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海潮等了大半夜还不见孩子回来，心想有龙宿保护应该没问题。惜夫劝说最好别去打扰，但不开眼的鬼谷藏龙去了好几趟，擎海潮默默把自家孩子夜不归宿的问题归咎到鬼谷藏龙头上，身为姑丈不把外甥护送回来，白去了那么多趟。
站在侧城墙上用穿云眼眺望半月湖方向，黑黢黢的树林挡住了擎海潮的视线，那片除了月光明朗，没有鸟群经过，万籁静谧安详。
二更时分，穆仙凤和默言歆作伴登上侧城墙，来到擎海潮身旁问安行礼，他们也是来等漏夜不归的疏楼主人。
约莫五更左右，守城的兵士只剩最后一支巡逻队，打更的巡回来过第五遍。擎海潮和那两名小辈无言站在城墙上将近一整夜。
明月渐隐，天际暗得像被一块黑布遮掩，黎明前的冷风吹起，人仍未出现。
擎海潮犹豫着要不要亲自去寻寻看，又想着玄鸣涛毕竟不是原来毫无自保能力的雪芽，真有意外，还有龙宿策应，安全不成问题，贸然去找，只怕打扰。
这时，方才渐隐的淡月骤然光芒大作，漫天星子齐齐绽亮，天空无端晴白如昼。
众人不禁抬手挡了挡刺目昊光，但见月华铺就一条通天路，直接从月上降到略城内部。看方向，似乎就是城主和城主夫人的私人内苑——银瀑云榭。
通天路上稳稳飞来一人，神光护身，白袍圣耀。他双手平托横抱着另一个人，白发飘飞，紫衣儒衫，昏迷不醒。
“是主人他们！”
穆仙凤眼尖地察觉出那两人的身份，连忙朝擎海潮欠身告辞，与默言歆化光赶去银瀑云榭接人。
擎海潮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抬头望着那道清圣的神之影。
发生何事？竟然严重到动用神格才能回来？
擎海潮沿着通天路，跟着那条神影回到银瀑云榭。神影飘然而下，落地刹那变回玄鸣涛原本的装扮，这一下震惊了在场等他们回来的三个人。
只见玄鸣涛踉踉跄跄地把龙宿托到默言歆背上，又把两块捡回来的对佩塞给穆仙凤。
“凤儿言歆，你们主人醉得厉害，回去好好照顾他。”
说着打发那俩小辈快回厢房。
穆仙凤欲言又止，怀疑地来回瞅着那两位，他们俩全身都散着无比浓郁的酒气，像是拎着酒坛从头浇了好几轮，浑身被酒淋得透彻。
玄鸣涛的衣袍歪歪扭扭地系着，龙宿却衣着整齐，只是衣服上多了数不清的褶皱和脏污的尘土。儒衣面料上点缀的珍珠全不见了，连龙宿平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发簪发冠也不知去向，披头散发着被人抱回来。
默言歆也发觉异样，龙宿的脖子被什么东西压得猩红，嘴角还有渗血，玄鸣涛的脖子上也有淡淡的血痕，像剑伤，也像抓痕。
不知是酒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们的面上都泛着不自然的潮红，直蔓延到耳根。
两名小辈无语地对视一眼，那两位到底是喝了一夜？还是打了一架呢？
替主人清理酒污要紧，默言歆赶快背好龙宿，穆仙凤引路，三人离开现场。
他们前脚刚走，玄鸣涛绷不住的表面镇定瞬间破功，头晕目眩地往后一仰，差点没直接摔进瀑布池子里，幸亏擎海潮眼疾手快，从背后接住了他。
“头……真晕……”玄鸣涛揪着擎海潮的衣襟，意识不清地嘟哝着。
彻底昏迷前，感受到双脚离地的腾空感，院子里的瀑布落水声小了，擎海潮似乎将他抱进了屋子。
温暖的浴桶冒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蒸汽，烘得体内的烈酒后劲这会儿才全部发出来。玄鸣涛的脑袋涨得发疼，身上炎气蹿升，烫得人宛如躺在火上被炙烤。
半昏半醒中，玄鸣涛本能地用力拍打浴桶边缘，‘咚咚咚’的击木声响，吸引来正为爱子铺床的擎海潮。
擎海潮用手背试了试玄鸣涛的额温，果然是炎气发作。
倏忽，一只滚烫的手扼住了擎海潮的手腕，坐在浴桶中迷迷糊糊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另一手猛然揪起擎海潮的衣领，须臾将擎海潮拉到与他平视的位置。
“什么人？！”
玄鸣涛纵然虚弱，警惕不减半分，先下手为强第一时间制住靠近的人。他尽力撑开迷瞪的醉眼，想看清来人。
“是爹，没事，别担心。”擎海潮没有生气，反而温声安抚地摸了摸玄鸣涛的头。
“是爹……”玄鸣涛恍恍惚惚地重复道，松开了擎海潮的衣襟，只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爹……救我……”
