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酒食摆妥,总管玉权臣代传城主话,请玄鸣涛和龙宿先生尽情饮宴,刀无极领人出去,半月湖畔这才又恢复宁静。
鬼谷藏龙还真周到,特地送酒食助兴,玄鸣涛扭头瞅了眼各色酒菜,倒是应有尽有。
他就势跪坐到野餐餐布旁,端起酒盅开始斟酒。
“你的心意,吾怎会不明。只是世事变迁,前缘被吾亲手斩断,今生刻舟求剑,也再难寻回当时心境。”玄鸣涛平静地说。
龙宿跪坐到玄鸣涛对面,接过玄鸣涛为他斟的酒,不认同道:“谁说前缘断了。藕断丝连,刻舟求剑便有下落。”
“只剩一份不甘,何称藕断丝连?”
“龙宿此身,此命,吾之元神,吾手中血书,还有汝与吾共同的徒儿义女穆仙凤,够不够?”
玄鸣涛默不作声,片刻才道:“汝身汝命,是吾该还的补偿。穆仙凤,明日吾会写下凭契,解除与她的虚名关系。”
“汝定要抬杠?”
“唉,连鬼谷城主都知道我们需要这顿酒宴,平和地说开心结,龙首怎觉得吾在抬杠呢。”玄鸣涛叹息。
“那好,吾之心结,便是汝肯不肯原谅吾。汝的回答呢?”龙宿直截了当问道。
“吾原谅你?龙首说反了,是吾求你原谅。吾不仅杀了你的人,更诛了你的心。最后杀死圣魔元胎的是白虹剑,吾甚至连亲手杀死仇人的机会都没留给你。如今你肯助吾,吾却仍然不愿将自己这条命还你。”
玄鸣涛目光犀利,似有一股逼人的强势威压袭向龙宿,他却淡然地举杯敬道:“龙首,这样的吾,你还肯原谅吗?”
龙宿呆滞了几秒,一时无言,许久才回答:“汝狠心杀吾一次,吾亦狠心恨汝一场,早已扯平,何需吾原谅。”
玄鸣涛收回锐利的眼神,苦笑着将酒一饮而尽:“杀是一条命,恨只是一颗心,怎算扯平。”
“汝待如何?”
“简单,要打要罚,随你心意,但求留吾残命。吾实在贪恋这片人间,渴望苟活于此。”玄鸣涛随手将酒杯掷在地上,意志消沉地说。
“好个要打要罚随吾心意!”龙宿闻言一怒,声音陡然提升数倍,珍珠扇一转,化出紫龙影,随即将剑柄转向杵到玄鸣涛面前。
“汝既如此说,就请玄君握剑,用紫龙影刺穿吾之心槽,再杀吾一次!这副身躯本就属于汝,汝拿走!还有汝的元神之力,统统拿走!如此才算两清!”龙宿怒意蹿升,眼中火气几乎快要凝出实形。
玄鸣涛还真握起了剑,龙宿的面色霎时变得铁青,有种骑虎难下的窘迫。
孰料,剑锋一转,玄鸣涛竟将紫龙影架在自己脖子上,眼瞅着锋刃已划开新鲜的皮肉,血色丝丝淌出。
龙宿一下慌了神,忙冲上去抢剑,手忙脚乱地抽出手巾按住玄鸣涛脖子上的剑伤。
“住手!净琉璃早已明言,三个月内,汝不可受伤!”龙宿又气又急。
“没办法,还你啊。不是你说的,以身换身才算不相欠。你的身躯是吾的,吾这身也靠你才得成形。龙首不要吾送你的新生,吾又岂敢苟存在你眼前。”
眼见玄鸣涛的嘴唇迅速发白,龙宿一下歇了火,垂头丧气地说,“汝是这世上最笨之人!偏偏吾……总是拿汝最没办法……”
“你才笨,不笨,今日怎会又回头。”玄鸣涛痛心闭目,“龙宿,真的对不起,杀了你,折磨你至今,吾真的,对不起……”
“别说了!别再说了!”龙宿隐忍着悲怒,低吼道,“吾都已经原谅汝了,什么都原谅汝,吾早就不恨汝了……!”
龙宿痛苦地将额头抵在玄鸣涛肩头,声音发颤,眼泪克制不住地垂直落到地上,生怕被玄鸣涛见到自己流泪的模样。
“玄君,吾只要汝活着……只求汝活着……!”
