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呃。
“可以先把你的头抬一下吗?”我说。
雨宫莲下颚骨瘦削,下巴尖细,压在额头上其实还挺痛的。他动作停顿了几分钟后,才缓慢地把下巴从我额头挪开,那里肯定被他压红了。我用另外一只没有被他钳制住的手,揉了揉额头,开始思索起他说的话。
“你说那里就是终点,是什么意思?”
他眼眶有些红,下眼睫毛被泪水打湿,垂下眼帘注视我时,甚至能感受到一点动人心魄的心碎。我还没见雨宫莲哭过……或者说世界上也没几个人看见过他的哭颜。一滴残留的眼泪还挂在他的脸颊边上。
我像是被海妖蛊惑了一般,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腹揩走那滴眼泪。
雨宫莲低下头,我张开手掌,温热的脸颊贴住我掌心,不留缝隙,把我整只手弄得又热又湿。
他哭得这么惨,难道是……
“难道是婚后发现我出轨,你手持菜刀把我和情夫双双斩于马下?”
雨宫莲一脸可怜地打算咬掉我的手指头。我手疾眼快把手缩了回来。看来他非常不赞同我的推理。
“你意外去世了。”雨宫莲声音比往常沙哑。“因为飞机失事。就在下一年的1月31日。”
飞机失事。
原来是因为那趟我去往国外的飞机。连日期都对得上,看来他做的也是预知梦,只是和我的不一样。
我等了一会,后续他没有再说话,于是我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我死了啊。你哭那么伤心,我还以为死神要降临毁灭世界或者AI控制人类之类什么的灾难要发生呢。”
“……”
“在我死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有些好奇,“因为我还模模糊糊记得一些奇怪的记忆。”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眼镜,却扶了个空,看起来很不适应。
“没发生什么。”
我盯着他看,从他不自然的表情以及破绽百出的小动作中,能明确得知他肯定是做了些恐怖的事情。但他不想说,恐怕我也问不出来。
尽管他说我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死,我也没什么实感。我视线越过雨宫莲,落在后座的顾客上,眼神涣散地看着一杯咖啡被喝完。我在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搭上那架飞机就会死?死了之后还会被雨宫莲从地里拉出来结婚?——话说飞机失事我也没有全尸了吧,他到底是怎么复活我的。难道说用的是返地玉吗?
我竟然被自己脑子里浮现的冷笑话给逗乐了。雨宫莲不带什么感情的瞥了我一眼,表情很冷漠,我收回嬉皮笑脸,甚至和他道歉:“抱歉,一时间想到好笑的事情……”不对啊。这死的人不是我吗?
可是我真的对悲伤过敏,压根伤心不起来。
我能接受的感情很单一,爱,恨,遗忘。就这三种。死了更好,死了什么都不用想了,不用烦恼是出道去当爱抖露还是继承家业,不用想未来和过去的事情,也不会有人为我伤心。
“不过要是我死了,我妈会替我伤心上一段时间的吧。毕竟我刚死了一个爸爸,连我也死了的话,她就只剩下三个家人了。”我琢磨着这件事,“但也就是伤心一段时间,她把我丢在国内这么久不闻不问,也不见得有多关注我啦。”
雨宫莲只是在安静地注视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问:“你呢?你又会为我伤心多久?”
他还是不说话。
我轻松地说:“你给我哭坟几天就好,我可不想在葬礼上都没人为我流泪。但是也别伤心太久,过个一年半载就回到你生活中去吧,找个几个漂亮的女朋友结婚之类的……”
“西塞莉。”他试图打断我的话。
“反正你有一大堆的追随者,人性格也强势,以后的人生一定过得会很精彩吧。逢年过节记得的话给我烧点花和最新款的游戏机……”
“西塞莉!”
他的表情越来越恐怖,我不敢继续说话了。
“我不会在你葬礼上流眼泪。也不会给你烧任何东西。”他语气很残忍,“要是你死了,我会让整个真实世界和你陪葬,包括我自己。”
我被他的话哽住了:“别说那么反派的话。你们不是还要去拯救日本吗?”
