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返场鞠躬致谢后，川濑久夏和齐藤先生一起走下舞台，再在近江由二的注视中独自扶着墙回到了候场室。
每场演奏间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精疲力尽的少女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川濑久夏现在很想这里不管不顾地睡一觉，但事与愿违，墙上的直播开始介绍近江由二手的比赛曲目，她应该立即回到比赛选手指定的观赛席里去。
揉了揉脸，川濑久夏起身，从衣架上抓起一件黑色西装外套就赶去了音乐厅大门。
观众席里静悄悄的，她一路猫着腰，走得小心翼翼。
尖头高跟鞋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发不出声音，可体力还没有恢复太多，她下台阶的步调仍然像被按了慢放。
鞋面接触到又一级台阶，披在肩上的西装却猛地被人扯住。
猝不及防覆上西装外套的那只手骨节清晰，川濑久夏皱着眉朝上看去，却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阿彻？”
始作俑者及川彻仰头看她，眼里的笑晃得川濑久夏心头一颤。
再向他身后看，川濑久夏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却彻底消失不见。
——谁能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所有她邀请来的人都乖乖坐成一排了啊！
见她看过来，视线尽头的天海蓝举起手，朝这个方向打了个完全哑炮的响指。
又是天！海！蓝！
他就是这么替她招待的？
深吸一口气，川濑久夏迅速平复下心情，扯过及川彻手里的那半片西装，向钉在她身上的那七双眼睛点了点头。
“你今天特别美。”及川彻就着她半蹲的姿势往她耳朵里吹气。
及川彻身后来自东京本地的那三四道目光都快把他扫成筛子了，暖气就在头顶，川濑久夏却还是打了个寒颤。
她正想说什么，观众席前方却齐齐响起掌声。
近江由二已经登台，走到了钢琴前。
巧合的是，同川濑久夏一样，近江由二的决赛曲目也选自拉赫玛尼诺夫。
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极具技巧和节奏感，难度较大，赫赫有名。
小少年的演奏水平比机器人还精准，手速起飞、切合伴奏的同时还没有一个小瑕疵，最后一音结束，他姿态高傲地起身鞠躬。
观众席又开始走动起来，川濑久夏若有所思地看向佐久早香织。
“老师，最近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比赛的第一名应该都被近江包揽了吧？”
天海蓝稀松二五眼的声音蓦地从头顶传来，带着几丝咬牙切齿的恨意：“可不嘛，这小孩可嚣张了，眼睛长在头顶，都不带搭理人的。”
川濑久夏浑身都抖了三抖，她下意识地看向天海蓝空无一人的后方，这才安心下来：“你怎么突然蹿过来了……”
“小川濑你是怕你那些朋友跟过来吗？”天海蓝俯身调侃，“放轻松，他们还没打起来。”
“就是他们好像不太能欣赏近江那小子的艺术风格。”天海蓝意有所指，“完全没有看你比赛的那种认真和激情啊。不过我也不太喜欢他。”
川濑久夏不置可否：“但近江应该会是第一吧。”
闻言，佐久早香织沉吟片刻，点头道：“客观来讲，他虽然年纪小，但几乎没有失误，机能和乐感也是天才级别的，不过……”
“但我有不少小失误。”川濑久夏笑着接过话头，“老师，我从来都不强求第一，闯进决赛对我的文书来说已经够用了。”
她释怀得迅速，但天海蓝却又开始恨铁不成钢，一屁股就在两人身边坐下为比赛结果扼腕，叹息里还掺杂了百分之九十的私人恩怨。
耳朵已经被他长达十几分钟的长吁短叹念起了茧，川濑久夏烦不胜烦地把天海蓝朝自己的座位上赶。
“行。”天海蓝笑得一脸狡黠，“看来小川濑不怎么待见我，那我就只能回去招待你那群‘朋友’了。”
朋友一词被他说得暗含了一吨阴谋诡计，她还想出声制止，但青年早就蹿了回去，还不忘在座位上朝她招手。
见天海蓝身旁一水的人都同步望了过来，川濑久夏只好悻悻收回视线。
最后一位来自加拿大的选手也演奏完毕，按照比赛规则，颁奖仪式会在半个小时之后开始。
作为参赛选手，川濑久夏不能离开特定观赛席，她和佐久早香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音乐厅的灯光忽地尽数熄灭了。
一线追光随之正正打到川濑久夏头顶，比赛组委会主席走至台前，大屏上紧接着投出了五位选手的现场直拍。
近江由二果然如天海蓝所控诉的那样高傲，川濑久夏把他试图不屑一顾但眼珠仍滴溜溜转的样子看在眼里，花了好大力气才憋住笑。
主席干脆利落地报出了他的名字，跟在那句“The first price gose to——”之后。
小小少年藏不住任何情绪，上一秒还在苦苦假装的那些云淡风轻瞬间便飘没了影。
淡淡收回视线，川濑久夏跟着身边的人一起鼓掌祝贺。
掌声暂歇，主席开始继续宣布名次。
她是第二个走上领奖台的人。
