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重建的别尘居不是第一次来，上回还是亲友相聚，把酒言欢的场景，如今再看，满目悲戚。
龙宿驻足在篱笆围栏外久久没有动弹，进一步，是无法挽回的残酷真相，退一步，是自欺欺人的庸碌世俗。
一道围栏，划开生死两边，院内躺着无声无息的冤家对头，院外，站着不知所措的自己。
世上最大的一棵月华古树撑起别尘居满院风光，满树花苞在回到故土后渐次苏醒，怒放它灿烂的生命，陪伴着静寂寂的屋冢，一动一静间，阐释着命运的轮转无常。
忽地一阵寒风吹拂，花瓣随风起舞，似当时疏楼西风满园花醉，又似纷纷飘雪洒落发梢肩头。龙宿恍然失神，依稀记起那年黑暗道分别前，也下过一场相似的雪，一个月前龙鸣江畔反目断交时，同样有过簌簌雪籽。
今日又见花落如雪，是他在迎自己吗？
双腿机械地一点点挪动，明知无魂无灵不可能被吵醒，龙宿仍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
飞花似雪的美景迷乱人眼，龙宿无心欣赏，越踏前一步，心跳越是加速，紧张得蹭蹭冒汗。拥有温热的人身后，这种活人才有的心悸与心慌，令龙宿倍感生疏。
木屋正门口的墓碑赫然眼前，简简单单一列字，写尽此墓主人一生归属。目光拉远，墓碑后的木屋门上了锁，门窗紧闭像一座黑压压的大棺材，果然是以居为墓。
“玄……鸣涛……安眠处……”
龙宿断断续续地念出墓碑上的最后几个字，垂眸咬牙切齿地说，“汝骗吾……汝又骗吾！以为一块墓碑，就能让疏楼龙宿不再追究汝的错吗！玄鸣涛？！”
厉声一喝，气劲一撒，门锁眨眼崩碎，两扇木门‘哐当’一声被撞开，碰到门框上还嗡嗡作响。
飞花随着气劲漫舞狂扬，视线尽头，木屋中央，千年玄冰棺冒着阵阵寒烟，装殓着灵气全散的死躯。
阳光一下子洒进昏暗的屋子，一月未见光明，小屋中此刻居然满室温馨暖意。
亲眼见到尸体，龙宿霎时脑子一片空白，全身力气似被瞬间抽空，站立不稳倒退三步。
回神一刹，甩掉了手中珍珠扇，身子前倾想要即刻奔到故友棺前，两腿却不听使唤，三步绊两步，龙宿猛然扑倒在地，摔了满身满脸的尘土，连儒簪都掉了半支。
繁复的儒衣此时变成累赘，拖绊着想要爬起来的人。龙宿心急如焚，并指化剑削碎长长的外袍和阔袖，手脚并用地弓起身子，跌跌撞撞冲进木屋。
真正凑近细看故人，心情又是另一番翻江倒海。隔着玄冰棺盖望向内中，那个人的睡颜宁静安详，人世间一切仇恨都与他无关，他自离开，留下恨他的人徒叹奈何。
这个冰透的棺盖，就像自己与玄鸣涛之间，隔阂明明清晰可见，却不肯去揭破这层阻隔，让它变成遮掩自己眼睛的恨意，变成了埋葬挚友的棺盖。
龙宿深深吸了口气，尽力平复跳乱无序的心，擦了擦沾染泥土的手，用力一寸一寸移开沉重的棺盖，故友容颜渐渐清晰详细。
伸手颤颤巍巍地伸向故友，未及触碰，已感透骨寒意逼入掌心。龙宿最大程度地压低身子，小心翼翼地揭开冰得坚硬无比的道衣。
道衣下包裹的躯体，惨白的皮肤早已不复血色，玄冰冻得这副身体结起细细的霜花，剔透的雪晶在阳光反射下莹莹闪光，衬得玄鸣涛的遗体真如神明般清圣无暇。
就在心脏的位置，那道经年的旧伤疤，好了一半，另一半被缝起。龙宿轻轻抚摸那道狰狞的剑伤，这就是所谓的人间的希望吗……
挚友的胸膛比玄冰更冷，自己的心却比烈焰焚身更炽热煎熬，龙宿紧紧捂着那道旧伤，宛如刺在自己心上，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脖颈上的一圈缝口更加触目惊心，龙宿不敢去看，取出一方紫巾盖在玄鸣涛脖子上，勉强遮住断首的痕迹。
“千年前赦天神封，天道都未将汝抹灭，这回同样是天定死劫，汝一定还有办法再回来！”龙宿略带哽咽的声音大声命令道：“玄鸣涛！汝给吾起来！起来向吾道歉！只要汝道歉，吾……吾就马上原谅汝……”
