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一把攥住大地的手腕,抬起头,蒙着云翳的眼中迸发出倔强的光,“带我去祠堂!”
大地看着满身是泥的哪吒,皱眉道:“你不是不去?现在又要干嘛?我劝你别跟人起冲突,小心被你仇家发现。”
哪吒踉跄着起身。他倒要看看,无量老贼费了这么多心思引他和敖丙入局,演了这样一出水淹西岐的大戏,究竟换来了些什么。他倒想知道,这个世间的黑白究竟能被颠倒成个什么样子。
哪吒不再与大地啰嗦,顺着刚刚过去的脚步声,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摸索着想要跟去祠堂。
大地见状,一把将哪吒拦下,抹了抹他脸上的泥土,隐约露出轮廓后,才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强行将他背了起来。
哪吒被大地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以后挣扎着怒吼道:“你放我下来!”
“等你爬过去,天都黑透了,”大地嘲弄道:“逞强有什么用?你现在啥都干不了。既然你非要去,我带你过去就是。”
洪水过后,祠堂颤颤巍巍地矗立在村子的角落里,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它的草顶早已被水掀翻,只剩些歪斜的梁木,摇摇欲坠地悬在头顶。正门的门板斜楞着半靠在墙边,黄土夯筑的矮墙上满是泥浆,发出一股腥臭的味道。祠堂里供奉的祖宗牌位连同着供桌一起被不见踪影,村民们将一张勉强能站立的桌子摆在堂屋中央,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块牌子,恭恭敬敬地在上面刻了“哪吒上仙”四字,再寻来一个没有豁口的陶碗,供奉了些掺了沙的粟米饭,这已经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粮食了。
村民们聚集于祠堂外的院子中,细看去,都是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女人还有半大的孩子,竟没有一位壮年男子。
村长是位留着白须的老者,他佝偻着背,手中撑着一根粗糙的木制拐杖,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上嵌着一双充满了希冀的眼睛。
大地将哪吒背到了人群最后面,将他放了下来,低声嘱咐道:“不要搞事,小心被人发现。”
哪吒模模糊糊地看向人群,此时他眼睛不能视物,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他听到村长老迈沙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前些日子,那罪恶滔天的龙妖害死了老侯爷,还降下水灾淹了西岐城,咱们这小村子也被波及,咱们险些都送了命。幸亏阐教派来座下弟子哪吒上仙,降服了龙妖,救了咱们的命啊。”
接着就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应和道:“是啊,那天夜里,我看天上红光一片,想来就是哪吒上仙在斩龙妖啊。”
“哪吒上仙乃是灵珠转世,是来拯救苍生的。”
接着,又有人心有余悸地说起龙妖。
“那天我看见那条恶龙了,特别黑,还长着一张扭曲的人脸……”
“不对吧,我看见的是一条闪着蓝光的龙,獠牙那么长,还长着可怕的角。”
“可能是恶龙有两张脸,一张是龙脸,一张是人脸,说不定那张人脸是他吃了活人以后变来的。”
听到这里,哪吒将拳死死地攥紧,骨节发出愤怒的声响。
他们甚至连敖丙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怎么可能知道是谁救了他们?
敖丙,这不值得。你太傻了。
大地见此,狠狠抓住哪吒的手腕,生怕他冲上去揍人。
出人意料的是,哪吒虽然怒不可遏,却并未有所行动。其实在来之前他就已经隐约猜到,这些人会说些什么,他本想借此冲出去向众人揭露真相,但是脑海中突然闪过在陈塘关的记忆:明明是他与敖丙救下了丫丫,最后他却被污蔑为凶手;明明是敖丙阻止了魔化的他,却因为龙族的身份而被千夫所指。
那时候他无法左右别人的想法,如今亦然。
没有人在乎真相是什么,只要他们心中有偏见,再有人给事情盖棺定论,他们就会群起附和,不辨真伪。他们看不见真相,也不愿了解真相,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一人倡谤,万人附和,终至积毁销骨。
这个世间真的有公义吗?
娘亲刚刚过世之时,他被复仇蒙蔽了双眼,认为这世间没有公义。是敖丙抓住了险些陷入深渊的他,并且告诉他:“哪吒,公义并不是强者的特权,而是不论强弱,众生皆应享有平等的权利。我们抗争天命难道不就是想为众生搏一个公平吗?”