接过奖牌、证书和花束，川濑久夏再度鞠躬，退回到一旁的等候席。
近江由二似乎从上台开始就一直在盯着她看，但川濑久夏没有回应任何一道视线。
意料之中的结果，她全盘接受。
仪式结束后，音乐厅观众席空无一人。
拒绝了媒体的例行采访，川濑久夏正打算从后门离开，身后却突然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快步赶到她身侧的新科天才冠军近江由二此刻却没有一丝笑容，他抬头瞪她的眼睛里燃着川濑久夏读不懂的怒意。
“近江……选手？”这是川濑久夏第一次和近江由二说话，她歪了歪头，“有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不继续弹钢琴了？”小少年开门见山，“我以为这是你的回归，但你为什么又要退出？”
质问就像机关枪连发，他句句紧逼。
“还有，初赛的时候为什么状态那么差？今天的拉二又为什么能犯一堆低级错误？”
“这次我终于把你打败了，为什么你的表情还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情绪一层层积攒，近江由二向她走近几步。
“你为什么不难过？为什么不哭？”
小后辈攻势凶猛得令人难以招架，川濑久夏随着他的步伐朝门外退，好不容易才抓住他喘气的间隙出声制止。
“行了行了你歇歇吧……几年前的颁奖仪式上你就哭丧着个脸，现在成为新一届冠军了怎么还是不高兴啊，我又不需要你替我难过。”
近江由二的表情渐渐凝固，他似乎无法理解她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课题要解决，你是钢琴界当之无愧的天才，但我只是一个小小过客而已。”川濑久夏垂眸认真地看着小少年，“还有更有趣的事等着我，我和钢琴就到此为止了，明白吗？”
“哈？”近江由二看起来还是完全不理解。
川濑久夏嗤笑一声：“你以后会懂的，小神童。”
“对了，今天非常厉害，恭喜拿到冠军。”后背被七道灼热的视线炙烤着，她悠然转身，不再与小少年纠缠，“我们明天获奖音乐会再见。”
-
那身绿裙已经在门口停留了五分钟。
一直在和她交流的人似乎是这场比赛的冠军，但穿着高跟鞋的川濑久夏身高已经超过170，从这个视角看过去，没人能看见那个男生的样子。
怎么还在聊。
孤爪研磨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直觉告诉他那里的对话一定不太友善。
身边还围着很多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除了黑尾铁朗，这些人他一个也不想在这里看见。
或许赤苇京治他还算熟悉，但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也算不上和煦。
好烦，好慢，好多人。
他现在非常想向那个井闼山的佐久早借一个口罩。
“小川濑！”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孤爪研磨一跳，他朝青年瞥了瞥，眉心的纹路又深了几分。
他大概怎么都没法习惯这个用在川濑久夏身上的奇怪称呼。
天海蓝对三花猫暗戳戳的敌意尚不知情，他一边朝川濑久夏招手，一边高呼：“小川濑！这里这里！”
“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不是近江！绝对是他吧！”待高跟鞋的笃笃声靠近，天海蓝又开始了新一轮控诉，“那小子吼你了对不对！我说现在的小后辈怎么越来越目中无人莫名其妙了，下次见我一定要收拾收拾他……”
第一次见这个阵仗的及川彻等人已经开始侧目，川濑久夏无奈出声叫停：“前辈，你和还没国中毕业的小孩子结什么仇啊……”
天海蓝暂时偃旗息鼓了，有些人却仍然在意，及川彻半个身子都挂在岩泉一身上，朝她挑了挑眉：“小夏，近江是谁啊？”
“……就是第一名啊。”岩泉一暗地里给了他一肘，低声斥道，“你到底看比赛了吗？颁奖仪式上重复了那么多遍的名字现在就忘了？”
及川彻长长地“哦”了一声，仍然没脸没皮地对川濑久夏笑：“毕竟我的注意力只在小夏身上嘛，她今晚这么漂亮，小岩你是怎么有心思看其他人的？”
“那及川同学真是该去进修一下艺术细胞了。”
早在东京站那天，黑尾铁朗就暗暗记下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好邻居，如今亲眼见到“花火大会君”穿得一身华华丽丽人模人样，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莫名坐到了一排，他本着和平交流的心态试图和及川彻从排球开始聊起，可这人三句话不离“小夏”，就连探讨发球技术他都能拐到川濑久夏身上去。
【说起来发球，我记得有一次小夏告诉我，她最喜欢我的跳发了呢。好像是某次我们在凌晨谈心散步的时候哦。】
诸如此类的发言灌了黑尾铁朗一脑袋，一生慈悲为怀的音驹队长最终宣布对及川彻单方面关闭接收系统。
“还有最多一百三十天。”
倒回座位，孤爪研磨突然在身旁幽幽开口。
“什么一百三十天？”黑尾铁朗不解。
