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苍陪同来银盌盛雪,由擎海潮护着前去云渡山,与师兄并肩而走毫无负担,与义父同行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玄鸣涛现在正被擎海潮牢牢牵着,他义父貌似十分习惯于这样的保护,出发时极其顺手地就这么拉上了玄鸣涛的手。
身为雪芽时,重度依赖相依为命的父亲情有可原,可玄鸣涛现在心智成熟,行动自如,这样被另一个男人手拉手一起走实在令他羞于见人。
玄鸣涛尽量压低伞檐遮住自己的面容,却被擎海潮误会是他身体虚弱握不住伞柄,二话不说抢过朱伞,亲自为玄鸣涛撑起。
这下教玄鸣涛挖地三尺都无处可藏,脸红得只觉冰凉的魂身都跟着一起发烫。
不知擎海潮是故意忘记,还是惯性使然,现在的雪芽已经不需要他的全面保护,他仍处处不放心,万事都替玄鸣涛打理妥善。
大到躯体重制这种复生问题,小到前路出现一块小石子,擎海潮会提前运气将石子震开,以免玄鸣涛经过时绊倒磕着。
慈父之心令人动容,尽管觉得羞耻,玄鸣涛依然乖乖顺从义父的意愿,硬着头皮,在外人异样的目光中跟随义父赶路。
苦境风光比二十年前旖旎繁盛许多,去云渡山本可直接化光,但玄鸣涛的魂身无法接触光照,只得双腿慢慢行走。
这样也好,从未在意识清明的时候,和义父如此惬意地漫步江湖,玄鸣涛很是珍惜。
走到半途,又是当年那个三岔路口,往前去是云渡山,往左拐是疏楼西风。
玄鸣涛扯住了擎海潮,扭头往左边望了又望。
“爹,我想去疏楼西风看看……”玄鸣涛犹豫地说。
擎海潮也往左边那条路瞟了眼,告诫道:“嗯,但你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玄鸣涛有些疑惑。
擎海潮叹了口气:“走吧。”
他们一直行到归鹤亭,看着漆面崭新发亮的亭子,玄鸣涛在感慨,擎海潮却眉头紧蹙,显得很是担心。
“想不到二十多年过去,归鹤亭还是焕然如新。”玄鸣涛欣慰地说,“我还以为当年恩断义绝后,龙宿不会再保留这些纪念品了。”
擎海潮面色不虞,余光瞥了眼沉浸在感叹中的玄鸣涛,有些话不适合由他来解释给玄鸣涛听,得看龙宿自己的意思。
“我自己去吧。”玄鸣涛主意打定,决定亲自面对即来的狂风暴雨,擎海潮只好将伞还给他。
临别前,擎海潮还是忍不住唤住玄鸣涛:“雪芽,龙宿原谅你了,放心去吧。”
玄鸣涛回应一个了然的微笑,独自撑着朱伞前往不远处的疏楼西风。
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原本老远就该闻见月华花的香味,见到从疏楼西风园子里飘散出来的几许飞花,可是走了这一路,什么都没见到,什么都没闻到,清风反而将簌簌的竹林摇曳声送来耳边。
脚步未停,再往前些,一整片茂密的翠竹随风起舞,像当年的幽篁别院,竹海漫野清新悠远。
月华花呢?竟未见一棵花树?
玄鸣涛呆呆地眺望一眼,牌楼上挂着的匾额,切切实实写着‘疏楼西风’四个大字,每个字都确认是龙宿的亲笔。
这确实是疏楼西风无误,莫非是龙宿换了园中景致?
千年都不曾更改的栽植,为何二十年间一切都变了?
义父不是说,龙宿已经原谅自己了吗?还是说,龙宿只是对外宣称原谅,心里仍旧没放下?