玄鸣涛敛眸掩饰悲伤,不让自己的情绪也陷入崩溃,抬手刚欲抚抚龙宿的脑袋。
蓦地——
“笑开八面锋,横槊大江东,胸有平戎策,风云自藏龙——”
氛围正伤情,林外再现动静,人未至,诗号先入耳。
豪迈的诗号,沉浑的嗓音,一听就知道是鬼谷藏龙。
这没眼力劲的姑丈居然亲自来了,玄鸣涛无语地直想叹气。
他立刻变化手上动作,一下推开龙宿,拍掉龙宿为他捂着脖颈伤口的手,神力催动,伤口自动复原。
龙宿困惑地瞪了他一眼,碍于外人即将搅场,他俩很快分开,各自端庄仪态。龙宿以极快的手速将紫龙影收回珍珠扇中,调整面部表情,恢复儒门龙首华丽无双的外表。
“姑丈——”玄鸣涛施礼道,“多谢派人送来酒宴,此间酒兴方酣,龙宿先生与吾皆乐不思归呢。”
“如此甚好,鄙城只怕照顾不周,客人未能尽兴。”鬼谷藏龙礼貌地说,“吾又着人取来数坛佳酿,为你们助兴。”
说罢,击掌为号,侍卫们鱼贯进入,送来略城自己产出的军中烈酒。鬼谷藏龙居然就地而坐,亲自为玄鸣涛和龙宿换了大酒爵倒酒。
他以为自己非常亲和,根本没发现分立两旁的龙宿和玄鸣涛都皱起了眉头。
“菜品未动,是否不合口味?”鬼谷藏龙关心问,“回头吾再叫厨房多备一些。”
“不必了,夜间食多,容易积食。”龙宿面色不虞地拒绝。
“无妨无妨,今日两位故友重逢,喜事一桩,该当痛饮三百杯!快请快请——”
鬼谷藏龙豪爽地自己先干为敬,招呼那两人坐过来一起喝酒,他仿佛还想做个和事佬,居中调和。
寒气入肺,玄鸣涛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龙宿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他身上,却被鬼谷藏龙抢了先。
“唉呀,看吾这记性,夫人交代了,不可让你久处冷风中。吾这就回去取衣裳,你等吾。”
“姑丈且慢!吾不冷……!”玄鸣涛的喊声飘散在林中,鬼谷藏龙说风就是雨,早就化光赶回去不见了踪影。
外人一离开,龙宿立刻挪近距离,仔仔细细检查玄鸣涛的脖子,一点伤痕都没留下。
“玄君,汝要给吾一个解释吗?”龙宿挑眉问道。
“这需要解释吗?事实不是很明显?吾又骗了你,用自尽的动作骗你同情。吾身带创世神格,连吾自己都杀不死自己,怎会再死在你手中呢。”玄鸣涛轻挑地笑道,“龙宿啊龙宿,一点小小的苦肉计,你又心软了吗?”
龙宿珍珠扇捏得指节噼啪响,深深吸了口气,僵硬地扯出一条微笑,嘴硬道:“旧戏重演,汝以为吾还会上当?同一种骗术,吾方才不过是给汝面子,假装第二次受骗。但玄君,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
“再三又如何?”
“若有再三,那吾……吾就只好再三陪汝演这出戏,直到汝寻回那口剑,不再反复折磨自己。”
“吾哪有折磨自己。”玄鸣涛不屑轻哼,“啧,再三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鬼谷藏龙——!”龙宿无语地直翻白眼。
毫无自知的鬼谷藏龙热心肠地给玄鸣涛带来一件厚厚的雪衣。
“劳烦姑丈了。此间无事,城中尚有要务,姑丈早些回去处理吧。”玄鸣涛神色淡漠地送客道。
“夫人倒是劝吾先处理城务,但吾担忧你的身体,不得不再来一趟。”鬼谷藏龙笑呵呵地说。
“鬼谷城主,在下还有要事需与玄君参详。”龙宿不耐烦地催促。
鬼谷藏龙难为情地干咳两声,准备告辞。
“小红——”玄鸣涛忽然往林外喊了一声。
没动静……
“刀无极——!”
第二声后,刀无极瞬闪到众人面前,俯首向玄鸣涛而拜。
“你在测试吾的耐心吗?炽焰赤麟——”玄鸣涛沉声质问,只一个眼神斜扫,赤麟身上的天道锁链骤然收紧。
“不敢……唯神主之令是从……”剧痛之下,刀无极脑袋压得更低,单膝跪地不敢造次。
玄鸣涛透了透袖,露出自己的一截手腕,刀无极见状,即刻身化一条赤红龙形手链,缠绕在玄鸣涛手腕上。
“姑丈,吾的这条小红有些不听话,麻烦帮吾带回城中暂时保管。”玄鸣涛恢复成一片和善可亲的模样,刚刚的威势压迫全然不见。
鬼谷藏龙慎重地双手接过龙形手链,赶快离开了半月湖。
龙宿莫名连连鼓掌,调侃道:“神主好威风——”
“哈,吾抛弃了创世时空神的神位,甘愿堕天承受无尽天罚,难道是为了回到人间作威作福的吗?”玄鸣涛自嘲道。
他走回酒食旁,拎起一坛酒,直接对月豪饮,咕噜噜半坛下肚,身上冻寒之感隐有发作。
“鬼谷城主的心意不可浪费,来一坛吧?嘴上说不开,就把话融进酒里,一醉解千结。之后,各走各路,你回你的儒门天下,吾回吾的道境玄宗。”
“最多各回各房,其他要求,恕难办到!”龙宿呛声道,“吾要汝手中那坛!”