然后我忽然想起他的初始属性就是咒属性。当怪盗干的事情也是游走在正义边缘,说是义警也可以,说是法外之徒也可以,比起世界的救主其实更像是超级大反派。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我真的不好预测。
……但如果说他真的想要为我毁灭世界的话,我竟然还觉得挺开心的。我还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在意我的死呢。
我小声说:“谢谢你。”
“…谢谢什么?”他似乎很不解。
“谢谢你对我说的这些话。”我露出微笑,“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虽然你大部分时间都像个变态,但你确实替我解决了跟踪狂,当上了我的头号粉丝,甚至还那么在意我的生死。我很开心…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我现在真的很开心。”
雨宫莲先是一愣,在我的注视下,面上缓慢流露出一点悲喜交加的复杂情感。他突然伸手搂住我的肩膀,把我压在他胸膛前,结结实实地双手抱住我。一个不容抗拒的拥抱。他的脑袋埋在我肩窝,我能感受到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胸腔传出一声微弱却又沉重的叹息。
“西塞莉,”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
“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反派的话了。”
“就算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
“…前辈,我应该跟你没仇吧?”
明明和他说不通。但交谈间,一种奇异安心感却涌上心头,应该要挣脱他的怀抱,应该要拒绝他。我却逐渐闭上了眼睛。
*
那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噩梦。
回想起那时的记忆,确定她的死讯是从情人节重播的空难新闻和一百二十条不在信号区的拨号记录,没有人给她写讣告,国内没有亲属参加日航的新闻发布会,她死得默默无闻。时隔十四天,雨宫莲是从三百二十一个遇难者名单里逐字逐句把她拼凑出来的。
就在他打败伪神、识破丸喜的虚假世界、即将离开看守所,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玩笑。
到底西塞莉为什么要坐上那趟航班,她是怎么想的,已经不重要了。现实只有二月中旬下的一场冷冽的雨,雨停之后新一年的春天和第三学期即将到来,时间在缓慢推进,一切都没有变。
除了不定时会间发剧烈的头疼以外,西塞莉突如其来的死亡对他也没什么影响。
同伴们得知这件事后聚在一起,追悼起和她一起的经历,最后沉默无言。大家都忧心仲仲地看向他,就好像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
但诡异的是雨宫莲并不觉得悲痛欲绝或消沉,他甚至没有多少情感起伏,只是安静地在追悼中发呆,心里在计算国外的时差。
如果一个人没有尸体也没有葬礼,光凭官方报道的一个名字,那西塞莉算死了吗?他下意识觉得没有。她胆子很小,只是被吓坏了躲到国外去。但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等。
未接通电话记录到了两百条。
他依旧每天拨打。摩尔加纳不敢说什么。
第三学期开学前一晚,他第一次梦见了西塞莉。她在一片漆黑的空间里独自行走,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没多少情感,也没有伪装,只是一个笑容。
“再见啦,莲。”
她看起来如释重负,道别之后继续往前走,融入宁静的黑夜中。
他试图追上去,但最后只是从梦里惊醒,然后就开始长达数小时的间歇性头疼,一整夜没有入睡。第二天起来,漱口时吐出一口又一口带血的泡沫,牙龈的流血似乎永不停息。雨宫莲平静忍受一切噩耗般的预兆,开学典礼结束后,没有回到上楼,反而从中庭横穿教学楼,去到一年级的班级。
“前、前辈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西塞莉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学生。
雨宫莲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来。他没问西塞莉去哪里了,只是摇了摇头径直离开。
放学后倒是有了西塞莉的新消息,有人给他寄了一封未署名信件,因为地址写错了今天才送达。单从纸张的气味他就能认定是她。西塞莉写了一封3000字洋洋洒洒的分手信骂他,其中包括但不仅限于他旺盛的控制欲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欺骗她的假死,圣诞节拒绝分手的不欢而散,“哪里有人确定关系之后就是不能再回头的,我偏要回头,你就一条路走到死吧雨宫莲,日本法律重婚犯法别让我逮到你脚踏八条船,不然等我把你送进监狱,再带几个新男友去探你的监”她是这样写的。透过凌乱的笔迹能看到她那张怒气冲冲的漂亮的脸。雨宫莲读着读着就笑了。
当天晚上什么都没有梦见,但再度被头痛欲裂的痛觉惊醒。窗户睡前没关好,外面的冷风呼啸灌入阁楼内。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想要关上窗,无意间在窗外看见了一个留有黑色长发的女人的背影。
“西塞莉!”
