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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残次品

陈霜糖凝视着三途川汹涌的浊浪,水纹中破碎的倒影随波扭曲,仿佛她从未凝聚成形的魂魄。

浪涛翻卷间,她看见自己苍白的脸被漩涡撕扯成无数残片——那是杨戬指尖捏起的一捧雪?是莲藕人空洞眼眶里漏下的月光?还是被混天绫绞碎时溅落的血沫?

她突然分不清这具躯壳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二郎真君掌心血脉浇灌出的幻影。

霜糖……”她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喉间泛起甜腥的锈味。当年杨戬在昆仑雪巅为她点化灵识时,冰晶正簌簌落进他战甲裂缝的血痂里。他蘸着融雪在她眉心写字,寒雾呵出的白气缠绕着低语:“霜为骨,糖作心,你要记得人间滋味。”

可如今这三途川的恶水灌进肺腑,她才惊觉自己从未尝过糖的甜——那名字原是锁链,将她捆缚在“如兄如父”的渊薮里不得超生。浪头打来时,锁骨处旧伤骤然灼痛,正是杨戬天雷刑印的位置,仿佛他烙在她命魂里的印章正被冥河腐蚀剥落。

他为她不知道挡了几次五重雷劫的罪,可最后,她还是会如主人的影子,也同样尝到这番被雷击的痛苦。

“一念贪心……”陈霜糖突然笑出声,震得胸腔里半截孱弱的心脏簌簌发抖。

原来PO文中李哪吒的分灵剖开魅魔腹腔剜取灵丹那夜,溅在他银甲上的不单是血,还有对纯粹力量的渴慕。

可惜,内丹献上去了,只是保住了三公主敖冰的魂魄。她在沉睡,于千年不化的海底冰棺之中慢慢汲取水灵之气,等着重见天日的那遭。

魅魔的内丹,终究成了三公主敖冰魂魄的寄所,沉眠于深海冰棺,在万载寒冰与水灵之气的滋养中等待复苏。

那是值得的牺牲吗?海族们看着杨戬携丹离去时那令人胆寒的怒容,心中只有不解——那位素来清冷矜持的二郎真君,缘何为了一个已死魅魔如此失态?

他们无从知晓,这片深海葬送的,不仅是那个惑人的魔物,还有一个幻灵纯粹的幻梦与生命。

龙王恭敬献上那枚滚烫的内丹,它在杨戬掌心灼灼跳动,仿佛还带着那魅魔燃烧殆尽的体温与最后的笑容。

杨戬捏着它,指节发白,心海翻涌着无人能见的滔天巨浪。

他走过森罗九幽,潜入死寂深海,却在离开深渊、踏入忘川之畔时,再次遭遇了宿命的丝线——一缕微弱得即将散入黄泉浊气的残魂。它那么小,那么脆弱,蜷缩在妖冶的彼岸花丛中瑟瑟发抖。

就是这一瞬的恍惚。

那张残魂的模样,透过忘川的水汽,竟与他神识深处那张永远凝固的稚嫩面容——早夭的霜糖,重叠了。一丝无法遏制的、混杂着愧疚与补偿冲动的怜悯,鬼使神差地压倒了他的理智和对新生命必然隐患的警惕。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将刚刚到手、尚带血腥与海腥的魅魔内丹碎屑,糅合了指尖逼出的几滴神性心头血,包裹住那缕残魂。幽光闪烁,一个懵懂的生命重新被捏合成形。

于是,人间多了一个名为“陈霜糖”的游魂,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继承了两代破碎灵魂、被神之贪欲与怜悯同时诅咒的重生灵体。她在世间混沌沉浮,像个卑微的“早九晚五牛马”,做着些微不足道的事。但她内心深处总萦绕着无解的疑惑与撕裂感。

她,陈霜糖,究竟是什么?

是神君偶然兴起的一次施舍?是贪恋逝去之影的造物?还是对残破灵魂的一次粗糙拼贴?

每次想到那个无解的答案——同样是天神执念所系,为什么三公主就配被李哪吒珍重地安放,而自己只是杨戬随手捏合的残次品?

她觉得不公平。

而这份对自身存在的巨大空洞与迷茫,早在她更早的、作为“初代霜糖”时,就已埋下了绝望的种子。她清晰记得那个阳光灼热的午后,山林草木葱茏。

彼时她尚是初生牛犊、不知天规的幼灵,像条贪恋温暖的小蛇,本能地缠绕上她视为天地唯一支柱的“大哥哥”。她抬起天真得不染尘埃的眼眸,毫无顾忌地问出了那句最真挚也最致命的告白:

“大哥哥,我长大了能当你的妻子吗?”

话音未落,周遭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正为她用仙力编织花环的英俊天神,指尖蓦地一颤,精致的藤蔓花朵顿时僵在半空。那双曾温和俯视她的眼眸,刹那间被冰霜覆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愕与一种……近乎厌恶的疏离?