玄鸣涛没有惊动守门的默言歆,安静绕到疏楼西风侧后,靠近龙鸣江的那方侧门。
侧门鲜少有人出入,玄鸣涛闪身进园,悄无声息。
园中的构造倒是没有大改,对于路痴来说,就算有些道路出现细微的改动,他也看不出来。
玄鸣涛凭着记忆穿过数个小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暗中潜入疏楼西风,或许是想先探探龙宿的态度,再决定用何种方式向故人讨要碎玉。
疏楼西风的侍从人数似乎减少许多,整个宅院比过往更加幽静,玄鸣涛毫不费力就靠近西风亭周遭。
西风亭还是老样子,只是飞花换竹枝,少了几分春色,多了几分淡然。
亭中,龙宿和剑子正对坐品茗。
剑子道:“听闻玄宗宗主有了新的人选,明年就要举办传位大典。”
龙宿回:“应该是史波浪吧,他是前宗主唯一的传人。”
“然也。虽然还未发出请柬,但吾听墨尘音说,**不离十。好友,你去观礼吗?”
“不去。”龙宿一口回绝,“是谁都无所谓,吾无兴趣。”
龙宿无聊地化出一口木琴,漫不经心地调试着。
“好吧,反正吾要去,毕竟是道界盛事。”剑子无奈地摇摇头,注意力转移到龙宿的动作上,“这尾琴用了许久,可还合你心意?”
龙宿淡然回答:“材质尚可。”
“看来琴吾没白送,何不抚琴一曲,以慰朋友辛劳。”剑子邀道。
龙宿轻笑一声,缓缓弹拨琴弦。
仅仅听了几句对话,玄鸣涛的心就沉了下去,他主动过滤了玄宗传位大典的消息,目光只盯着龙宿刚化出来的那口金丝楠木琴。
龙宿以前从来不会弹除了白玉琴以外的其他琴,如果他用别的琴,就代表白玉琴不在了……
如果白玉琴不在了,那他们的情义……果然荡然无存了吧。
义父说的原谅,到底是原谅了什么呢……
人,还是以往的人,心,不是过去的心。如此,可算人事皆非吗?
玄鸣涛失落地无声叹了口气,眼下这种状况,如何还能再向龙宿开口求取玉佩。当年那块紫玉龙环,可是被玄鸣涛亲手劈碎的,很难不勾起龙宿的杀身之恨。
或许龙宿早就把那些玉环碎片丢了,毕竟连疏楼西风的千年花树都除得干干净净,遑论一些无用的杂碎。
正意志消沉,准备再次无声无息地离开,转身刹那,竟有一道剑锋刺面而来!
剑尖擦着眼边划过,玄鸣涛在那一瞬间捕捉到剑身花纹,是佛牒——
“妖魅恶鬼,焉敢白日窥伺!”佛剑开口就是往生咒,佛牒横扫,势要将暗中窥探的鬼邪诛灭。
坏了,撑着朱伞没有露出脸,佛剑大师没认出来!
玄鸣涛无意相认,恐惹西风亭中的人不快,坚持压着伞檐,不让佛剑揭开庐山真面目。
他仗着魂身缥缈灵活,几个闪身,羽氅一卷,如一阵白雾消失当场,落下几片羽毛留在疏楼西风的偏院中,佛剑没有在意,收起佛牒径直进入前院。
“佛剑,因何在吾居所动武?”龙宿停下拨奏,略感奇怪地问。
“有鬼魅宵小潜入疏楼西风窥视,已被吾赶走。”佛剑稳健地入亭就座,自然地接过龙宿给他倒的茶水,关心道,“居处安危,你自己要小心留意。”
龙宿不以为意地说:“只要不破坏西风亭周遭的事物,其余吾不在乎。”
匆匆遁走的玄鸣涛一边往回赶,一边调整自己的状态,尽量不让义父察觉自己的异样。
这趟不光没求到玉佩,还差点吃了佛剑一剑,真是失败……
擎海潮并未在归鹤亭中等待,他负手立在亭外的龙鸣江边,注视着东流的江水兀自出神,不知在思考什么。
玄鸣涛的魂身行动没有声响,直到来到擎海潮身边时,他才恍然回神。
“龙宿没来?”擎海潮居然一副诧异的表情,令玄鸣涛不解。
都绝交成那样了,谈何原谅,龙宿肯定不会来才对吧。
玄鸣涛摇摇头。
“爹,我们先去云渡山,之后……”玄鸣涛顿了顿,“能否劳烦爹爹,替孩儿再去一趟疏楼西风,我……我……”
见玄鸣涛支支吾吾的样子,擎海潮还以为他吃了闭门羹。龙宿应与自己一样日夜思念,完全接纳玄鸣涛了,为何会有变卦?
