嘴唇处黄色的线条随之波动,习涿盯着面前的头盔,努力在脑海中回想这位地府判官曾经的样貌,结果,尽是模糊一片。
他记不起了。
一如,奔跑向前的人类文明,再也记不起祖先们世代沿袭的信仰。
“况且,”判官再次开口,“天庭三千年永夜,仅凭地府自己的力量,我们已经无法安置亡魂的往生轮回了。”
“嗯。”
习涿点了一下头,缓缓收回了目光,他无法想象如今面具之下,判官与地府众鬼魂真正的样子。
待周围景象渐渐清晰的时候,习涿发现他们已经来至了往生帮扶中心的地下四层,因为他的那几鞭子,四下正一片狼籍。
不过,负责撑船的小鬼并没有就此停下,径直带着他们向更深的地方而去。
地府内流出来的传说不少,其中一个,便是阴曹地府的第十八层不仅关着恶鬼,更保守着不少关于最重要的亡魂的秘密。
越是临近第十八层,魑魅魍魉的哀嚎反而越少,诡异的寂静之中,他心头莫名涌上了一股熟悉的感觉。
那感觉就像是生命最初的温暖与安详。
摆渡的小鬼被打发走,接下来的一段路,由判官亲自掌船,他们已经深入至了十八层地狱的最深处,这里是忘川河水流淌不息的源头,是连涿光先圣都不曾来过的地方。
进入此处的灵魂会变得茫然,如同母体子宫里最早诞生出的意识。
“先圣。”
行至黑暗中的某一处,小船渐渐停了下来。
“下面的一段路要下水了,我不方便随行。”判官向着习涿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船会自己撤去,先圣小心。”
“且慢。”习涿叫住了他。
判官的上半身还未来得及抬起,闻言,冷汗顿时浸透了衣襟。
“先圣,还有什么吩咐。”判官颤抖着语调问。
“先前,从未听说忘川河有过分支,他......是如何将河水引去古树枝杈旁的。”
“先圣,忘川河水不是三太子引过去的,而是,跟着你才过去的啊。”
......
忘川河中,习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停留在了原地,又缓慢地向后退去,继续向未知处游荡着的是他的魂魄。
散碎的魂魄。
像是一面自行在水中解体了的镜子,散落而出的无数碎裂的镜片,于流水里拉扯成了一条光怪陆离的淡蓝色飘带。
习涿看到,镜片里反射而出的正是一个又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这些都是他轮回世间的模样。
不过,正如在碎片里看到的每一个自己,都只有少年时的面貌一样,习涿很快便发现了,他的魂魄有多么残败不堪。
不!
不对!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起来。
对于早该魂飞魄散的人来说,能够有这么多零散的碎灵聚集在这里,才是不应该的吧。
“李十三......”
他在心里暗暗念着那个人的名字。
怎么能执着至此呢?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束火焰的轮廓,所有散落的魂魄残片全部悠悠地靠了过去。
忘川水中,灵魂的残片只剩下淡蓝色轮廓,此刻的跃动,像一场雨,火焰包裹下的雨。
与其他残片里的记忆不同,火焰中反复浮现而出的,似乎都是梦境中的景象,童年时代的李十三一直陪伴在习涿身侧。
这是......