可是那个一心要为众生寻求公义之人,如今却遭众口铄金,清名尽毁;那个到最后还在说着自己“永不回头”的人,在那些自诩正义的神仙的算计下,因为自己的赤诚而将自己送入了深渊。
善可以是恶,恶也可以是善,原来这世间的公义,不过是阴诡之人用来驯服良善者的枷锁罢了。
胆小的孩子听着大人的描述,吓得捂住了耳朵。村长见气氛越发凝重,咳了咳,又说道:“洪水过后,田里庄稼都被毁了,来年也难有个好收成。虽说姬发公子仁善,免了咱们的赋税,可眼下这个光景,咱们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老村长哀叹一声,“难说啊……”
有村民怯生生地问道:“姬发公子不是说会开仓放粮吗?”
村长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地面,“村里的后生都跟着姬发公子打仗去了,说是要打进朝歌,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可这打仗啊,总得先填饱肚子不是?”
想到要远赴战场的亲人,村民都陷入了沉默。
“那可咋办?”一个稚嫩的女声响起,“俺娘还病着呢,不是说哪吒大神仙会保佑咱们吗?”
“是啊,哪吒大神仙去哪了?”
提问声此起彼伏,村长又咳了咳,伸出手示意大家噤声。
村长道:“前些日子,我儿归家时跟我说了,哪吒上仙已回乾元山金光洞修炼,待出关之日,自当再临西岐,护佑苍生。”村长抬起头,恭敬地望向天空,朗声道:“姜丞相说,供奉香火可以增强哪吒上仙的法力。上仙救了咱们的命,咱们理应供奉他。若是心诚,他自会护佑咱们。”
村民们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称是。
村长又道:“今后,这座祠堂就改为哪吒庙,咱们要为哪吒上仙造神像,每家每户轮流供奉,以求风调雨顺,护佑村子平安。”
村民们听说要将祠堂改为神庙,均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有人提出异议道:“可是,这祠堂是祖宗传下来的,供奉的是咱们的先人啊……”
老村长的眼神陡然一凌,不容置喙地说道:“若不是哪吒上仙,咱们哪还有命在?如今不过是改个祠堂,供奉恩神,难道你们连这点诚心都没有?”
随即村长便跪倒在地,冲着乾元山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词,众人学着他的样子,都虔诚地跪倒在地上。放眼望去,就像是一场盛大的参拜仪式。
哪吒的身形晃了晃,下意识捂住胸口,却想起敖丙留在自己身体里的龙鳞也随着他一起消弭于天地间,再无踪迹。他的心又如万箭穿心般疼痛万分。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根本不问人间悲喜,尸位素餐,为了权力与**将人命当纵横捭阖的棋子。他们以人命为诱饵,哄骗他们入局,并用一场盛大的骗局编织了一个可笑的神话。最终,他们用敖丙的血书写着所谓的正义,他们用敖丙的命换取了凡人的信仰。而这一切,都被这些凡人视为这世间的善与正义。如今甚至跪倒在地,祈求那些毫无怜悯之心的神明保佑。
而他,李哪吒,就是这场大戏里最大的丑角。
他怒极反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浑身发抖,笑得嗓音沙哑。泪水顺着他蒙着白雾的眼中滚落,颜色由浅红渐渐变作赤红,他浑然不觉,只是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笑得发痛,似乎要将这世间的荒唐都笑尽。
这世界太大,大到你走时波澜未惊。
这世界太小,小到难容你赤子之心。
原来你拼尽全力地证明了,这个世间,根本没有公道。
敖丙,终究是这世间辜负了你。
村民们听见哪吒的笑声,纷纷回头看向他们二人,露出或是疑惑或是愤怒的表情。
老村长皱起眉头,又见他们是生面孔,随即怒声呵斥道:“你们是何人?”