他朝外面大喊了一声,她没有停下脚步。雨宫莲赤脚踩上窗台,没能跳下去,是被吵醒的摩尔加纳拦住了他。
“我知道你还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但现在先清醒一点吧。”摩尔加纳复杂地说,“她已经去世了,莲。幸好是在丸喜世界之后……”后续的话摩尔加纳没有说出口。如果是在认知世界,确实还有复活她的可能性。
……
是啊,现实中她遭遇空难已经去世,临死前还留给了他最后一封信。能费那么大的心思去写信,可见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
雨宫莲平静地反问:“是吗?”然后自问自答,“是的。”
摩尔加纳稍微放下心,松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该说什么和他聊聊,惊觉雨宫莲另外一条腿已经踏上窗台,在现实世界中依旧毫不犹豫纵身一跳。
他到底追了上去。
*
雨宫莲那句“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还是把我吓得够呛,甚至连续两个晚上都在做关于他的噩梦,梦里一双血红色的眼睛一直在注视我,无论我去到哪里它都在我身后。夜晚我来到海边,脱掉鞋袜,赤脚踩在沙滩上,任由海水一点一点将我淹没。我闭上眼睛,依旧能在脑海看见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睛。
【西塞莉……】
我听见了雨宫莲的声音。
我被吓醒了。
床头柜上夜光闹钟显示现在是凌晨3:40分,我迷迷糊糊地想要翻个身,没翻动。有什么东西在卡住我的腰,一股莫名阴冷的感觉从身后传来,我下意识拍了拍卡在腰间的手臂,示意他松手,然后翻过身,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
等等。
我疑惑地睁开眼睛,面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颊泛红的面孔。我嘀咕了一声莲哥,然后闭上眼睛,又瞬间睁开。
“——你怎么在这里啊啊啊啊!!”
我尖叫完后几乎是一秒钟爬了起来,他下意识要拦住我的腰,被我一脚踹开。我脚踩着他的胸膛不让他靠过来。
“雨宫莲!”我又踹了他一脚,“你他妈的怎么在我床上啊!”
他皱起眉,吃痛般的倒吸一口冷气。我觉得我的力度还没有到让他受伤的地步,迟疑地收回脚,他稍微掀开了松垮的衬衫一角,露出腰腹上缠着的绷带和大片淤青,仔细一看,他脸上竟然也全是伤痕。
“我刚被警察揍了一顿,”他苦笑,“拜托你先收收力气,明天我们再继续可以吗?”
我本来还想继续骂他几句。
但他看起来实在太惨了。
我刚拿起手机,屏幕立刻推送了一条热点新闻:疑似心之怪盗团主犯的嫌疑人于今晚凌晨一点正式被捕,犯人身份待确定中。我关掉手机屏幕,心情复杂地看向出现在我床上的被捕的怪盗团团长。我问:“你来我这里干什么?”
“没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佐仓老板呢?”
