碘化银颗粒作为凝结核，促使云中过冷水滴凝结成冰晶，再渐渐变成雪花的变化细微，漆黑的夜幕之下，几乎全部被吞噬殆尽，未知摇摇高悬，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李十三带着习涿停滞在城市的高空之上，一边尽可能地恢复体力，一边等待大雪的降临。
一枚精致的小瓶被人从怀里取出，放到了习涿面前。
银发少年低垂的眉眼微蹙，转头看向身侧的人。
李十三一手扶上习涿的肩膀，放缓了语气说道：“我猜习习所带的仙丹应该会消耗很快，所以，私心偷偷为你留下了一瓶。”
习涿盯着面前凭空多出来的仙丹，目光在瓶身与李十三之间流转，眼神复杂。
他早已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无非是体内的先圣之力在强撑着一具油尽灯枯的烂肉罢了，吃再多的仙丹于他结果都是一样的。
但爱人温暖的脸颊就近在眼前，身后靠着的胸膛里，一颗有力的心脏正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他的脊背。
李十三眉眼清晰疏朗一如当年模样，现世他们之间的重逢不过数月，三千年的时光尽数走失在时间慌乱的长河之中，习涿忽而抬手，轻抚上爱人眉心那一抹朱红的印记。
好看，真的好看，很好看。
与记忆中曾经无数次的感叹重合，便是这样的一双眼，这样举世无二的印记，让他再看上一万年，他也是看不够的。
那澄澈无尘的眼眸里，深深地映着他的倒影，他看着自己的手缓缓下移，沿着挺立如远山一般的鼻梁蜿蜒而下，最终停落在柔软的唇。
这是承载着他所有生命重量的人啊。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小瓶，将所有仙丹一口服下后，才向自己的爱人回以一个舒展的笑意。
我没事的，他在说。
“习习。”李十三唤着。
“嗯......”
习涿开口想要应答，撕裂的喉咙里却只堪堪泄出了一点模糊的颤音，长风在耳畔哀鸣不止，他甚至不确定李十三到底能不能听到。
“混天绫还是放在你那里吧，稍后可以帮上忙。”
李十三柔声劝诱着，两只手环过习涿单薄的肩膀，将头轻靠在了习涿的发端。
......好。
这一次，习涿的喉咙里彻底没有发出声音，他只好重重地又点了一下头。
一束火红的光亮，转眼落在了习涿消瘦突出的锁骨上，鲜红的挂坠更衬的那肌肤莹白盛雪，却也因此，叫所有落在雪白上的伤痕都更加触目惊心。
从李十三的角度看下去，那些刺眼的血痕一路延伸进看不见的衣服下方，每一条都像是直接刺在他的心头。
将习习轻拥在怀里，他甚至不敢用力，他在极度地克制着自己，他怕，某一下猛然地发力，会让那遍体鳞伤的爱人碎掉。
他好怕他的习习疼。
他怎么舍得他的习习那么疼。
银白色的发丝之下，他只看得到习习一点泛红的鼻尖，和那微微灰白的薄唇。
他俯下了身，如同清风浅拂过晨露一般偷偷落下了一个吻，柔软的发丝间是让他眷恋了千万年的味道。
在那无人可以看到的身后，他心满意足地笑着，两条交错的手臂又贪婪地缓缓收紧了一寸。
便是如此，已然足以。
烟火之外的四合旷野，延伸向远方的大地未肯轻易停止震颤，那是自中心城逃窜而出的巨兽们，没有人知道它们将被指派去到哪里，而更近一些的阴暗里，灭顶的灾难依然在一点一点地往下压着。
远远望去，猴狲与青狮两只庞然大物的动作已经开始变得迟缓，法相天地的化形对法力消耗极大，谁也说不好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越来越多的缺口在巨兽的蛮力冲撞下被撕开，集中收容所外围所设的防线正在一步一步后撤着，可是......
