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被尽然的颓败与炮火所占据，光影交错横扫出黑暗的轮廓，硕大的异兽怒睁着猩红的双眼挥舞出拳，千年荣耀的神祇与经由科技改造后的人类一样狼狈，锋利的钢铁碾压过血肉之躯，公序良俗都被挤压至崩溃的边缘。
阴寒侵入四肢百骸，长夜仿佛从此无边无际，脚下这片土地，往昔所有的祥和与繁茂仿佛已然逃逸出时空之外。
“师傅。”
“师傅。”
头发花白的干瘦老者匆忙而来，习涿和李十三并肩微微欠身。
华高特院长太乙真人带着化学班的一众学生匆匆赶到时，两人已经在做准备了，他们正悬停在战场外围的一处角落，紧贴着空中战斗区域的边缘，注视着眼前的战局。
在得知习涿需要一场大规模的人工降雪之后，院长就在第一时间询问过。
“你有多大的把握？”
习涿回他：“师傅，我没有把握，但这是唯一能够压制枯荣的办法。”
其间，李十三始终未发一言，态度却再明显不过。
斩草除根，光烧怎么能行，必须要连根拔起。
幸好，枯荣以野草为媒介，对巨兽力量的催化只局限在地面区域，空中已然被斩杀了大半的鸟兽们并未有太大的变化。
“需要用到碘化银颗粒的数目有点大，已经着人去准备了，最快七分钟之后可以就位。”
燕尾青跟在院长也就是化学老师太乙真人身后，有条不紊地汇报着计划情况。
“另外，需要用到的高射炮弹，华高特现在剩下还能用的不多了，两分钟前，安全局接到通知后就在帮忙协调往出调了，应该马上就可以送来。”
“差不多这些，我们先去准备了。”说完，回身融入进了化学班忙忙碌碌的队伍中。
等待的过程中，太乙真人手持拂尘，双眼微红，望着下方艰难的焦灼满面疑惑。
“中心城覆盖的土地面积不小，枯荣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将野草蔓延开来的呢？”
太乙真人眉头皱紧看向习涿：“能够同时操控如此多的巨兽，该是已经到了枯荣的极限才对啊？”
“我推测这些野草大部分应该不是由他直接操控的。”习涿镇静地回答。
太乙真人追问：“此话怎讲？”
“是全息绿植吗？”李十三在一旁开口。
习涿点了点头：“应该是提前将中心城内的全息绿植，全部换成了真正的绿草，但保证其四周的光影效果不变，以此来掩人耳目。”
“整个中心城内的全息投影设施，近90%都是由习家直接负责，他们想要偷换并不难，以枯荣的能力，让野草在冬季里存活也不奇怪。”
习涿眼睛直视向下方浸透了血肉的土壤：“枯荣也许早都在暗中催生野草了，只不过空气中鲜血和火药的味道太重，才将野草的气味全然盖过了，拖到了现在才被发现。”
太乙真人一张年迈的脸眼看就要皱成了一团：“可无论曾经的盘古残识变成了什么模样，如今世间能够汲取转化的能量相当有限这是事实，他怎么可能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不。”习涿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自己师傅，“他也早已是强弩之末了。”
七分钟之后，一切准备妥当，人工降雪想要在短时间内，将整个中心城范围内的野草全部覆盖，需要至少三个高射炮发射点。
炮弹发射本身并不难，难的是要保证在炮弹发射进云层后，空中的鸟兽不会对碘化银颗粒的作用进行破坏。
从炮弹发射结束到降雪开始，这中间的时间最快是二十五分钟，而枯荣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动作。
地面处一众魑魅魍魉的攻击陡然加剧，破败不堪的废墟在一道道沉闷的低吼声里反复震颤，如同置身于地狱最深处的梦魇，浓烟与血腥灌满鼻腔，双眼再不能轻易相信，所有的反击都依附回本能，早已超出负荷的疲惫被拉扯成了一根极其细微的丝，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绷着。
头顶上方的苍穹黑暗无际，仿佛一个巨大的罩子死死扣下，希翼是那样渺小而脆弱。
噗通！
又一只庞然大物彻底倒下，可下一秒，一团白光包裹下的人形，也跟着一起坠入进了滚滚烟尘之中。
是梅家兄弟中的老五。
“老五！”
习涿眉心紧簇嘶吼着大叫，当即便要上前救人，被身后的李十三一把拦了下来。
“习习，二哥在，放心，有二哥在。”
说完，连忙伸手将已经赶过去的二郎神指给习涿看。
习涿的眼睛紧紧钉在杨戬的身上，看着他快步走到了老五身旁，看着他确认老五只是太疲累需要休息一会儿，看着他将老五扛在了自己的身上......
看见那从来冷峻威严，战无不胜的神明，在起身瞬间双腿明显地一个颤抖，身体重心被迫前移，一条腿不堪重负地弯曲，膝盖重重地跪了下去。
习涿红着眼眶，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十根手指的指甲都已经在打斗时被连根翻起，他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只有掌心挤压指腹带来的锥心之痛，才能让他在这时继续保持清醒，保持冷漠的理智。
持续不停地高强度战斗，大家都太累了。
被鼠疫侵蚀的武装人员尚在恢复中，他们再没有多余的力量在抵御地面攻击的同时，阻拦住鸟兽对人工降雪的侵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三个发射点的人员和装备都已就绪，遍地野草对于巨兽的影响还在一点一点地加剧，再无退路，五十万鲜活的生命就在他们身后，隔着不过一具血肉之躯的厚度。
更深处的黑暗里，习涿知道那里还有一批接着一批的巨兽自中心城蔓延而出，无情的巨爪即将踏碎下一片万家灯火。
通讯耳机里，是燕尾青焦急地询问：
“现在怎么办，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吗？”
“我们......”