那些一世又一世,由小哪吒陪伴他长大的梦境。
随着淡蓝色的魂魄残片以火焰为中心慢慢拼合,很快,习涿看到自己魂魄完整的虚影。
魂魄是无法哭泣的,于是,只能看见两缕淡淡的烟雾,从眼角的地方流出,又渐渐消散在了火焰赤红色光芒的边缘。
原来,竟是李十三舍了自己的一脉魂火,才补全了他的魂魄。
怪不得,他的记忆总是要从梦境里遇到小哪吒开始,这是那个人融入他灵魂里的痕迹啊。
魂魄回到身体,习涿开始向着忘川河水的上方浮去。
然而,就在他跃出水面重新回到船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左手的手腕处,竟然系着一条白线。
是一条由法力凝结而成的线,线的另一端明显连接着什么,茫然地向着虚空的黑暗里伸去。
“出来吧。”习涿忽然开口。
过了一会儿之后,一道黑色身影从他的身后出现,正是一路跟在后面的李十三。
习涿低头,看见白线一端正朝着李十三的方向而去,他没再说话,转身几步走到了李十三的面前,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点在那人眉心之上。
感知到的,是另外一个残败不堪的灵魂。
李十三丢失的一魂一魄,都给了他。
他记得曾经听判官讲过一个故事,魂魄已散的人,即便是重新聚集起三魂七魄,因为在世间毫无意识地游荡了太久,最终,也是无法重入轮回的。
唯有与其灵魂相通之人,自愿献出一魄作为牵引,系下往生结,才有可能将修复好的魂魄再次送入轮回。
但经过这样方法,永生永世联结在一起的两个人,生命此消彼长,互为损耗,直至一方将另一方反噬殆尽,或者,两相枯竭,才算是结束。
锦鲤鳛鳛是山海间诞生的最后一只神兽,他的魂魄,估计也只有曾经与之一起长大,天生地长的鸿珠才能修复了。
“找了多久?”习涿看向那双如夜空般深邃的眼睛,任由泪水一点一点模糊视线。
李十三开口,不带一丝犹豫:“752年,零4个月。”
习涿看着眼前人又穿上了那身融在暗夜里的黑衣,悲伤堵塞着咽喉,他试图发出声音,一时间却只有哽咽。
李十三的声音再次传来:“都是因为我,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什么?”习涿嗓音沙哑地问。
“我知道你喜欢水,当年,便在地府沿着忘川河找到了这里,将所有寻到的魂魄残片放在河水中,慢慢温养。”李十三抬起手,轻轻拂去了习涿脸上的泪水,“不想,一日在我外出的时候,你的残魂竟然自己拼合了起来,依着微弱的意识离开了地府,回到了寻木古树的枝叉旁。”
“我没有办法,我实在找不到了,才想出用自己的魂火去修复你的魂魄,可没想到......没想到......”
“怎么了?”习涿回握住李十三的手,轻声说。
“没想到,这样修补后的魂魄,从此永远都带着残缺。”
“所以,轮回的每一世,我都会死于自己的少年时代。”
“不。”李十三猛地出口反驳,“如果,如果不是忘川水,我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留住你的魂魄。”
习涿想起了判官和他说过的话:“习家结界中的忘川水......”
“是跟着你才流去那里的。”李十三带着习涿,开始渐渐往回走去,“锦鲤鳛鳛的残魂栖息在忘川河中几百年,河水早已记住了你的气息,它们大抵是很喜欢你,才会跟着你一起过去,我也很意外。”
“只是,”李十三又继续说,“忘川水只能安抚住你的魂魄,却无法进一步补全,如此,你的每一世都还是......”
“那你为什么还偏要躲着我?”
“我......我......”
李十三说着,缓慢地低下了头,眼神慌乱地看向别处,就连一直紧握着习涿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习涿从来没见过这样脆弱的李十三,烈火、红衣,都不会适合一个要在黑暗里行走的人,偏偏胸口处一只张牙舞爪的十翼小鱼,成了他身上最显眼的存在。
“李十三,你不知道,我也会想你的吗?”
习涿捧过李十三的脸,强迫他转过来看着自己的眼睛。
“我天生不祥,又因为自己的一魂一魄都在你身上,贸然靠近你,只会让你的魂魄不稳,你会......不得善终的......”
“怎么会,明明是你给了我新的生命。”习涿伸手轻抚过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天生不祥?不是的李十三。天上人间,桑田沧海,我都再找不出像你一样对我好的人了。”
“习习......”
习涿垫起脚,嫣红的薄唇轻启,主动吻了上去。
试探而出的舌在刚刚触碰到李十三嘴唇的时候,就尝到了苦涩的咸味,两个人都哭了。
习涿笨拙却轻柔地一寸一寸吻过李十三的唇,他是在安慰,诉诸着所有潜藏在心底未来得及讲出的爱意。
李十三很快把主动权接了过去,但他吻的很慢,每一次舌尖的深入,都像是要将描摹过的轮廓,死死地印刻进灵魂里一般。
唇齿缠绵至深,一股熟悉的灼热倏地被渡了过来,李十三察觉出了爱人的小动作,被他猛然加重的吻,一下子带上了惩罚的意味。
不过,在感觉到怀里人轻微的颤抖之后,他还是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习涿。
浅灰色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显得那样真诚、无辜,又楚楚动人。
李十三只好苦笑:“习习,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那是他亲手从自己身体里刨出去的魂火,他怎么会不知道习涿要做什么呢?
“习习,这一次,你得带着我一起。”
“无论是死,还是活。”
“好吧。”习涿怔在原地,长舒了一口气后,到底还是抱了上去。
“但是李十三,如今这个时代,科技发展的不错,我认识一个人,说不定,他会有办法帮我们。”
“好。”
李十三紧紧地回抱住了习涿。
就在他们正欲离开地下十八层的时候,在一旁候了许久的判官,叫住了两人。
“我们之前一直在查的事情,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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