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哪吒……”
听到熟悉的声音，哪吒呼吸一滞，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还是下意识地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敖丙修长挺拔的身影，面露不安，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哪吒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奔向一脸茫然的敖丙，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感受到敖丙身上传来的暖意，他的心才缓缓平静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们已经分开了很久很久，而他日思夜想，盼着能与他重逢。
幸好只是梦。
他将头埋在敖丙的颈窝，泣不成声地问道：“你不是走了吗？”模糊的记忆慢慢拼凑了起来，哪吒恍惚间想起，他刚刚与敖丙因为伯邑考的离世大吵了一架，最后甚至口不对心地让敖丙走。他走出几步便懊悔不已，没想到敖丙居然一直跟在他身后，不曾离开。
失而复得，当真是人生幸事。
“我没有走，是你把我……”敖丙拍着他的肩膀，略有些委屈地说道：“你把我扔在那里了。”
哪吒更加用力地将敖丙揽入怀中，又哭又笑地说道：“对，都是我的错，是我蠢，我竟然把你扔下了，”说罢，他抬起头，直视着敖丙，坚定地承诺道：“我决定了，你去哪，我就去哪，你帮谁都行，我都陪着你！”
敖丙的笑容和煦，如同春风般略过他的心尖，他心念微动，正要凑近，却发现眼前敖丙的笑容渐渐模糊。哪吒的心一抖，感到怀中的人在渐渐消失，他用力一抱，却发现自己眼前只是一片虚无。
“敖丙！”
哪吒惊叫着醒来，发觉自己眼前模糊一片，无法视物，浑身剧痛无比，他试图活动一下手臂，却发现手腕被一人摁住，随即他便听到一个老迈又陌生的声音：“别动。”
大地在一旁附和道：“就是，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给你找到的大夫。”
哪吒别过脸，没有言语。此刻他的心痛到麻木，梦还是梦，梦中梦才是现实。有一瞬，他更希望沉沦在梦中不再醒来。
老大夫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怎么被人打成这样，是不是得罪人了？”
大地讪讪地回答道：“是啊，这个犟种，非得说些人家不爱听的话。”
现世的记忆慢慢涌来，哪吒想起之前在村子里被一群村民围殴，之后他便失去了意识。而他被重伤的原因是，他骂了他自己，骂了那些人心目中的救世主。
呵，救世主。
崇城首战，他意气风发，在战场上救了西岐少主，被众将士视为战神，一时风光无两。他事后自以为是地告诉敖丙，说他明白了救世的意义，他想要做一个救世主。
如今再看当时的自己，只觉得像个笑话。什么救世，不过是不知轻重的妄言。
在陈塘关时，他一腔热血，想要成为人人敬仰的“灵珠”，却眼睁睁看着陈塘关沦陷于火海；在西岐时，他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大英雄，却连最心爱的人都护不住。
他根本救不了任何人，只会白白耗尽他们的心力与希望。
可笑的是，如今他已经做不了什么救世主，却被硬架上神坛，成了一个虚妄的“神明”。
命运捉弄，莫过于此，可悲可笑。很多事情回过头来再看，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和迟钝。
他还记得那一日，当他说完自己的抱负之后，敖丙的神情落寞，最后满怀歉疚地对他说：“假如不是因为我，你就是当之无愧的救世主。是我连累你要跟我一样畏首畏尾地生活。”
如今再回忆起来，敖丙那时的神情就像刀子般狠狠扎入他的心头。他忍不住一次次地想象着敖丙当时的心情，感觉刀锋在心上剜了又剜，直到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敖丙离开后，他才明白，他曾经有多少次忽略了他的无奈，又有多少次不曾察觉到他是在强颜欢笑。他渴求着敖丙理解他的志向，而他又对敖丙的心意知晓多少？
他自私自利，自以为是，活该被人殴打，被人唾骂。
“多躺几日，别乱跑了，”老大夫用力拍了拍哪吒的手，“好好养伤，等好了再折腾。”
哪吒隐约感觉眼前之人的气息颇为熟悉，此时他力量几乎耗尽，感受得不真切，只能感觉到此人应当是他所熟识的。他思忖了些许，心里有了一个答案。
那老大夫又从他怀里掏出那瓶杨戬给的伤药，用力嗅了嗅，道：“好药，恰好近日药材紧缺，有了这个就不用给你开药方了。”
“杨戬，别装了……”哪吒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还真是爱多管闲事。”