他将她轻轻却决绝地从身上推离,动作僵硬地如同躲避某种致命的瘟疫。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匆匆留下几句冰冷的托词和一堆仙果:

“我……有些忙。近日不会来了。这些吃的果子留着,饿了再吃。”

那声音里的温度褪得如此之快,仿佛从未存在。他英伟的身影消失得毫无留恋,留下那个小小的幻灵呆立原地,巨大的茫然与无措像深渊般将她吞噬。

为什么呢?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她只是一条借了他一丝气息而活的弱小幻灵,她以为最亲密无间的“渊缘”能包容一切,包括她心底最赤诚的依恋。

蛇妖似的?也许吧,她不是他所期待的凤凰,但那也只是她倾尽一切试图靠近唯一光源的本能。

然而,她这份源自野生的、毫无遮拦的倾慕,触碰的是天庭冰冷铁律中最坚硬的一环——仙凡之别,神与造物之隔。

在他骤然筑起的无形高墙面前,她终于模糊地认知到:她不配,她是泥尘,是天神指间随时可以弹去的一粒微尘,岂敢奢望云霄?

三十年。那是比忘川水更冷的漫长冰封。她在那片被他遗弃的山林里挣扎、蜕变。所有的困惑、悲伤、不被理解的疼痛,最终都化作了燃烧的燃料。她要长大,要变得耀眼、夺目,耀眼到足以穿透九重天阙的云雾,让那个遗忘她的天神,再也不能忽视她的存在!

她疯狂修炼,摒弃了清灵之气,转而追逐一切能引人注目攫取力量的法门。

当年那双稚气的眼眸,在痛苦的打磨和野性的本能驱使下,竟生生修炼出颠倒众生的媚眼如丝,一张脸成了天生的蛊惑利器,一颦一笑都带着令人心旌摇曳的魔性力量。她在蜕变中失控了,滑入了那条被神魔所鄙弃的幽径。

当杨戬在某个瞬间,或许是一点残留的职责心驱使,或许是一丝微弱的怜悯尚未熄灭,终于想起他那被遗忘的“小蛇”时——他看到的,已不是当年林中缠绕藤蔓的纯净精灵。

那个曾依偎在他怀里,满眼依赖地说“要当妻子”的幻灵,已然行差踏错,堕入了魅魔的深渊。

她站在那里,带着淬炼出的、足以倾倒三界的绝艳风姿,眼中却再无天真,只剩下足以焚尽一切的毁灭之火。她的声音穿过时空,是当年的回响,却已浸满了魔性的幽冷与偏执的凄楚:

“大哥哥……你不喜欢我,我就努力修炼,让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到我。”

昔日的求而不得与刻骨的冷落,终化为燎原的业火。她以被彻底否定的存在为祭品,用自身的存在本身,对那将她创造又亲手推入深渊的造物主,完成了最惨烈也最绝望的反抗。

她行差踏错,成了魔。

她成不了他心目中的凤凰,却以成为他口中“魔”的方式,宣告了一个残次品一身反骨,报复造物主的存在。

虽然,当时她并不知道,杨戬看着那时候的魅魔在想什么。

但是,她有种报复成功的酥爽。

看着魅魔被剖丹而死时嘴角那抹近乎解脱,又蕴含着无尽凄楚与如愿以偿的笑意,高高在上的二郎真君内心某处被狠狠凿穿。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当年那个被他一时兴起用腰带幻化而成的的幻灵“霜糖”,已然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尝尽了情爱之苦最尖锐最残酷的滋味。

她想爱的。

想爱得轰轰烈烈,像一场焚尽躯壳的大火。哪怕这爱的代价,是死在那心之所系的、最爱的人刀下。

那个魅魔,她不仅是杨戬漫长生命中一段执念的化身,更成了他造业之后结出的一枚剧毒的苦果,一枚钉在他神格上的罪证。

“噗——!”

冰冷的河水猛地灌入口鼻,将陈霜糖的意识从遥远的的,属于另一个自己的死亡现场硬生生拽回。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狂暴的浪涛打下那只朽烂的竹筏。摆渡的老叟在浑浊的水面上投来毫无温度的一瞥,那张布满岁月裂痕的脸上,只有看惯了生魂湮灭的漠然。

她被抛入了无边的冰冷与黑暗之中。三途川的水沉重得如同铅汞,更恐怖的是脚下——无数沉沦水底、永世不得超生的恶鬼冤魂,它们伸出了黏腻滑冷的、由执念和怨毒凝聚而成的肢体,死死缠上陈霜糖的脚踝、手臂、腰身。

它们是连六道轮回大门都无权叩响的失败者,沉在最黑暗的河床底,此刻正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疯狂,要将这个似乎同样飘摇无定的新来者一起拉入永恒的沉寂,去分担它们那无边无际的痛苦。

“我到底是谁?” 河水灌入她的耳朵,窒息感却将这问题锤打在她灵魂深处,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我因何又要活着?” 每一次挣扎都显得如此徒劳,每一次下沉都更靠近答案的深渊。

念头如同尖冰刺破了她最后的虚妄—— “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存在?”

