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坊深处，腐朽的木梁在穿堂阴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最后一缕天光挣扎着挤进破损的窗棂，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细如微尘的冰晶碎屑，也映出敖丙苍白指间捏着的那枚东西。
一枚不过指甲盖大小、通体剔透如琉璃的淡粉色香丸。
它静静躺在敖丙掌心，散发出一种极其浅淡、近乎虚无的甜暖气息，像春日里第一缕被阳光晒暖的风，又像情窦初开少女羞涩的耳语。
幻情香。
为了这颗东西，他几乎耗尽了手头所有能麻痹神识的珍稀香材，甚至不惜在昨夜强行催动冰系本源，指尖此刻还残留着过度消耗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刺痛和麻木。
幽蓝的冰焰莲虚影在调香勺尖明灭不定，每一次细微的跳跃都牵扯着他心口本源撕裂般的空虚剧痛。
目标只有一个，借着那虚幻一吻的瞬间，将袖中那柄淬了龙王蚀魂蛊毒的“葬龙脊”，送入哪吒的心口。
这是他摆脱龙王胁迫、挣脱系统绞索的唯一机会。
代价？或许是他的命，或许是敖丙的目光下意识掠过墙角一堆焦黑扭曲的莲藕残骸。
那是昨日哪吒暴戾体失控留下的狼藉。那双赤瞳中纯粹的毁灭欲，每每想起，都让他脊背生寒。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香坊里陈年的药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刺得肺腑生疼。
不能再犹豫了。他拢了拢身上那件沾染了香灰和暗红血渍的月白鲛绡，指腹在袖中冰凉的毒刃上狠狠一按，尖锐的刺痛勉强压下了翻涌的心悸。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阴冷的风卷着陈塘关特有的、混合着海腥与焦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远处的李府，在暮色四合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府门前的石阶上，那个身影随意地倚靠着狰狞的石兽。
哪吒。
赤红的发带随意束着墨黑的长发，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半掩着一双低垂的、毫无情绪的眼。
一身玄色的劲装，衬得他肤色有种病态的冷白。他一条腿曲起踩着石兽狰狞的獠牙，另一条腿随意垂落，手中把玩着一朵刚从旁边焦土里捡出来的、半枯萎的野花。
苍白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捻着脆弱的花瓣，猩红的花汁沾了他满指，如同凝固的血。
死寂。只有他指尖捻碎花瓣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粘腻声响，和他颈间那道尚未愈合、依旧微微渗着黑红血丝的狰狞伤口。
那伤口边缘皮肉翻卷，缭绕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令人心悸的混沌黑火气息，无声地诉说着危险。
敖丙的脚步停在石阶下，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他能清晰地闻到哪吒身上那股独特的、如同熔岩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还有那伤口处混沌之火灼烧血肉的焦糊味，混合着指尖的野花残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香？”哪吒没有抬头，依旧垂眸捻着那朵残花，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刚从漫长沉睡中醒来的慵懒沙哑，却又冰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
“安神？还是送终？”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砸在敖丙紧绷的神经上。他藏在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毒刃冰冷的触感硌着掌心。
“安神。”敖丙强迫自己开口，声音清泠，带着刻意的平静，如同冰面下的暗流。
“昨日惊扰了少将军，特来赔罪。”他抬起手，指尖捏着那枚琉璃般的幻情香丸，在黯淡的暮色里流转着微弱的粉光。
“此香凝神静气，或可缓解少将军体内躁郁之气。”
哪吒终于抬起了眼。
那是一双怎样可怕的眼睛！
赤红的瞳仁深处，仿佛有熔岩在翻腾，冰冷、暴戾，没有丝毫属于人的温度。
而在那熔岩般的赤红之中，数道细碎的金色裂纹如同活物般蜿蜒、蔓延，几乎要占据大半的眼白！
那金纹每一次细微的闪烁，都散发出令人灵魂颤栗的毁灭气息，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焚毁眼前的一切。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慢而冰冷地刮过敖丙的脸，最后定格在他指尖那枚小小的香丸上。
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
“哦？”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沾满猩红花汁的手指随意一弹，那朵残破的野花瞬间化作飞灰，簌簌落下。
“赔罪？”他微微歪了歪头，赤金异瞳锁住敖丙。
“拿命来赔么？”
那目光如有千钧重，压得敖丙几乎喘不过气。袖中毒刃的锋刃似乎已经割破了内衬，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
就是现在！
敖丙眼中寒光乍现！捏着香丸的指尖猛地用力！
“啵！”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水泡破裂的脆响。
那枚琉璃般的幻情香丸应声而碎！
没有预想中浓烈的香气爆发。碎裂的香丸化作一蓬极其细腻、几乎看不见的淡粉色烟尘，如同拥有生命般，瞬间弥漫开来，轻柔地将石阶上下丈许空间温柔地笼罩。
异变陡生！