绝不能再撤了。
无情的巨爪再多近一步，地下藏着的五十多万人就都会有危险。
炮火还在持续不断地轰鸣着，仿佛根本不会有尽头一般，通讯频道里模糊地响起了一句话，而后废墟之上，散落的淡蓝色光亮如同星星萤火，一个接着一个地亮起，最终，全部汇集在一处。
成片成片的淡蓝色光芒伫立在防线的最后方，缓缓向上堆叠，不多时，一面特殊的人墙被竖了起来。
这是一面算不上多牢靠的人墙，组成它的不过是那些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打下去的人，是安全局的战士们，是华高特各个班撤下来的学生们。
因而，人墙上方的淡蓝色能量场，有的颜色会深一些，有的很淡，是大家身上核心控制装置能量所剩不均的缘故，眼看临近集中收容所的入口边缘，甚至还缺了一大块。
通讯频道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嘈杂，正在焦急等待的习涿和李十三跟着望了过去，只见，光晕外围一道道黑影站了起来，缓缓走至了人墙之下。
淡蓝色能量再次出现晃动，人墙摇摆着生长延伸，缺失的一块终于也被补全了，这一次加入的，是受鼠疫影响病倒修养的特种队员们。
“二十分钟了。”耳机里传来夏焰的提醒，语气中带着难掩的疲惫与粗喘。
高空上方，白衣银发的少年长身立于飒飒狂风，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微微张开伸在身前，浑厚的先圣之力正从那手掌中渐渐释放而出，笼罩向尸骸遍地的中心城。
枯荣的魔气混杂在染血的焦土里，由其催生而出的野草在冬日的寒夜里疯长，失控的巨兽被不断刺激着神志，狠命冲击着人类最后的倔强。
习涿的力量在触碰到野草的一瞬间，便被魔气驱散在外，无法进入土壤，他现在的力量还不够，他需要水，更多的水，只有等大雪降下来，这里才会成为他的主场。
沉默，与兽群的狂暴和乱吼相对的，是神祇与人类共同的沉默。
像是守着唯一的篝火，在漫长的黎明之前等待朝阳破晓，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着一场漫天大雪。
“啧啧啧......”枯荣的声音在虚无的黑暗里响起，“习习，看看你现在的这具身体，你说你这是何必呢，即便是有了那点可怜的力量又怎么样，你根本承受不住的。”
李十三连忙上前一步手掌扶上了习涿的肩膀，习涿略微向身侧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为了最大限度地催生野草控制巨兽的意识，枯荣的魂魄已经与遍地野草完全融为了一体，此刻阴柔蛊惑的声音也只是虚虚地萦绕在半空中罢了。
习涿眼睛一直注视着远方烟火缭绕的战场，对于不停在自己耳边言语攻击的枯荣置若罔闻。
“习习，我明明已经给过退路了，”枯荣的语调渐渐变得急促，呼啸的狂风陡然加剧，魔气高涨暴起，“等下人都死光了，你可千万要记得，是你自己没有选，可怪不得我。”
孙悟空和杨戬两个伟岸的身影，在一众巨兽的围攻之中愈发显得势单力薄，一路持续战斗不止的梅山兄弟与各路天兵天将也早已到达了极限，一团威力骇人的火球到底越过防线重重地砸在了淡蓝色的人墙之上。
习涿背在身后的手掌倏尔收紧，鲜红的血一滴接着一滴落进风里，他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望向远处的浅灰色眼眸沉若寒潭。
“枯荣你最好祈祷，不要死在我手里。”
李十三擦着耳畔的声音响起，习涿早已感觉到了自己肩头上那张手掌的抖动，是李十三在极致愤怒下的克制。
“哦？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可简直要怕死了，能有这么多人来给本王陪葬，本王不亏，哈哈哈——”
轰！
轰轰！
一连两道高速射来的雷火砸上了人墙，噼啪作响的电流与能量场剧烈碰撞，最终，化成了空气中两股朦胧的热气，热气之中一道接着一道渺小的黑点接连倒下，淡蓝色人墙霎时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马上新一轮更加猛烈的袭击落下，如同火星迸溅上晶莹脆弱的画布，人墙多处被暴力撕裂，摇摇欲坠，后方维系着能量场的人流再度像落雨一样倾倒。
习涿紧咬牙关，眼眶红到仿佛随时要滴下血来，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动向。
最后一分钟，只剩最后一分钟。
他看着那被距离无限缩小的黑点，一次一次掉落，又一次一次爬起......
他看着那淡蓝色的光晕一次一次被击破，又一次一次重新拼合......
他看着那脆弱飘摇的人墙，在永恒的瞬间坚如磐石。
整个过程通讯频道里都没有传出一句话，伟大于无言的意念中久久定格。
习涿猛然意识到，被他和李十三扛在肩上的，从来都不是窒息的愧意，而是，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信赖。
莹润的冰凉滑落眼角，第一片雪花终于飘了下来。
“枯荣！”
沙哑的嘶吼穿透入每个人的耳膜，如巨石砸穿冰面，反击的时刻到了！
“我不会再让你有复生的机会。”
习涿抬起身后一直背着的手，先圣之力裹挟着滚烫的鲜血，奔涌直冲九天之上。
全身的筋脉与五脏六腑在转瞬之间被碾碎，重组，再碾碎，再重组，脸上的血色被尽数抽离，他极力压制着胸腔内翻涌而上血腥气，然而，不过片刻，却感觉有液体正在止不住地溢出，从自己的耳蜗、眼角、鼻孔和嘴角......
他能够感觉到那纷扬洒落的漫天大雪已然尽在掌握，可伸向天空的手臂突然被加上了千钧的重量，任他如何用力也难以移动分毫。
怎么可以！
怎么可能！
他必须要做到！
......
噗！
一口混合着内脏碎块的血吐了出来。
“习习！”
李十三近在咫尺的叫喊仿佛隔着海潮模糊不清，紧接着，只感觉一股温顺的暖流倏地飞入眉心，莫名出现的强大力量托着他的手掌一起，将天穹上所有飘雪全部拽了下来。
气流带动的长风吹起习涿银白色的短发，在那清隽出尘的眉眼之间，多出来了一抹熟悉的丹红印记，正是化身为鸿珠进入到他体内的李十三。
“徒儿，师傅来为你们护法。”
太乙真人以最快的时间赶来助力。
习涿两个血肉模糊的手掌合于一处，漫天飘扬的白雪在一瞬间被尽数染红，在先圣之力的控制之下成了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网。
“枯荣！”
“去死！”
滋滋——
滋滋滋——
血红的巨网灌满雷霆，师徒三人同时发力，直向着整个中心城的残骸上狠命砸去。
巨网将一落地，混天绫紧随其后，化作无数根锋利的红针，将巨网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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