幼驯染半睁着眼瞥向仍然在对赤苇京治孔雀开屏的及川彻，面无表情道；“离他出国最多还有一百三十天。”
黑尾铁朗瞠目：“研磨你……”
他竟然还直接给人家挂上倒计时了？真当那是游戏里面不足挂齿的关卡小BOSS了吗！
彼时交响乐团已经开始入场，孤爪研磨把视线投回那道小门：“小黑，我一向很有耐心。”
——然而此刻，孤爪研磨却不愿再顾及所谓“耐心”。
他可以全然忽略及川彻绘声绘色的独角戏，但亲眼看到川濑久夏温柔似水的眼神落在旁人身上的那一刻，心脏就像被细细密密的银针扎透。
不要看他。
你只能看我的。
即使内心早已巨浪滔天，但在黑尾铁朗看来，凑在他身边的这是三花猫却只是翻了个身，眯了眯眼。
没心思再去读幼驯染脑子里又生成了什么特别的小心眼，黑尾铁朗叫住正在和岩泉一交流甚欢的川濑久夏。
“小夏，恭喜银牌！你明天是不是还有什么……获胜者音乐会？”
川濑久夏点头：“嗯，前三名都要参加，但我只打算弹一两首曲子。不过明天是周一欸，你们应该……都还要上学吧？”
“早知道我和小岩就不订今晚的新干线了！”及川彻再次强行抢过她的注意力，懊恼道，“我也好想留下来看小夏的音乐会。”
“你们是今晚的新干线？”成功被他拐偏话题，川濑久夏看了看手表，“这都快九点了，你们不会误车吗？”
岩泉一皱眉，似是默认了及川彻的话：“确实快来不及了，但是川濑，你什么时候回仙台？”
空气蓦地沉寂一瞬，装作不在意的其余几人全都抬头看向了少女，好像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是死刑判决。
“下个月4号还要在东京考IELTS*，要等到考完了才回仙台吧。”川濑久夏捋了捋自己的日程安排。
及川彻夸张地惊叹一声：“还有那么久！那我的西语课怎么办啊小夏老……”
不敢让他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作非为，川濑久夏一把扯过及川彻的衣袖就把人往一旁带，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向岩泉一抱歉地笑笑。
走出几步之外，及川彻用一秒钟就收净了流里流气，垂着头，可怜兮兮地盯着川濑久夏。
“我回来给你多上几节就行了，别这么看着我。”她瞥了瞥光明正大地往这里看的牛岛若利，叹气道，“还有，如果牛岛前辈今晚也要坐新干线回仙台的话，你不要再对着他炸毛了，好不好？”
又从她嘴里听见了牛岛若利的名字，及川彻瘪了瘪嘴，嘟囔着答应下来。
大厅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佐久早香织恰好也在这时找上了迟迟未归的小儿子，面对母亲的温柔催促，佐久早圣臣把口罩拉下来，对川濑久夏说了决赛后的第一句话。
“明天我不能来。”他的瞳色深得像要把她活活吸进去，“但你还会来我家的吧？”
比赛全部结束，他和川濑久夏之间唯一一座桥梁似乎也已走到了生命尽头。
佐久早圣臣有些没来由的害怕。
“会的。”川濑久夏回答得笃定。
紧绷的精神状态瞬间放松下来，佐久早圣臣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对家人以外的人笑得这样温柔：“我在家里等你。”
时间紧迫，黑尾铁朗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同孤爪研磨一起离开，及川彻和岩泉一也嘴里念念有词地和牛岛若利乘上了同一班前往东京站的地铁。
身侧一下子空旷下来，观棋不语的赤苇京治这才上前，替川濑久夏掖了掖外套。
“那我们回家吧？”他说，“爸爸妈妈在家里做好了庆功宴等你。”
出乎赤苇京治意料的，幼驯染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帮我给阿姨叔叔带一句道歉吧，京治。”川濑久夏紧了紧怀里的手机，“我还想再找两个人，今晚应该就不回你家住了。”
“那你……”赤苇京治的反应很快，“你要回川濑宅？你要去找你父母？”
少女勉强扯起微笑：“京治啊……真是没有人能比你更懂我了。”
“那我陪你一起去！”赤苇京治激动地抓住她的手。
川濑久夏轻柔却不容置喙地把手抽出来，摇了摇头：“知道你担心我，但京治，我还是想一个人去。”
她的眼神透过音乐厅，看向了更远的地方：“关于明天的音乐会，我想最后邀请他们一次。”
“但是……”
“他们来不来都没关系，我就想让他们知道，我现在过得非常好，比他们两个都好上一万倍。”
*IELTS：即雅思，无数次想直接打雅思奈何霓虹金不讲中文……[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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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第101章 旷野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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