敖丙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荡漾开来！
刺骨的阴风、暮色的晦暗、李府门前的狰狞石兽、台阶上那个散发着致命气息的身影。
所有的一切都在粉色的烟尘中飞速褪色、融化、重构！
刺目的、带着暖意的“阳光”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头顶是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蓝天”！
脚下冰冷坚硬的石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柔软厚实、如同云絮般的“草地”，鼻尖甚至能嗅到青草被阳光晒暖后散发出的清新气息！
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清脆悦耳的“鸟鸣”，还有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蜜的花香，无数粉白的花瓣如同春日最温柔的雪，从虚无的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
而台阶上那个令人恐惧的身影，也在“阳光”和“花雨”中彻底变了模样！
玄色的劲装化为月白的飘逸长衫，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
那张苍白阴鸷的脸庞被柔光笼罩，线条变得柔和，赤金异瞳消失不见，只余下一双清澈见底、带着几分懵懂纯真的黑色眼眸，如同初生的幼鹿。
他微微歪着头，看向敖丙，唇边甚至漾开了一个干净纯粹、毫无阴霾的、带着依恋的笑容。
“哥哥？”他开口，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欢喜。
“你终于来找我啦？”
完美的幻象！阳光、草地、花雨、纯真无害的少年。一切都在引诱着猎物卸下心防，靠近那个虚假的、毫无防备的“莲藕体”。
敖丙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就是现在！
他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左手，无声而迅疾地滑出那柄淬了蚀魂蛊毒的“葬龙脊”！
匕首短小精悍，通体幽暗无光，唯有刃尖一点凝聚着令人心悸的暗红，如同毒蛇的獠牙！
借着幻象中“莲藕体”毫无防备的姿态，借着那漫天飘落的“花瓣”掩护，他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向前欺近一步！
右臂抬起，作势要去拂开“少年”发梢沾染的“花瓣”，动作自然亲昵。
而左手中的毒刃，则借着这抬臂的动作，如同黑暗中射出的毒箭，凝聚了他此刻能调动的全部力量和孤注一掷的狠绝。
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直刺“少年”毫无防备的心口！
冰冷的刃尖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距离那月白长衫下的胸膛，仅剩毫厘！
眼看那淬了龙王蚀魂蛊毒的“葬龙脊”就要刺入幻象中心口的位置。
“呵。”
一声极轻、极冷、充满了无尽嘲讽和一丝暴怒的嗤笑，如同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敖丙耳边炸响！
这笑声来自真实的维度，瞬间撕裂了所有甜腻虚假的幻象！
阳光、蓝天、草地、花雨、鸟鸣。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镜面，哗啦一声彻底崩解！
刺骨的阴风重新灌入，暮色沉沉压顶，狰狞的石兽冰冷矗立，空气中只剩下幻情香残留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和浓重的血腥味！
敖丙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他看到自己刺出的毒刃，离真实的目标。
台阶上那个玄衣墨发、赤金异瞳的哪吒的心口，依旧只有毫厘之遥！
但哪吒动了！
他依旧保持着倚靠石兽的姿态，甚至没有完全直起身。
只是那只沾满猩红花汁、骨节分明的手，如同鬼魅般抬起，后发先至！
没有试图去格挡那柄致命的毒刃，而是快如闪电，五指箕张，带着一股无可抗拒的狂暴力量，狠狠扣住了敖丙的后颈！
那力道大得惊人，如同烧红的铁钳瞬间箍紧了最脆弱的颈椎！
敖丙只觉得一股剧痛伴随着恐怖的麻痹感瞬间从颈后炸开，蔓延至全身！
他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刺出的毒刃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僵在半空！
“劣质把戏。”哪吒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如同毒蛇贴着耳廓嘶嘶吐信。
他扣着敖丙后颈的手猛地发力，将他整个人狠狠向前一带！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敖丙身不由己地踉跄前扑，身体失去平衡，狠狠撞向台阶上的哪吒！
预想中撞上冰冷石阶或坚硬身体的痛感没有传来。
一只滚烫的手掌猛地托住了他的腰侧，阻止了他彻底摔倒，但那力量同样粗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下一秒，那只扣着他后颈的手再次发力，强迫他抬起头！
视线天旋地转，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
赤红的熔岩在瞳孔深处疯狂翻涌，金色的裂纹如同燃烧的闪电，几乎爬满了整个眼白！
那里面没有丝毫被幻象迷惑的懵懂，只有**裸的、被愚弄后的暴怒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发现了新玩具般的兴味！
冰冷，灼热，毁灭，贪婪。种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在那双非人的眼中交织沸腾，几乎要将敖丙的灵魂都焚烧殆尽！
“幻象？”哪吒的嘴角咧开一个堪称狰狞的弧度，尖利的犬齿在暮色中闪过寒光。带着血腥气的气息喷在敖丙脸上。
“我要真的！”