耳边传来杨戬熟悉的冷哼声，“看来你还没有彻底残废。”
哪吒再无心力与杨戬斗嘴，只是自嘲道：“我这个样子和彻底残废有什么区别。”
杨戬皱了皱眉，从怀里拿出两样东西，放在哪吒手里，“你的东西，收好吧。”
哪吒仔细摩擦了一下，强忍着剧痛猛地坐起，小心翼翼地将手中之物捧入怀中，那是他与敖丙结发而成的同心结，以及老妇人所赠的那枚陶埙。
他抬起头，神色落寞地问道：“他的龙角，是不是也消失了？”
杨戬颇为诧异，“什么龙角？”
哪吒苦笑道：“是啊，心上的龙鳞都没了，龙角又怎么会留下？”
杨戬问道：“你一直留着他剜下的龙角？”
哪吒没有言语。敖丙剜去龙角那日，他悲痛万分。事后他将龙角小心翼翼地贴身藏起，不曾向任何人提起。
那对龙角，就藏在他心口的位置，曾在枉死城时被敖丙无意识地轻轻掠过，却未被察觉。就像那时的敖丙，并不知晓自己的心意。
那时的他颇为遗憾，但此时却希望敖丙一辈子都不知晓。
他是魔丸，只会害死身边之人，根本不配拥有爱。
杨戬见哪吒又陷入沉默，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灵珠不见了。”
哪吒抬起头，蒙上云翳的眼中迸发出一丝光彩，被杨戬提醒他才想到，化蛇能将人吞噬得魂飞魄散，却未必能让灵珠消失于天地间。接着他又想到，难道是因为那些人想要夺取灵珠，所以才设局让敖丙被化蛇吞噬。想到这里，哪吒的眼中又爆发出熊熊烈火，几乎要燃尽眼前的一切。
“他们想要夺灵珠？”哪吒捏紧手中的同心结，“所以害死了敖丙……”
杨戬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总之现在阐教竭力在追寻灵珠和你的踪迹。而我听师父说，”杨戬顿了顿，“灵珠上还有敖丙的残魂，你若能找到灵珠，也许还能让他回来。”
哪吒猛然瞪大双眼，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在空中抓了许久，才勉强抓住了杨戬胸前的衣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你、你说的是真的？”
杨戬拍了拍哪吒的肩膀，“自然是真的。但是你要一直这副模样，恐怕救不了他。”
哪吒缓缓松开杨戬的衣襟，低下头，看向掌心的同心结，扯了扯嘴角，缓缓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这笑容又如同涟漪般在脸上荡漾开。他终于笑出了声，只是笑声中夹杂着哽咽，比哭声更令人心碎。
杨戬闭上眼，再次发出一声叹息。
哪吒摇摇晃晃地伸出手，抓了半天才抓住杨戬的手，他用力请求道：“告诉我，我该怎么样才能恢复？”
杨戬反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哪吒感知了一下自己体内的力量，发觉经脉间残存了一丝微弱的气息，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流淌着。刚刚他能感知到杨戬身上的气息，或许就是因为这些渐渐恢复的力量。
“你是魔丸，可以慢慢复原至原本的样子，”杨戬将药瓶塞入哪吒怀里，“这是我师父拿仙草炼的丹，能帮你恢复得快些。”
哪吒举起瓶子就要往嘴里灌。杨戬见状，忙制止道：“一天一粒，否则只会害你恢复得更慢。”
哪吒皱着眉又将药瓶塞入怀里。
沉默许久，哪吒突然问道：“那一日，西岐遇难，你们在哪？”
杨戬垂下眼，“姜丞相说封神台有异，令我们去布阵守护。”
“封神台有异……呵……在封神面前，人命算得了什么？”哪吒冷嘲道：“你们这些仙人在守护封神台，却让他一个妖去救人……哈哈哈哈，这就是神仙……”
杨戬见哪吒又陷入疯魔，又提醒道：“我在枉死城中记下了几处地点，皆是遭一夜屠戮的村庄。那些村民至死都不知凶手是谁，我猜，恐怕与陈塘关是同样的祸因。”
哪吒难以置信地看向杨戬，眼里满是愤恨，“无量老贼……”
“你若是去这些地方查探一番，也许能发现一些线索。”杨戬道。
“什么线索？”哪吒冷笑道：“他无非是为了构陷妖族，然后趁机铲除他们。”
“我不知道，但是总归是个线索。”杨戬道：“你将书册收好，说不定以后会有别的发现。”
“什么书册？”
杨戬看向大地，大地一脸心虚地别过脸，“书册……还在村子里。”
这时哪吒才想起那个叫大地的少年，见杨戬说事毫不避讳，略有些疑惑地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杨戬沉默些许，回答道：“是，啸天犬。”
被自家主人揭露了身份的啸天犬一脸震惊地看向杨戬。
“你还真是用心良苦，既然如此，”哪吒诚心发问道：“啸天犬，你愿意陪我一段时日吗？”
杨戬颇为意外，“你竟然不赶他走。”
哪吒自嘲道：“逞强有什么用？我不就是把自己想得太厉害，才害死了他……”