那清晰的画面在窒息的黑暗中闪现:静谧的山涧旁,沾着晨露的优昙花散发幽香。初生的小小幻灵第一次凝聚成形,懵懂地看向创造她的神明。而那个天神,他指尖微动,眼底或许曾掠过一丝犹豫,但他最终……没能掐下去。那一瞬间的慈悲或犹豫,换来的竟是此后数千年的纠缠、执念、苦难与最终的坠魔?

“要是我那时就被他亲手扼死在优昙花丛中……就好了。” 浓稠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比脚下的恶鬼还要冰冷彻骨。

下一个撕裂心扉的念头紧随而至: “我要是这样死了,会有人……为我难受吗?”

就在这念头闪现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巨力骤然扼住了她的咽喉,捂住了她的口鼻!不是水鬼,是她内心无法承受答案的惊惧!身体骤然失去了最后一点浮力,直挺挺地、加速坠向那漆黑的河底深渊——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前,两束极其温暖且带着烟火气息的光芒猛地刺破了她内心的冰封地狱!

是陈秀颖妈妈!是老实巴交的老陈爸爸!

她仿佛看见母亲泪流满面、肝肠寸断的样子;看见沉默寡言的父亲佝偻着背脊,一夜白头。他们不是幻影,不是神明施舍的温暖残光,他们是她在浑浊凡尘里真切存在的锚点,是她偷来的,却也是她唯一的亲情归属。

他们会难过,会痛彻心扉,会因为她这个其实并非亲生骨血的“女儿”的死而……难受到死啊!

还有……

李哪吒!

对了,还有李哪吒……

那个身缠烈火的混世魔王。冰冷的河水包裹着她,她却在这一刻,如同回光返照般,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触摸到当初悸动的本源——她忘了告诉他,之所以答应嫁给他,并非全因宋思明的算计布局,也不是那所谓的逃开天庭追杀的权宜之计……

她是真真切切被他身上那种光芒所吸引的啊!

像极寒之地的旅人,会本能地扑向哪怕一簇小小的篝火。哪吒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近乎嚣张的生命力,像一道劈开她阴霾心境的闪电,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散发着一种她此生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与纯粹。

那是一种让她这只诞生于神明阴影下的脆弱幻灵,本能渴求的温度!

这迟来的顿悟与她记忆中魅魔最后的含笑容颜骤然重合!

那个魅魔……

她或许早已洞悉一切?知道枕边的丈夫与自己日夜缠绵的目的,就是在她腹中孕育那颗能救他心上人的内丹?

可她还是选择了日日笙箫,选择了将最炽热的情感献上祭坛。

助他救回心上人,这是魅魔献上的最后的也是唯一一份纯粹的爱意,一份明知结局惨烈,却甘之如饴的献祭!

三途川冰冷浑浊的水底,无数冤魂的惨嚎仿佛在遥远的地方扭曲变形。陈霜糖望着那些试图将她拖入深渊的模糊的厉鬼面容,体内最后那点挣扎的力量在迅速流逝。深重的疲倦感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她。

原来……这才是宿命吗?

窒息感吞没她最后一点光亮时,陈霜糖的嘴角似乎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极其浅淡,几乎无法察觉,却在那冰冷的水底,与魅魔魂魄消散前的那一刻,如出一辙。

那是明了了自身命运轨迹后,一种悲凉的,却又带着一丝解脱意味的……认命之笑。

她闭上了眼睛,任由身体沉向那永恒的无光之处。意识中断前,唯有一个念头如水泡般浮起:

或许这无尽沉沦的河底,才是她这类被执念与罪孽捏造出的存在,最终的归处?

*

第三日清晨,牛头马面捧着生死簿瑟瑟发抖。陈霜糖的名字第三次消失又重现,最后竟出现在"杨戬"的姻缘栏旁,墨迹新得刺眼。

"这......"牛头的蹄子指着另一处,"魅魔那页也有她!"

泛黄的纸页上,被李哪吒剖腹的魅魔画像逐渐变成陈霜糖的模样。而更早的记录里,还有段被雷火烧焦的文字:"杨戬私养墨灵,玉鼎震怒......"

“这什么事情啊?陈霜糖不是已经沉入三途川了吗?我们也是按照上面的吩咐行事,怎么感觉就是抹不掉这丫头的存在,如此邪门!”

邪门?

三途川的浊浪毫无征兆地沸腾翻涌,河面炸开血沫状的气泡,黏稠如沥青的河水裹挟着陈霜糖的魂魄,像被深渊巨口呕出的残渣般猛地抛向岸边。

她摔落的瞬间,腥臭的水花混着黑雾四溅,皮肉与青石板撞击发出 “砰” 的闷响——那声音不似活人坠地,倒像一尾刚离水的鱼在砧板上垂死弹跳,脊椎骨节寸寸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牛头被雾气糊了满眼的冥河水,铜铃巨眼瞪得滚圆:“活的死的? ”

马面蹄子焦躁地刨着地,骨链哗啦乱响:“你傻啊!三途川里能有活的? ”

二人却不敢上前。那少女周身蒸腾的雾气里浮动着细小的金色碎屑——分明是忘川水腐蚀魂魄的浊气,可碎屑中又掺杂着几缕极淡的、属于生魂的暖橘色光晕,如同冰火同炉般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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