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瑶池畔。
陈霜糖双眼失焦了一阵儿，实在是因为凑近看的真神大人的神颜，不论是眉眼传神，还是微微抿动的薄蠢，精准地在她灵魂深处投下了一片鱼雷，炸得她的妇德情操哀鸿遍野。
她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张破嘴，怎么就没个把门的？什么死不死的，什么嫁不嫁的，这种话是能随便往外蹦的吗？
陈霜糖恨不得抽自己一下。
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月光斜斜照下来。杨戬没说话，抓着她的手腕也没松开。他手上劲儿不小，攥得她有点疼，但又没真的弄伤她。
陈霜糖僵着不敢动，心里七上八下的。她试着想再说点啥找补一下，可一抬眼，撞上杨戬看她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就卡住了。
那眼神太沉了，里头像是压了好多东西，是她从来没在这位真君脸上见过的东西。有点像是难过，又有点像是认了命。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带着点哑：“……兴许，你说着了。”
就这一句，没头没尾的。可陈霜糖听着，心里猛地一咯噔，比刚才他直接搂过来还让她发慌。
“我……”他开口，嗓子比平时更哑，带着点酒后的沙哑，“这个，给你。”
他摊开手，手心躺着一只小巧的玉瓶，质地温润，却透着一股寒气，瓶身上有淡淡的符文在流转。
陈霜糖认得这种瓶子，是杨戬专门用来装特制丹药的。她的心往下一沉，没错！又是那种丹药。
之前的快吃完了，她又不知道怎么问真君大人要那种药……
但是不吃，这里是天庭……稍微显出一点魅魔的苗头，她立马就会死得透透的。
她偷偷接过来，又抬眼看他。
“您老真是神算，知道我用完了？”她给杨戬真君竖了个大拇指。
杨戬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好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只有那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泄露了深处的波动：“压住你身体里可能因为情绪波动而醒过来的魅魔本性。李哪吒常年在魔渊，一身杀伐煞气最容易引出问题。你聪明……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细细密密扎在陈霜糖心上。原来他追上来，不是为了刚才的失态和那句模糊的话，是为了尽他“司法天神”或者“创造者”的责任，来送这“□□”的丹药。瑶池那片刻的松动，好像只是喝多了的错觉。
“好的，好的！我知道自己是个麻烦，但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真君大人，夜转寒了，您先走吧……”
陈霜糖送他一步。眼神小心翼翼地盯着地上，发现他不走。
“您先走吧！我还要叫醒侍女呢！”
“别与人起冲突，你若是被人发现了真身，我都救不了你。”司法的战神就是如此，他说不会坚定地选择她，那就是如此。并没有商量的余地。
陈霜糖当然点点头，她哪里会想要大哥哥牺牲神职和原则来包庇自己？
“您要相信我，我先是您的幻灵，而后才成了魅魔。我虽身不正，可与您一体同源而荣。我会好好守护这份荣誉的。”
杨戬眼中情绪微动，他没想到，陈霜糖几百年间沉浮，去了地府都有三次了，可她依然眼中有光，并且说，她以他为荣。
可他又她做过些什么？把她当做牲口每日投喂，圈养起来吗？
杨戬倏然放开了她的手，颔首。原觉得她不配，可猛然间这骄傲的天神突然觉得，好像什么东西变了……
原是他不配吗？
她恭送真君大人离开，目光扫过那玉瓶，声音轻，却不容置疑，“如果我真有现原形的那一天，那是我陈霜糖自己的劫数，我自己扛。绝不会……连累二郎真君您。”
“放手吧，真君。”她轻声说，“陈霜糖以后，一定不会再错了……要是我真的不行，到时候您就亲手杀了我！”
她会压制好魅魔，不会成为他的污点的……
杨戬眼神像是被烫到一样，他回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又看向她决然的脸，眼底深处被酒精和情绪冲开的裂痕又扩大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楚清晰浮现。
正好，远处有几道仙光掠过，像是巡天的天兵经过，好奇地望向桃花林里这对姿态微妙，气氛凝滞的男女。
“这好像是杨戬真君吧？”
“诶？还真是！”
一队人马都这样看着，完全是避不开。杨戬沉默，心思微动，其实可以施法离开遮蔽身形，但是他觉得，这样对陈霜糖还是太不公平。
或许……
杨戬心念一转，回眸看向陈霜糖。他若是认下她这个妹妹……
陈霜糖忽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她不能继续留在这儿跟他纠缠过去，也不能让他继续沉浸在这种无用的自责里。既然都敞开了说，那不如……
她忽然扬起一个略显明快的笑容，尽管眼底还带着没散尽的复杂情绪：“真君既然觉得亏欠我，又说是我‘底气’，那不如……陪我去个地方散散心？就当是……补偿？”
杨戬显然没料到她情绪转变得这么快，愣了一下：“哪儿？”
“海市今天不是开了吗？听说很热闹。”陈霜糖指了指西边天上隐约的喧嚣和宝光，“你我……好像还从没像普通人家兄妹那样，好好逛过一次街，吃过一碗东西。”
“兄妹？”杨戬重复着这个词，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们之间，什么时候有过那么简单纯粹的关系？
陈霜糖却已经不管不顾，先转身往西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他，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挑衅：“怎么？司法天神日理万机，这点空都没有？还是……怕被人看见，坏了您的威风？”
杨戬看着她的背影，月光勾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轮廓。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抬步，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而一队巡逻的天兵低头让路，分列两边，已不敢多加妄言。
天庭和海族交流盛会期间的海市，比陈霜糖想的还要热闹。西天门外，原本空旷的云海上，现在飘着无数流光溢彩的贝壳，珊瑚状的临时摊点和殿宇。明珠、琉璃、各色珊瑚宝石把这片云海点缀得像梦一样，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海风咸味和灵果仙酿的香气。