“他是说今晚可以把我藏在隐蔽的据点……”他看向我,眼睫纤长,神色中仍含有那一股诡异的红晕。“但我告诉他,我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这不是去,这是闯入。光明正大的闯入。
但我来不及和他唇枪舌战,雨宫莲忽然一头栽进了我的枕头里。他身体看起来确实非常不对劲,我犹豫一会,凑过去观察他,他没有反应,于是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体温一向偏高,现在摸起来却有点冷。看来情况真的很糟糕。
我给他盖好被子,又倒了一杯温水,他勉强睁开眼睛。我才发现他连瞳孔都有点涣散。
“你真的不要紧吗,要吃点什么药吗?”我有些担心,“别死在我家里啊。”
他声音沙哑含糊:“死不了。”
雨宫莲看起来疲惫且混乱,还满身是伤,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狼狈的时刻。我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他裸露在外的左手。手腕上有被镣铐卡出的青紫色伤痕,已经有简单处理过痕迹,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他的指骨微微蜷曲,修长,洁白,灵巧,无力。
我摸了摸他的手指,还是有一股子凉意,喃喃自语:“原来那时你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松散的手指忽然间攥紧,我被他抓住了。
这次我没有挣扎,也没有让他放手。
他一点一点把我拉进带有寒意的被窝,背部接触到低温,肌肤下意识产生颤栗。很快,他身上也染上了我的体温,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时间过去不知道多久,他像是终于回过血一般,松了一口很长的气。
我背对着他,依旧握住他的手,感受到掌心下的血肉在回温,沉默不语。
“我被捕后,警察把我关进了黑屋子里,给我喂了药还把我打了一顿。”他声音听起来像是叹气,“虽然早有预料,但日本警察比我想象中的还不是东西。”
“这就是当怪盗被捕的下场。”
他无视我的风凉话,下巴压在我的肩膀上,继续说:“果然只有西塞莉会对我好。”
“……别PUA自己好吗。”
“谢谢你。”他说。
这时连我也说不出什么煞风景的话了。我也被他传染,摸着他手腕上被手铐磨出的淤青和伤痕,只是在叹气。
雨宫莲问:“你在想什么?”
我回答:“我在想你到底是在向我证明些什么。”
“……”
我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冷血得没有心?”
“没这回事。”
我收敛笑意,垂下了眼睛。他的另一只手摸索着,探到我身前,寻找心脏所在的位置。
他的手最后按在我左胸前。力度很轻柔,轻得令人产生珍重的错觉。在他掌心中,我竟然感受到了我自己的心跳。
“没关系的,西塞莉。我们还有很多机会。”他说,“也还有很多时间。”
“……”
“就算真的没有也不要紧,我把我的心送你一半。那我们就会拥有完整的一颗心。”
“……”我有些不可置信,“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因为我不甘心。”雨宫莲轻声说,“得不到你的爱,我不甘心。”
这才像是雨宫莲会说出来的话。
出于执念比出于爱更能令我信服。
我不再开口。
我感受着他的呼吸,他感受着我的心跳,就这样直至天明。许久之后,我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才发现姿势有点不对劲。
“等等,你在摸哪里?”
“………”
“……雨宫莲,你给我放手,不然别想活着走出房间。”
年轻的怪盗审时度势后,谨慎地选择松开手。
*
彩蛋:浴室篇。
我觉得可能是警察的药把他脑袋吃坏了。
原本休息足够长的时间后,他那怪物一样的身体已经恢复大半,主动提出想洗个澡的请求,要借用我的浴室。在破窗效应影响下,我心想他都爬上过我的床,洗个澡也没什么,于是让他进浴室了。
半个小时后依旧没有一点动静。
我怕他突然晕倒在浴室,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于是我尝试拧开门把手——他竟然没有上锁。门后一片氤氲的热气,他忘记开排气扇,应该是有些缺氧了。我打开排气开关,水汽稍微散开一点,在磨砂玻璃冲澡间找到了他的身影。
“莲哥?没事吧?”
他还是不说话,我只能走过去,迟疑打开冲澡间的门。一阵更湿热的水汽迎面扑来,雨宫莲正跪坐在防滑垫上,花洒关了一半,剩下另一半淅淅沥沥打在他带有淤青的腹肌上,水流往下,逐渐濡湿胯间的浴巾。
他抬起眼,湿掉的刘海往脑后捋,水汽模糊了他卸下伪装后漂亮得接近妖冶的面孔,也让脸上的潮红更加明显。
“西塞莉,”他声音很奇怪,像是虚弱,也像是压抑着某种诡异的兴奋,“好难受。你能帮帮我吗?”
他直起上半身,浴巾散了一半。
……应该不是缺氧,是警察的药把他脑袋吃坏了。
我面无表情地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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