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如天海蓝想的那种临阵脱逃。
香织老师和她约定好了要在排练之后开会，川濑久夏是真的没精力也没时间再应对东京站那天的场面。
在音乐厅一侧的小研讨室找到老师，川濑久夏便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比赛上。
已近正午，川濑久夏还要化妆换礼服，佐久早香织没有占用她太多时间。
离开研讨室，刚从飞行状态中解放出来的手机便蓦地弹出了一大片消息。
其中某个臭屁狂的红点最显眼，未接电话加LINE轰炸，川濑久夏的眼睛都快花了。
拨通电话，对面立即传来了及川彻的大呼小叫。
“小夏！我和小岩已经到东京站啦！”他的语气极为兴奋，“及川大人今天可是把为毕业典礼准备的正装都提前拿出来了呢！我好想现在就见到你！”
川濑久夏把手机稍稍挪远了几厘米，揉了揉惨遭高分贝攻击的耳朵，无奈道：“知道你很重视我的比赛了，阿彻。岩泉学长呢？你们吃午饭了吗？”
“小岩现在不方便，我们从新干线上下来就在东京站里吃了饭。”及川彻忽地话锋一转，“说起来新干线我就生气，小夏，你为什么还邀请了小牛若啊？”
“牛岛前辈……你们不会在新干线上碰见了吧？”川濑久夏在电话那头高高扬起眉毛。
及川彻听起来就像拦失败了一百个牛岛若利的扣球：“我一上车就发现他坐在我和小岩对面！这家伙还有心情问我来东京干什么！我都气得快跳车了！”
“所以你就发现了他也是来看我比赛的吗？”川濑久夏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构建三个人面面相觑的场景，话里的笑意更浓了。
“那你为什么会邀请他啊？小牛若和你到底有多熟？”及川彻瘪着嘴问。
川濑久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耸了耸肩：“之前因为家里的关系认识的，不说别的，牛岛前辈的母亲对我很好。”
她有意略过了那段商场里的偶遇和牛岛若利对她一系列莫名的追求：“大概是……巧合，所以他就来了。”
及川彻这才稍稍作罢，他又问：“我们现在差不多也该来音乐厅了，小夏，你是第几个表演？”
“昨晚抽到了第一个。”川濑久夏把手机握的更紧了些。
她没有给及川彻说过初赛时压轴出场的经历，他自然也就无从得知她的焦虑发作和不甚圆满的排名。
成日周旋于出国和一片空白的未来就已经足够耗费及川彻的心力了，川濑久夏并不希望他再为自己的顽疾担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少年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上扬着：“第几个上场都没关系，我知道这几个月你有多努力。”
没有任何夸张的修辞，一向巧舌如簧的及川彻现在却把鼓励的话说得平铺直叙。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川濑久夏呢喃道：“又说这种让我情绪失控的话……”
少年舒朗的笑裹着东京站的广播声涌进她耳朵里，川濑久夏顿了顿：“阿彻，我现在好想见你一面。”
笑声戛然而止。
川濑久夏很快就要去化妆室做妆造，他们能单独见面说话的时刻只能等到决赛后。
毫无定数的决赛之后。
“嗯，我知道。”及川彻说，“摸一摸我给你的御守吧，无论你紧不紧张，及川大人就在御守里陪着你。”
“那我现在打开御守会有一个阿彻跳出来吗？”川濑久夏轻笑着调侃，“好啦，我要去化妆了，晚点见。”
通话挂断得猝不及防，及川彻怔怔听着耳边冰冷的电子提示音。
一定会顺利的。
他在心底默念。
-
滨之调比赛没有硬性的着装要求，但为了求稳，往届和今年的许多选手都会选择纯黑或纯白的正装，端庄而素雅。
到底是和天海蓝拜在同一个老师门下的人，四年前他用一身蓝白条纹撞色西装点燃全场，如今川濑久夏则准备了一条绿色吊带长裙。
长裙采用了背部镂空的设计，两片布料从腰部分开往上，在她的后背勾出一个意犹未尽的深V。
看着川濑久夏站在全身镜前整理首饰，化妆师手上整理工具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川濑选手，你的气质真的不输一些……”她未尽的话里满溢赞赏。
“谢谢。”川濑久夏笑着应下。
化妆师还想夸几句，但广播已经开始安排观众入场，时间所剩无几，她还有工作在身，只能匆匆道别。
候场室里又只剩下了川濑久夏一个人，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
一点三十分。
距离她上场还有半个小时，这个时间，及川彻、岩泉一和牛岛若利应该已经在台下入座，天海蓝也带着赤苇京治四人找好了位置。
京治应该还记得阿彻的样子，不知道他们现在有没有见面呢？
天海前辈带着圣臣研磨他们一起去吃了午饭吗？他有没有在饭桌上说我的坏话？
圣臣还是那样除了天海前辈谁也懒得理吗？
稻荷崎现在也早就决出了胜负吧？他们是完全不需要担心的，看来明年一月又能在东京体育馆遇见了。
香织老师会坐在第二排，我上场鞠躬的时候该不该和她对视呢？
还有……还有乌野的大家。
脑海中行云流水的构想突然被打断，川濑久夏皱了皱眉。