僵硬的尸首没有回应，如同千年前一别后的杳无音信。当年西风亭中还有月华相伴，如今，只剩眼前掌中无魂的死尸。
恨已消，那情呢？
悲痛在眼清泪满眶，悲痛在身形消骨瘦，悲痛在心泣血无医。今日今时今刻，除了无边的悔意，只剩愿为挚友倾尽所有换他复生的期盼。
龙宿沉声一喝，体内梵莲元神催动，功力聚集一处，毫无保留地往玄鸣涛胸前那道剑伤处灌入。
只要把元神之力还给挚友，他就一定能重凝元神！只要有了元神，哪怕是微弱的一丝灵识，也必然会有办法将挚友复活！
可惜元神之力并非元神，这股力量已与梵莲绑定，不仅无法注入死躯，还原路返回到龙宿体内，甚至开启了防御机制，不让龙宿的其他功力有一丝一毫的损失。
玄鸣涛，终究只是一具尸体。
龙宿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副身体……挚友不仅把重新为人的机会留给了自己，还给自己留下了精进和防护的门道，他……从未负过自己……
“汝算到了……汝什么都算到了……”龙宿痛苦地捏起拳头，鲜血自指间溢出，他却浑然未觉。
“吾不肯恨汝，汝就用最残酷的手段让吾恨，杀了吾，却把自己的生路让给吾，既逼吾在大战中对汝下杀手，又为吾换回人身，解封功体，搏回名声。最后，因为恨，主动忘记汝……一举数得，汝——”
声声责怪，声声痛悔，声声哀求，全部石沉大海。
“汝这般算无遗策，怎不算算自己的生机？！哪怕像千年前那样，分出一分元魂，只一分……也足够……”
归还元神之力失败，等于宣告完全失去复生机会，龙宿眼中的绝望不知与一月前龙鸣江畔相比，何者更甚。
“吾曾说过，汝是头一名赢吾的人，也必会是最后一名。汝当时笑言，说汝一辈子都输吾……现在呢，究竟是谁输了一辈子？”
悲恸之情无以复加，龙宿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玄鸣涛……疏楼龙宿，此生只输汝一人……”
终于忍不住的泪水喷涌而出，龙宿全力扒着棺沿再望挚友，握着挚友冰冷僵冻的手，纵使身上血烫如沸，亦暖不了他分毫。
“汝就是这样做别人挚友的吗？！只管自己睡，连华丽无双的吾在汝身边哭得形象全无，汝都无动于衷……”龙宿抹了抹满面泪痕，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道。
胸中憋闷痛楚，只能尽化泪水，在这座只有自己孤独一人的山顶小屋中，放纵一回。
“吾还能……再唤汝……涛涛吗……”龙宿呜咽着，悄若耳语般轻声询问。
“不回答，就是答应了……”
“涛涛，吾……吾烧了疏楼西风……汝若是生气，就起来再刺吾一刀……这次吾绝不会再恨汝……”
屋内只有龙宿一人的啜泣声，屋外飞花飘雪，晴光湛天。
“汝的临终手札，吾竟然不信，弦首将手札带走，吾连汝最后一件遗物也保不住……”
龙宿奋力挺直身子，凑到棺内，与玄鸣涛近可贴面的距离，滚烫的泪水落在玄鸣涛的眼皮上，融化了一颗水珠大小的霜冻。
他抬手仔仔细细数出七根白发，动作极其轻柔地自尸体上拔下那些头发，谁知发丝刚离身，当即化为灰尘烟消云散。
原来，失去的再也不会回来。
琴箫俱碎，故园焚烬，结发已断，覆水难收。
龙宿彻底陷入崩溃谷底，直接伏到挚友身上，抱着寒冰一样的尸体不肯放手。
一件遗物都留不住，至少还有这具遗体，至少，还有自己的这身新躯……
“涛涛……对不住……吾先道歉，汝肯回来吗……”
撕心裂肺的哭声没有飘到山下，无人知晓那天儒门龙首有多么狼狈可怜。
多年后再提起今日，龙宿总会抚心感受体内的元神之力，随后感叹一句：某人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他保存得很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1章 覆水难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