又是熟悉的一幕，气息奄奄的雪芽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擎海潮二话不说，空闲的一手急运鲸涛真气，急速冻寒的气劲眨眼将一桶热浴水霜结冰冻，总算稍减玄鸣涛的痛苦。
强烈的温度差异，令本就醉意深沉的人彻底昏死过去。擎海潮极其熟练地把孩子捞出来擦干，送到床上用被子裹起来。
……
外头的天色已泛微白，昏迷的人仍在梦乡游荡。
这是个非常美好的梦。梦中，玄鸣涛仿佛回到了最初掉落这片人间时的岁月，无忧无虑，自在畅快。道境的同修，苦境的亲友，他拥有最幸运的人生。
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笑意，几许温暖的微风不知为何总往耳朵里钻，玄鸣涛不舒服地微微侧了侧脸，美好的一切消失了，切实的黑夜钻入眼帘，原来是一场梦啊……
感到一股真元源源不断注入体内，调和着冰炎双气带来的痛苦，玄鸣涛愣了愣。
那股真气的源头，来自于侧躺在身边的人，那人单手覆在玄鸣涛胸前，即使睡着了，依然不忘将元功灌输给处于病弱状态下的爱子。
原来是义父擎海潮……
梦中的美好岁月，原是有人为他细心护航。
玄鸣涛打心底涌现一股暖意，哪怕义父现在正亲密地倚着他的脑袋，温热的呼吸钻进耳朵，惹得耳朵发痒，玄鸣涛也不排斥。他轻轻握住搂在胸前的手，试图截停真气源流。
仅是这么个小小的动作，擎海潮当即惊醒。
“雪芽，你醒了？又不舒服吗？尿床了？还是肚子饿了？”
擎海潮睡意正浓，乍然醒转还不甚清醒，凭着窗外透进来的隐约光线，习惯性地查看孩子的状况，伸手顺势就往玄鸣涛身下摸了摸。
玄鸣涛霎时整个人僵直了几秒，下意识抬手想挡，理智却绷紧了脑中那根弦，清晰地告诉他，义父又把他当五岁宝宝了，没别的意思，千万别拒绝，平白伤老父亲的心。
“爹……我已经……很久不尿床了……”玄鸣涛身子绷得笔挺，尴尬地结巴道。
擎海潮愣了几秒，迷蒙地眨了眨困意倦怠的眼。
“额是了，吾又忘了，你现在已经长大。”擎海潮摇摇头，仰身平躺回去。
屋里陷入一阵沉默，玄鸣涛听着擎海潮平缓的呼吸，心里却七上八下，不确定自己方才那句话，是否会勾起擎海潮某些他终究不是雪芽的感伤。
“爹爹以前，也是这样夙兴夜寐地照顾身为雪芽时的我吗？”玄鸣涛主动挪过去，与擎海潮肩并肩平躺在一块儿。
“谈不上夙兴夜寐，只是尽一点心意。”擎海潮的声音很轻，飘在黎明微亮的晨光中，别有一种出离尘世的缥缈感，他开始陷入回忆。
“我还是雪芽的时候，年幼时一定比雪瞳小妹难养得多吧，无法用任何方式沟通，爹，你到底是如何将我拉扯大的？平安度过那么久的时光。”玄鸣涛貌似很感兴趣地问。
“自然是与寻常父母一样，一把屎一把尿将你带大。”
“啊？”玄鸣涛的脑子突然有点堵塞，“那，我……雪芽……长成十六岁模样以后，爹也这样照顾？”
“嗯。虽然身体长大，但你的心智始终停留在五岁，根本离不开吾之看护。”
擎海潮感叹道：“小的时候，你总是尿在吾身上，吾这双手，不知为你擦过多少排遗。洗澡的时候坐不住，反复呛水，回回都要抱着你一起洗才行。有时候饿了，半夜爬到吾身上咬吾，非要喂了羊奶才肯安眠。”
“再大一些，总算学会饿了来找吾要吃的，肚子疼不会随地解决，也会找吾带你去茅房，洗澡的时候不再胡乱扑水，会乖乖揽住吾的脖子。只是夜晚时常还会不自觉尿床，这个问题直到养你上百年都没解决。”
玄鸣涛越听越面如死灰，差点两眼一翻再度昏死过去，忽然就后悔为什么要问那些问题。
“上百年……”玄鸣涛生无可恋地单手捂住自己的脸，“所以……住在疏楼西风的时候，我也经常尿床吗……？”
“是啊，不过你放心，一直都是为爹亲自打理，没有假手他人。”擎海潮压低声音悄声说，“龙宿和悟僧他们都不知情。”
玄鸣涛感觉自己的寒气要犯了，从脚底一直冷到头顶，羞耻得根本不敢扭头看擎海潮。
“当年弦上玄魂魄回归，你长大成人，随龙宿去幽篁别院居住，后来听龙宿说你身体康健，从无不适，吾总算稍怀安慰。”擎海潮叹息，“只可惜，那半年最好的光阴，吾没陪在你身边。”
“爹……这么多年……辛苦你了……”玄鸣涛喉咙干涩至极，勉强吐出一句。
得亏各位好友知己们不知道这段过往的糗事，尤其是龙宿，半月湖的账还没算清，要是让他听到，估计会被永久嘲笑。
现世报真是快啊！一报还一报，报报不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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