玄鸣涛不说,擎海潮就不问,只是几句亲近的称呼,足以让擎海潮甘愿为爱子做任何事情,这可是以往数百年,苦苦求遍四境八域,问遍诸佛先天都听不到的孺子之唤。
擎海潮默默点点头,伸手搭在玄鸣涛肩上,像是安慰鼓励,用力搂住爱子,转向往云渡山去。
灵心异佛退隐灭境修行,悟僧守着道境湛天峰,业途灵跟随秦假仙在江湖走跳,云渡山只余一页书一人。
苦境太平的时候,云渡山总会封山隐遁,这种时候,除了个别挚友战友,如擎海潮,日月才子,三教顶峰,以及玄宗的弦首和奇首,任何人来拜山,都无法见百世经纶一面。
擎海潮领着孩子,在一团云雾缭绕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云渡山封印的位置,他就地站定,散出一股鲸形真气叩门。
只见巨鲸飞入云端,不多时,云雾快速散开,云渡山封山结界开启,自山中传出一道玄鸣涛熟悉无比的高八度玄音。
“好友来访,一页书有失远迎,请速入山!”
云渡山风光与过往一般无二,闭关十几年,一页书伤势已复,潜心修行,虽然二十年前对战弃天帝时丧失百年修为,功力不如最初涉入江湖时,然一页书毕竟早已达到半圣境界,要把功力修回来仍然比普通人更快捷。
父子俩相携入山,见到一页书时,双方皆是一愣。
玄鸣涛惊奇地发现,佛字岩旁枯死的月华树残躯竟然犹存,死木坚|挺地立在原处,一页书以佛力相护,维持着树形不腐,而那串白玉佛珠,好端端挂在一页书本人的脖子上……
一页书一见来人,迅疾化光飞下佛字岩,与擎海潮一样,反复确认这位玄鸣涛的真伪。
“好友!是你?!”一页书惊愕地问,佛眼直直盯着玄鸣涛。
玄鸣涛正为一页书一直保存着自己的遗物而感动,听闻这句,不由瞄了擎海潮一眼。
他喊擎海潮‘爹’,再叫一页书‘好友’似乎不妥,这样一页书岂不是比擎海潮低一辈?他俩还是好友呢。
算了,各论各的吧!
但是,一页书居然没有怪罪自己?
擎海潮不恨玄鸣涛已经令他感到怪异,不过在进银盌盛雪前,苍给玄鸣涛吃了颗定心丸,玄鸣涛才敢自己进去求玉。
没有意料中的怒火滔天,也没有冷嘲热讽,反而顺顺利利父子相认。
现在到了云渡山,一页书的态度也是一如往昔,对待玄鸣涛没有丝毫隔阂,真像当年对待挚友和爱徒一样。
先前在天界往下看时,只见到玄宗同修们为他送丧哭灵,苦境的诸位各有各的事忙,不知详情。还以为只有同修师兄们原谅了自己,没想到亲自一会,竟有这般惊喜好事。
“师尊……”玄鸣涛不确定地问,“好友,你……当真不怪吾吗?”
一页书与擎海潮对视一笑,由擎海潮代回道:“如果怪你,你还能上山吗?”
“吾能上山,不是因为有爹作陪吗?”玄鸣涛颇有自知之明地说,“师尊看在爹的面子上,不会拒之门外吧。”
“好友玄鸣涛,难道一页书的眼界心胸只有这么小吗?”一页书玩笑道。
“吾不是这个意思……”玄鸣涛忙解释。
一页书明朗一笑,招呼大家往石桌边就座,擎海潮表示玄鸣涛无法接触阳光,大家便转移到内中厢房一叙。
“众人对你的误会早已解开。”一页书说,“我们不知你这一路行来如此艰难,等真相大白时,天命已盖棺定论,人力无法挽回矣。”
“真相?”玄鸣涛疑惑,“你是指?”