她竟然想象不到排球部的大家现在又在做什么。
不报什么希望地拿起静音的手机划了划，川濑久夏蓦地睁大眼睛。
排球部的群聊里有成千上百条消息，翻到最顶，是清水洁子发布的一张合照。
仙台今天的阳光依旧灿烂，一个月前被川濑久夏亲手洗净封存进储藏室底部的比赛横幅不知什么时候又被挂在了看台的栏杆上，镜头拉得很远，直到“飞吧”两个大字和所有人挤作一团的身影都被框在小小的长方形内。
川濑久夏要仔细放大才能堪堪看清每个人，像素模糊，他们脸上的笑容已经被稀释成了马赛克小点。
但那些笑容却比体育馆外的阳光还耀眼。
她挨个数过去，连同乌养教练和武田老师在内，一共十六张笑脸。
十六个人，唯独她不在照片里。
却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她安心了。
群里齐刷刷的消息都是大家为她的比赛加油打气的祝福，由于影山飞雄和日向翔阳巧合般复制粘贴的话术，两个单细胞竟然还对坐着在手机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了。
争吵只冒了个头就被线下制裁，川濑久夏看不到任何后续，但她已经能脑补出月岛萤在一旁冷冷的嘲讽。
还有泽村学长无奈的劝教、田中和西谷会当即捧腹大笑……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就像一次普通的周末练习里普通的午间休息，日向翔阳和影山飞雄闹的一次普通乌龙。
清水洁子在群聊的最后告诉她，他们会准时收看滨之调官网的比赛直播，祝她比赛顺利。
川濑久夏摁灭屏幕，没有回复一句话。
转身，她朝引自己去台前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乐团指挥齐藤先生站在入场通道尽头等着她，川濑久夏在小门前站定，同他微笑握手。
随着齐藤先生的手势，她向前踏出一步。
聚光灯倾洒下来，潜伏在暗处的无数个镜头同时转向了她。
川濑久夏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妆容、礼裙、首饰、表情、步伐、体态、手型……自己的一切都会暴露在镜头之下，任何一点错误和失态都会经由三块大屏转达到台下和直播镜头前所有人的眼睛里。
这也意味着，她身上这些重金定制的绿裙和珠宝、化妆师精益求精到每一根睫毛的妆容、斩获东京交响乐团首席指挥赞叹的技术，同样会被全世界看见。
川濑久夏从来不在意是否会被世界看见。
从前，她乞求父母从无休止的争吵和工作中移到她身上的目光，十五年过去，她终于明白，这就和在沙漠里寻找瀑布一样徒劳。
现在，十七岁的川濑久夏不再跪地哭号、不再祈求等待。
因为她所在意的那些视线，也正牢牢锁在她的身上。
这就足够了。
齐藤先生在身后起手，川濑久夏开始奏响第一串和弦。
拉二的开篇相当沉重，这却也是她练习时最快投入感情的段落。
毕竟自出生开始，阴郁便与她形影不离。
狠狠在音乐厅砸响的连续和弦震得手指骨节生疼，身后乐团的伴奏声很轻，川濑久夏却能敏锐地捕捉到每一处合乐细节。
这一刻之前，她都以为自己会在弹奏开篇时想起父母的脸和那座阴风阵阵的大宅子。
可当最激昂的发展部从手下倾泻出来，川濑久夏才发觉自己的记忆毫无反应。
或许它们早已融化在了那个有着黑檀木香气的夏天。
琴声暂歇，弦乐拉响，旷远的沉默慢慢填满了音乐厅。
肌肉记忆指挥着她在特定节点奏响旋律，如同一滴露水坠入深潭，她想起那些只为消磨时间在音驹音乐厅和乌野声乐室练琴的深夜。
夜晚总是更深露重，而钢琴忌水，川濑久夏却任由窗户大开。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好好走钢琴这条死胡同。
进到第三乐章，十指翻飞间的旋律倏然狂野起来。
肉眼已经无法看清她手下的速度，川濑久夏听见了些微错音，但她只是任由新一轮更壮丽的乐章流经它。
“你为什么想学钢琴呢？”
她看见了老师的影子。
尾声不断加快，体力即将耗尽，手指开始颤抖。
身后的乐团迸发出绚丽的合奏，提琴和圆号争相把乐曲送上最后的**。
C大调在她眼里光芒万丈，川濑久夏奋力赶上齐藤先生手中的指挥棒，奏响最后一串和弦。
回忆排山倒海般袭来。
“老师，我不会再学钢琴了。”
如果能回到八岁的庭院，她会听见自己这样回答佐久早香织。
我不会再为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力而驻足了。
但钢琴，我仍然感谢它。
从琴凳上站起，川濑久夏扶着琴身，向台下自发起立的观众们手中经久不息的掌声致以谢礼。
谢谢你让我认识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群人。
汗水滴至脖颈，她转身朝交响乐团鞠躬致谢。
聚光灯炙烤着眼中将落未落的泪光，再次起身的瞬间，川濑久夏和大屏里的自己对上了视线。
一滴泪从颊边滑落，她对屏幕上的女孩粲然一笑。
走到这里，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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