最绝的是，巨大的鲸鱼犹如浮在九天上的岛屿，在夜的寂静中鸣唱。
仙娥、仙官、各路神仙、甚至很多奇形怪状的海族精怪挤来挤去，讨价还价，说笑吵闹，宝光和仙气混在一起，热闹得很。
陈霜糖和杨戬一前一后走进这片喧嚣。杨戬还是那张冷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所到之处，周围的吵闹都会不自觉静一下，神仙们纷纷让路行礼，眼神敬畏又好奇，尤其是落在他前面那个看起来悠闲自在、东看西看的三太子妃身上时，那好奇简直要溢出来。
陈霜糖却像没感觉。她好像真把刚才的不愉快暂时扔一边了，有兴致地在各个摊子前流连，看看闪亮的深海明珠，摸摸光滑的珊瑚摆件，甚至对几只关在透明水泡里、吐着七彩泡泡的小鱼产生了兴趣。
杨戬始终跟在她身后三步左右，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和小贩说话时眼里偶尔流露出的、和她平时故意装出来的顽劣不同的、真实的好奇和雀跃。他心里那沉甸甸的痛楚和自责，在这片陌生的喧嚣和她的身影中，奇怪地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缓解，却又生出更多难以言说的酸涩——他居然从没见过她这么轻松的样子。
“真君，”陈霜糖在一个卖海灵膏的摊子前停下，回头看他，眼睛亮亮的，“这个看着不错，尝尝吗？”
其实杨戬什么没尝过？就是在凡间当那小杨总，他也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
杨戬下意识想拒绝，他最近辟谷，不在乎口腹之欲。但看着她带着点试探和期待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变成了：“……随你。”
陈霜糖笑了笑，买了两份。海灵膏是半透明的淡蓝色，散发着清凉的甜香。她递了一份给杨戬，自己拿小勺挖了一勺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
杨戬拿着那只精致的小碗，动作有点僵硬。看着她毫不设防的侧脸，他犹豫了一下，终究学着她的样子尝了一口。冰凉爽滑的口感在嘴里化开，带着淡淡的甜，不算难吃。
“怎么样？”陈霜糖问。
“……还行。”他低声回答，目光却没从她脸上移开。这一刻，好像他们真的只是一对普通的……兄妹，在这热闹的集市上分享一份简单的吃食。
后来，陈霜糖又拉着他逛了好久。她兴致好像很高，一会儿对巨大的砗磲壳惊叹，一会儿去听海妖唱歌，甚至还凑热闹在一个射水箭赢奖品的摊位上玩了一把，结果自然是一塌糊涂，她却笑得很开心。
杨戬始终沉默地陪着，付钱，或者在她差点被人流挤散时，下意识伸手虚扶一下她的胳膊，又很快放开。他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在这片沸腾的海洋里，只给她一个人辟出一小块安静的、没人敢轻易靠近的地方。
“小杨总，你今天怎么那么沉默啊？这才是你真实的神格吗？”陈霜糖拿着射水壶的战利品——一只海豚玩偶，扭头回来看他，一边打趣道。
杨戬笑而不语，走了几步淡淡道：“兴许，又被你说着了……”
杨戬那句“兴许，又被你说着了……”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砸进陈霜糖心湖里，那“又”字更是精准地戳了她一下。她猛地扭过头，假装被夜风呛到，咳了两声，耳朵尖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风、风有点大……”她含糊地嘟囔，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看他，脚下不自觉地往旁边挪了半步，想拉开点距离。
杨戬却没让她逃开。他跟着她挪动的方向，不着痕迹地也近了一步，两人之间那点刚刚拉开的空隙又没了。他个子高，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哪句说着了？”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刚喝过酒的微哑，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是说你魂飞魄散我才心软……”他顿了顿，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侧脸上，看着她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还是说，你嫁了人，我才突然对你……”
他故意停在这里，留下令人心慌的空白。周围只有风吹过桃林的细微声响。
陈霜糖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他的气息混着淡淡的酒意和冷冽的檀香，无处不在。她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
“真君喝多了，尽说胡话。”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点嘲讽，尾音却泄露出了一丝不稳。
杨戬极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愉悦，反而有种破罐破摔的涩然。
“是吗？”他抬手，并非要碰她，只是虚虚地拂开一枝伸到她颊边的桃花枝，动作慢得近乎折磨，“可我婚礼上看着你，看着他围着你……这里……”他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点了点自己心口的位置，目光却锁着她，“确实很不痛快。”
“那种不痛快，”他继续道，声音又低了下去，像情人间的絮语，却带着锋利的刃，“不像司法天神该有的公正，也不像造物主该有的超然。倒像是……”
他再次逼近一寸，陈霜糖甚至能看清他眼底自己惊慌的倒影。
“像是凡间那些蠢男人，见了自己弃之敝履、却又被旁人轻易占了去的宝贝，而后悔而不甘心。”他终于把话挑明，眼神灼热继续，“这般说，够清楚了么？你方才，是不是就想着这个？”
陈霜糖心脏狂跳，被他这直白到近乎粗暴的剖白震得说不出话。所有狡辩、所有伪装，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可笑。
她不管，什么都不管只是暴走。
最后，他们停在一家看着挺雅致的食肆前。食肆挨着一棵巨大的月桂虚影，招牌上写着“月宫折桂”。
“走累了，进去歇歇？”陈霜糖提议。
里面人多，她就不怕杨戬再逼问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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