“万里黄沙大战结束数个月后,弦首曾上云渡山拜访,带来了好友的绝笔手札。吾当时观之,心痛如绞,方知错怪好友也。”一页书叹道。
“绝笔……手札?”
玄鸣涛一头雾水,但他听明白了一件事,定是苍师兄在他死后,没有遵从他的遗愿放任世人议论他的身后名,为了挽回他的名声和朋友,做了许多补救。
来不及细细询问,擎海潮插话道:“吾何尝不是如此,字字泣血,余生遗恨。”
“那本手札,现在何处?”玄鸣涛试问道。
“就在龙宿手中。”擎海潮回答。
“爹,可不可以……”
玄鸣涛还没说完,擎海潮已然知道他想要什么。
答道:“稍后吾会去疏楼西风,取回紫玉龙环碎片和《异度年纪》。一页书,接下来到定禅天的路,就由你护送吾儿前往吧。”
“定禅天?”一页书疑问。
玄鸣涛将四玉之事说明,一页书立刻取下颈上佛珠,亲手交给他:“旧物归其主,恰如其分!”
与义父的长命锁一样,佛珠上也带着师尊温热的体温,他们竟这样认真对待自己的遗物。翻涌的感伤惹得鼻酸,玄鸣涛赶紧谢过两位师长。
在告知擎海潮当年自己将龙环埋在何处后,玄鸣涛跟一页书先行动身去定禅天。
上回跟一页书同行漫步江湖还是身为弦上玄时,那个时候不论遇到多么棘手的麻烦,心里总是很安定,因为有师尊为后盾,江湖事再难也不难。
如今再度享受这份心境,真是世事如棋,乾坤莫测。
与一页书的相处,没有面对擎海潮时那样拘谨恭顺,毕竟师尊也是好友,总是相对轻松。
玄鸣涛向一页书打听了许多他离开人间后发生的事,一页书闭关十几年,大多事情一知半解,只将当年众人对抗死神和太学主的事讲给玄鸣涛听。
从云渡山到定禅天的路不远,故事却很长,听得玄鸣涛几次忍不住想回去追擎海潮,给他磕几个头。
再说擎海潮那方,不需默言歆通传,直接登门拜访。三先天的聚会还没结束,擎海潮意外来访,让他们以为江湖上又发生对玄鸣涛不利的事件或言论。
龙宿即刻起身迎出亭外,原本对万事不上心,兴致缺缺的模样,一见擎海潮来到就变得活跃起来。
擎海潮说明来意,龙宿万分不解,没事求一块碎玉做什么。
“他回来了,躯体需要四玉为引方能重制。若无肉身,魂身无法见光,就不算真正重生。”擎海潮严肃地解释。
“谁?谁回来了?”龙宿心里有几分怀疑,不敢下定论,急忙追问。
“玄鸣涛——”擎海潮没有说‘雪芽’,而是唤玄鸣涛的大名。
此言一出,三先天俱是一惊。
“玄鸣涛?!”龙宿惊呼,生怕自己听错。
“玄鸣涛的元神不是被弃天帝带去六天之界,如何回来?投胎吗?”剑子好奇地问。
“非也,他的元神经历无穷天劫方才飘回人间,因此才急需肉身稳固魂魄。”擎海潮简略说明,“早些时候他来过疏楼西风,不知为何无功而返,才托吾再来求取玉佩。”
“难道……是那条暗中窥探的鬼魂?”佛剑不确定地说。
“什么?!”龙宿诧然倒退三步,连呼:“唉呀,佛剑误吾!佛剑误吾啊!!”
语未落,剑气急发,气劲猛然劈开西风亭旁的合冢。尘土飞扬间,合冢中埋葬的大木匣显露众人眼前。
龙宿急急冲上去打开木匣,捧出白瓷罐,慎之又慎地取出罐中压着两人骨灰的龙环碎片,当即化光冲去云渡山。
剑子和佛剑紧急跟上,倒是来求玉的擎海潮被落在最后。
擎海潮不得不运动元功千里传音,大声告诉那三人——
“去定禅天——!”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