话音未落！
他猛地低下头！
不是温柔的触碰，而是如同野兽捕食般，带着凶狠的力道和滚烫的温度，狠狠撞上了敖丙的唇！
“唔！”
敖丙脑中一片空白！唇上传来的是碾压般的剧痛！
对方冰冷的薄唇如同烙铁，带着不容置疑的侵略性。紧接着，尖锐的刺痛在下唇猛地炸开！
哪吒竟用他那尖利的犬齿，毫不留情地狠狠咬破了敖丙的下唇！
温热的、带着铁锈腥甜的液体瞬间涌出，弥漫在两人紧贴的唇齿之间！
剧痛让敖丙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后退。
但后颈那只手如同钢铁铸就，腰侧的手掌更是带着禁锢的力道，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只能被迫承受这血腥而粗暴的“吻”，感受着对方冰冷的唇舌如同巡视领地般，毫不客气地碾过他被咬破的伤口，贪婪地、甚至带着某种品尝意味地，汲取着那温热的血液！
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弥漫，混合着幻情香残留的甜腻，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气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
异变再生！
哪吒那双紧紧锁住敖丙、燃烧着暴怒与毁灭的赤金异瞳，猛地剧烈震颤起来！
仿佛有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眼底深处轰然对撞！
那熔岩般的赤红和闪电状的金纹疯狂闪烁、扭曲、撕裂！
一种极端暴戾、要将一切撕碎的毁灭意志！
一种纯粹无辜、带着巨大痛苦和茫然的悲伤情绪！
两种力量在他眼中激烈地争夺着主导权！
他扣着敖丙后颈的手指，力道时松时紧，指关节因为内部的剧烈冲突而发出咯咯的声响。腰侧那只禁锢的手掌也在微微颤抖。
“呃啊”一声压抑的、如同幼兽受伤般的痛苦低吟，竟从哪吒紧贴着敖丙的喉间溢出。
这声音与他刚才那暴戾冷酷的姿态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他猛地抬起了头，结束了那个血腥的“吻”。
敖丙唇上刺痛，下唇的伤口火辣辣地渗着血珠。他急促地喘息着，惊魂未定地看向近在咫尺的哪吒。
眼前的景象让敖丙心头巨震。
那双眼睛里的赤红熔岩和金色裂纹依旧存在，如同烙印在瞳孔深处的伤痕。
然而，此刻占据主导的，却不再是那纯粹的、毁灭一切的暴戾。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如同潮水般从那赤金异瞳的深处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
清澈的、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从哪吒的眼眶中涌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
那泪水滚烫，砸在敖丙沾染了血迹和尘土的前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望着敖丙，望着他唇上被自己咬破、正渗着血的伤口，眼神破碎而茫然，充满了孩童般的无措和一种深切的、仿佛源自灵魂的痛楚。
嘴唇微微颤抖着，用几乎微不可闻、带着浓重哭腔的破碎声音问道：
“哥哥，痛吗？”
那声音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与刚才那声暴戾的“我要真的”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撕裂感。
仿佛在同一个躯壳里，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正在疯狂地撕扯、争夺！
敖丙彻底僵住了。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沾染着自己血迹的袖口，狠狠抹过被咬破、依旧残留着对方冰冷触感和血腥味的下唇。
冰凉的鲛绡布料摩擦着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却远不及眼前这诡异分裂的一幕带来的冲击。
看着哪吒脸上交错流淌的滚烫泪水和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悲伤茫然。
再对上那双赤金异瞳深处尚未完全消退的暴戾金纹，一股荒谬绝伦的疲惫和冰寒猛地攫住了敖丙的心脏。
他扯了扯破裂渗血的嘴角，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带着浓重的自嘲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呵”鲜血染红了他的齿尖，那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疯批攻略，太难了。”
话音未落。
“孽障！！！”
一声蕴含着滔天怒火、如同雷霆炸裂般的暴喝，猛地从李府洞开的朱漆大门内轰然传出！
那声音苍老、威严、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封建父权威压和极致的失望与愤怒！
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动，迅速逼近！
一道高大、古板、身着威严甲胄的身影，带着山崩般的怒意，如同出闸的猛虎，猛地冲到了府门石阶之上！
李靖！
他须发戟张，一双虎目因为极致的愤怒而赤红，死死地钉在石阶上姿态暧昧、唇染鲜血的两人身上。
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瞬间锁定了被哪吒扣在怀中、形容狼狈的敖丙。
“光天化日！伤风败俗！竟敢以这等妖邪媚术蛊惑我儿！龙族。”
李靖的手，猛地按在了腰间那柄象征着陈塘关最高权柄的青铜古剑剑柄之上。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
“当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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