“现在......”
“还有......”
喉咙像是被从胸腔里溢出的寒冰寸寸冻结，习涿头脑清醒地知道接下来必须要去做的事，然而，天幕上方鸟兽嘶鸣狂舞，每隔一会儿就有燃着浓烟的飞行器徐徐坠毁，残垣上随之补充援助的速度越来越慢，数量越来越少......口腔里牙齿打颤，嘴唇抖动开合，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话。
“现在，动手！”
有一道清明坚定的声音忽而响起，像是一双有力的大手同时轻抚住了所有狂跳不已的心脏。
耳机里话音刚刚落下，便只见巨兽围攻最为密集的一处，一阵土地轰然开裂的声响传出，接着，一个转眼间暴涨了千万倍的身形缓缓站了起来。
他手持着金箍棒，棕色长毛遍布全身，模样与猴狲无异，华高特人熟悉的物理老师尘凡已然面目全非，变成了比之巨兽更加凶残的地狱修罗。
“动手！”
在使整片大地都为之震颤的怒吼声里，撕裂空气的炮响从三个方向同时响起。
“哈哈哈——”
“猢狲，倒让你先显了法相天地。”
二郎神杨戬清朗桀骜的声音在烟尘的上空回荡，随之，另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站了起来，是一只青面獠牙，手持赤红色巨刃的三目雄狮，如此二郎显圣真君的法相天地真身，便是习涿和李十三今天也是第一次见。
一抹耀眼的光晕自眼角斜后方倏尔亮起，习涿缓缓转过身，闪烁着各式鬼影的天际边缘，有如朝阳初升一般的七彩霞光乘风而来。
飘渺的叠音从如许光华之间扩散而出：
“小神，天河水军一员，愿助一臂之力......”
“小神，灵霄宝殿，玉帝座前护法，愿助一臂之力......”
“小神，南天门守门主将，愿助一臂之力......”
“小神，三清宫护院，愿助一臂之力......”
......
层层叠叠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临至顶点骤然静默无声，片刻地停顿之后，整齐地化成了一句豪情万丈地鸣谢：
“只此微薄之躯，来报昔日天宫托举之恩！”
七彩霞光于声浪中逐渐散开，飞舞向东西南北四个边界，将天际上方所有流窜作乱的鸟兽全部围在了里面。
太乙真人见状驾着仙鹤，一跃去至了霞光顶端的最中心。
随后，四面八方的每一道光影同时发力，开始了以身赴死的绞杀。
光影中的人形比之先前所见到的天兵天将们也要大上数百倍有余，但却不是如孙悟空和杨戬一般的法相天地。
无论三千年前，还是现在的三千年后，他们都是神仙中法力最为低微的存在，此时此刻的模样，不过是将自身仅剩的所有法力外放，以生命为烛火，最后一次点燃寒冷尽头的长夜。
选择这样去做的后果——
“不要！”
通讯频道里，不知是谁难以抑制的呼喊。
前方，惨烈的混战之中，第一缕明亮的光芒开始缓慢下坠，掉落进污浊的浓烟里，华光暗却，再渐渐消失不见。
而后，是一缕，一缕，再一缕......
他们是那样的勇猛炙热，那样的绚烂夺目，以微小成就永恒的磅礴，宛若一场在时间里行走过三千年漫漫征途后，漂泊辗转，颠沛流离，最终洋洋洒洒落下的神迹流星。
浅灰色双眸的边缘是越来越红的眼眶，眼泪骤然决了堤，和着脸颊两侧的血痕，连成串地不住滑落。
通讯频道里除了混杂在一起的细微啜泣，再无其他杂音。
选择这样去做的后果，是所有被暴力打散的神灵，从此彻底消散，永不复生。
被围困的鸟兽数量正在肉眼可见地减少，但那是天兵天将们成倍的牺牲换来的，能够暂时抽身的武装人员，无论是安全局的还是华高特的都全部赶了上来。
习涿两手伸开，再度凝成的水鞭与长剑上都挂满了血痕，他脚下一点作势就要冲过去，被身后一个滚烫的怀抱紧紧禁锢在了原地。
“习习，不要。”
“再等等，再等等。”
李十三低沉的嗓音几近沙哑，吐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的尾音。
他将自己的下巴紧紧地抵在习涿的脸颊一侧，埋首进柔软的银白色发丝间，徒劳地掩盖着越发湿润的双眼，怀抱里是爱人失控地大叫。
“啊——啊啊——”
“啊啊啊——”
“啊啊——啊啊——”
习涿用尽全身地力气挣脱着，狂吼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大脑正在一阵一阵地发麻，声音很快嘶哑，喉咙里溢出黏腻的腥涩，直至最后脱力，直直地跪倒在半空中。
“啊啊——”
“啊啊啊——”
“再等等，再等等。”
李十三一下接着一下地抚摸过爱人柔软的发。
“啊——啊啊——”
“没事的，没事的。”
“就快了。”
而他自己却逃也似的，眼睛再不敢看向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抵死的鸟兽嘶鸣声终于全部被绞碎在狂风里，神迹流星被人类的飞行器环绕着，变做稀疏的荧荧星火，漫长的寒夜总算挂起了第一片宁静的光亮。
李十三脚下的风火轮飞速转动，他将怀中的爱人轻轻抱起，柔声开口：
“轮到我们了。”
说完，径直向着城市正中心的上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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