杨戬看着眼前褪尽少年锐气的哪吒，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年少轻狂终将化作满目沧桑，再锐利的锋芒都难抵世事的磋磨。
他们都是一样的。
但未尝是一件坏事。
杨戬道：“我替你去拿，你好好养伤。”
哪吒摇头道：“这种小事都做不了，我还怎么去寻找灵珠，”说罢，摆摆手道：“你若是相帮，帮我把伤治好，然后就走吧。待得久了，怕是他们会起疑心。”
杨戬不再相劝，握住哪吒的手，哪吒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自掌心传入体内，春风化雨般抚过他受伤的血肉、骨骼和经脉，他活动了一下身体，发觉已经可以行动自如，再睁开眼时，虽然还是模糊一片，但勉强可以看到些色彩。
“杨戬，告诉我爹和二哥，还有师父，我很好，他们不用担心。”说罢，哪吒摆摆手，调动全身的感官去感知周围的环境，而后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啸天看了杨戬一眼，杨戬轻轻点头道：“跟好他，有事及时告知我。”
啸天低声问道：“主人，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杨戬犹豫了一下，他望向哪吒竭力向前的身影，沉声回答道：“是。”
夜深了，哪吒用自己残存的力量，竭力感知者周围的环境。更深露重，他几乎无法视物，只能凭借事物散发的微弱的气息波动，在脑海中勾勒出他们模糊的轮廓。
不远处传来一阵哭声，哪吒停下脚步，听出是之前那两个女孩的声音。
“娘亲……您看看我啊……呜呜呜……”
“娘……呜呜呜……求求您了……您别走……阿姐，咱们都已经把剩下的粮食都供奉给哪吒大神仙了……为什么啊……娘亲为什么还……”
“小妹，小声些，这样说是会让神明震怒的。”
“可是娘亲都要死了……是不是我们只有糙米，所以哪吒大神仙觉得我们不诚心……阿姐，你把我卖了，换些好东西来供奉大神仙好不好……”
不等姐姐回答，两姐妹突然听见门被猛然推开的声音，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发现竟然是刚刚因为亵渎神明而被众人惩罚的青年。
二人想要惊呼，却被那人暴露扭曲的表情吓得失了声，张开嘴却喊不出半个字。
“我可以救你们的娘亲。”哪吒沉声道。
“你……你，我不信你！”姐姐将妹妹牢牢护在怀中，一脸敌意地看着哪吒，恨不得将这个辱骂哪吒大神仙的疯子生吞活剥。
妹妹战战兢兢地看向哪吒，又转头看了一眼娘亲，突然挣脱了姐姐的怀抱，跪爬着拽住哪吒的衣角，害怕却又渴切地恳求道：“我求你救救我娘亲，你要是能救她，我以后就只信奉你！我会很虔诚的，我，我会信你说的哪吒大、大神……他是……是……”
“小妹！”姐姐惊恐地扑上去将女孩揽在怀里，“你这样是会遭天谴的！”
“姐姐，我只想救娘亲，只要能救她，我信谁都行，遭天谴我也不怕！”小女孩的眼中迸发出坚定的光芒，她再次挣开姐姐，抬起头，望向哪吒，目光坚毅，她将头狠狠嗑向地面，字字铿锵地请求道：“求您救救我娘！”
哪吒的心头一震，原来不仅是他不稀罕被奉若神明，芸芸众生所信奉的，也从来不是某个真实存在的神祇，而是一根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与执念。
与其去指责这些凡人愚昧，不如先咒骂这个残忍无情的世道。明明是这天逼得人没了活路，却还假意慈悲地给他们子虚乌有的希望，让他们点燃最后的生命来供奉那些坐享其成的神明。
哪吒的心，仿佛被这些人的绝望撕扯着坠入深渊，他再次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
敖丙眉头皱得更紧：若真如这个男孩所说，现在的处境属实是不太乐观。一则他失去了肉身，难以逃脱此境，二则周围妖魂虎视眈眈，稍有不慎可能再难有生机，三则幕后黑手将他带到此处，不知在谋算些什么。
敖丙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见并无妖魂作祟，暗自松了口气，决定先探索一下周围的环境，摸清此处有何玄机，为何能够让魂魄聚集于此。
敖丙正要离开，低头见小男孩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便蹲下身子，温柔地问道：“你娘亲可在此处？”
小鹿摇了摇头，泫然欲泣地擦了擦眼睛。敖丙心生恻隐，拍了拍小鹿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以后你跟着我，我带你去找你娘亲。”
小鹿大大的眼睛里闪烁起灿烂的光芒，他惊喜地扑上来抱住敖丙，一脸兴奋地欢呼道：“太好了，我终于有爹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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