有人站出来说:“村长,这是两个来西岐投亲的外乡人,没想到西岐遭了灾,进不了城,就在咱们村子里住下了。”
大地心道不好,这下恐怕会让哪吒怀疑自己身份。
哪吒并未在意旁人的话,而是一边笑着,一边指着出声的方向,猛地抬起头。
众人看见眼前身材魁梧的少年面色惨白,脸上流下两行血泪,衬得他的表情狰狞而扭曲。
哪吒的笑声越来越沙哑,最后甚至发不出声音,他终于止了笑,缓缓开口,仿佛被刀子割过声带一般,声音喑哑而颤抖,“你们要供奉哪吒,哈哈哈哈哈哈,还神仙……”
他忍不住又笑了出来,大地连忙攥住他的胳膊,试图将他拽走。
哪吒一把甩开大地,嘴角扯出一个森然的冷笑,“什么灵珠转世,什么救世神仙,你们知道哪吒是谁吗?”哪吒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寒意,“他是魔丸,是灾星,是孽障!是——”
不等哪吒说完,村长将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怒喝一声:“疯子!”这句话瞬间点燃了众人的怒火,眼中的疑惑与惊惧瞬间化作暴怒,那娘亲病重的女孩举起手边的石头,高高举起,犹豫了一下,随即重重砸向哪吒。
哪吒感到额头被一重物击中,举起手摸了摸,感受到一片温热,他接着冷笑道:“你们居然供奉魔丸,真是愚蠢至极!”
“来啊,打死这个亵渎神明的疯子!不然天会惩罚咱们的!”村长颤巍巍地举起拐杖,指向兀自冷笑着的哪吒,浑浊的眼中满是憎恨与恐慌。
村民们被彻底激怒,发了疯似的冲了上来。
大地见势不妙,一把抓住哪吒道:“快跑!”
哪吒沾满了血的手反握住大地的手腕,力道之大,几欲要将他的骨头捏碎,“我倒要看看,亵渎了他们口中的神明,”哪吒抬起头,看向殷红似血的天边,“这个天到底会怎么样!”
大地瞪大双眼,震惊地看着眼前不知是不是真的疯了的哪吒。就在犹豫之时,众人冲了上来,将大地挤到了一边。
哪吒被愤怒的村民们狠狠地推到在地,无数黑影挡住了他眼前的光亮,在一片怒骂声中,铺天盖地的拳脚砸了上来,他听见血肉之躯被击打的闷响,之后又听见几声“咔嚓”的脆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最后他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听见阵阵嗡鸣声。
他仿佛置身于混沌间,他看见了那日在陈塘关,人们的谩骂声震天。他无措地站在街角,一把一把的烂菜叶如密雨般袭来,臭鸡蛋的黄浆在肚兜上炸开,黏腻不堪。他们口中惊呼着“魔丸”,恨不得将他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那时的人们因为他是魔丸而恐惧他,憎恶他,现在的人们却因为他说出哪吒是魔丸而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真是荒唐。
大地见此,拼尽全力推开了人群,挡在已经几乎失去意识的哪吒身前,挨了几记不轻不重的拳头,他扛起哪吒,硬生生闯出一道豁口,有人还试图阻拦,大地目露凶光,喉咙里发出沉闷而愤怒的呜声,吓得众人后退几步,大地趁机扛着哪吒跑了出去。
哪吒被大地抗在肩头,摇摇晃晃间清醒了片刻,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嘲弄道:“你看,亵渎神明又怎样,这天,根本就……”说着,又昏了过去。
大地一边跑一边叹息:主人,我根本拿这家伙没辙啊。
敖丙环顾四周,发现此地荒芜一片,竟无半点活物气息。他不禁觉得这情景似乎在哪里见过,不等他回忆,小鹿又问道:“这里好久都没有新的妖魂出现了,你是怎么来的?”
妖魂?敖丙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身体,恍然大悟:与化蛇一战,肉身又被毁了。
“请问,我昏迷多久了?”敖丙看向小鹿,问询道。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看见你的,”小鹿挠头道:“应该不会太久,不然早就被那些坏蛋吞了。”
“吞了?”敖丙感觉此地似乎颇为蹊跷,妖魂聚集,但是又不会魂飞魄散,“你知道这是哪吗?”
小鹿摇头道:“我和娘亲在雪山采雪莲的时候遇到了一只黑色羽毛的大鸟,娘亲掩护我逃跑,我跑啊跑,突然就眼前一黑晕过去了,醒来就在这里了。”小鹿拨弄了一下自己小小的耳朵,眼睛湿漉漉地说道:“醒来我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很奇怪,后来听那些坏蛋说,这里的都是妖魂,大家互相打来打去,好像谁赢得多,就能获得肉身,然后就能出去了。”
敖丙皱了皱眉:如此残忍,若真是玄鸟所为,莫非是想为给殷商培养培养一支妖族大军?感受到威胁,敖丙暗自运转周身的灵力,却突然发现,自己经脉中的灵力仿佛受滞一般,半点都提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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