玄鸣涛痛快地将酒坛飞过去,眼见龙宿将剩下半坛饮下,玄鸣涛又启了一坛飞扔过去。
“随便你!”他拎起另一坛满酒,感叹道,“这场景,真像那条江畔,即将生死厮杀前的绝情翻脸啊!”
“胡言乱语!分明是汝与吾初识,在学海无涯树林中的促夜长谈。”两坛下肚,龙宿已有醉意,脚步变得轻飘,摇摇晃晃勉力站稳。
“忘了,吾忘了!哈哈哈哈——都忘了——!”
玄鸣涛似疯似狂的笑声令人不忍耳闻,他举坛狂饮,完全忘记自己正受寒暑之气相冲,冷酒加重了寒气滋长,单方面压过炎气。
一阵天旋地转,玄鸣涛摔了手中酒坛,踉踉跄跄地冲到湖畔大石边,抓起擎海潮为他准备的绒毡裹在身上,近旁的半月湖湖面须臾冰封,连玄鸣涛的眉毛鬓发都结起霜冻。
这百日虚弱期中,擅自动用神力修复伤势,下场就是神格失控,天罚再临。
“涛涛!”龙宿失声惊呼,酒吓醒一半,猛地扑上前扶住玄鸣涛,“汝的身躯,怎会如此冰寒?!”
“无妨,后遗症罢了……”玄鸣涛虚弱地回答,靠着大石坐下来,惨兮兮地傻笑起来,“抱歉,这次的苦肉计没演好,没能骗过你。”
“吾早就说过,汝骗不了吾。”
龙宿跪坐到玄鸣涛身边,单手揪起他的绒毡,将自己的额头贴在玄鸣涛额上,冰冷与炽热,形成极端对比。
“龙宿,你醉了。”
“有些话,醉了才好开口。”龙宿低迷的声音响起,近可贴面的距离,自带蛊惑的力量。
“要讲话就好好讲,谁家挚友贴额头讲话?”玄鸣涛无奈,但没推开龙宿,只是好言相劝。
龙宿慢慢拉开两人距离,一双醉目瞪得滚圆:“汝……汝方才说什么?汝肯承认吾是汝的挚友了?”
玄鸣涛立时语塞,顿了两秒,狡辩道:“我们曾经是挚友。”
龙宿严肃地盯着他,保证说:“吾回去就将琴还给剑子仙迹,将买金丝楠木的钱百倍还给佛剑分说!”
“你在说什么醉话?”玄鸣涛感到一阵头疼:“朋友送的东西不能还。”
“那吾送汝的东西,汝为何要还吾?”
“吾没还,吾只是摧毁了……”玄鸣涛心虚地低了低头。
龙宿闻言,当即从腰封内取出两块对佩,羊脂玉质地,形状与之前的龙环相差无几。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未来,现在便可创造。”龙宿晃了晃对佩,将其中一块送到玄鸣涛眼前。
岂料玄鸣涛竟然摇头拒绝:“龙首,方才吾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了。信物,吾不能收。”
“除了汝,吾只有两名朋友,但汝的挚友知己遍及四境,还有这么多人要与汝结发。”龙宿有些吃味地说,“玄君,吾为汝肝肠寸断,颜面尽失,汝为什么不肯再给吾一次机会……?”
“啧,鬼谷藏龙的酒真是酸啊,跟老陈醋一样!”玄鸣涛低声笑骂了一句调节气氛,“莫提结发之事,吾真是跳进龙鸣江都洗不清干系。”
“龙宿,实不相瞒,吾这身后遗症需要不断吸取人间精华方能缓解,吾不想拖累任何知己至交。再过几日,等吾处理完略城的隐患,就会回道境深居简出,闭关修行。”
“这样,那汝更该收下对佩。”龙宿再次把玉佩推过去。
“你明明知晓吾的顾虑……”玄鸣涛叹了口气,呼出的寒气瞬间凝结成霜,退让一步表示,“我们可以继续做君子之交的朋友,你还是将信物交给该收到它的人吧。”
龙宿一晚上憋了一肚子火气没处发,听玄鸣涛反复重复这几句话意,酒兴登时冲脑,神志不太清醒地上手一把扯开玄鸣涛裹着的绒毡,揪住玄鸣涛的衣领,强制要将对佩塞进他衣服里。
玄鸣涛推拒不及,冰冷的白玉直接掉落腹上,贴着肌肉传来一阵寒意,更加重寒气入侵,冻得玄鸣涛不住地咳嗽。
酒气操控下的行为总是比脑子更快,一个劝不进去,一个听不进劝,两人居然直接动起手来。
玄鸣涛不顾自身状况,顺手甩开绒毡,奋起一冲,将龙宿扑倒在地,不偏不倚压在绒毡上,倒是没摔疼。
“要做吾玄鸣涛的挚友,疏楼龙宿,你的觉悟够吗?”
玄鸣涛一改温和态度,强势警告龙宿,身上散出的危险气息层层攀升。他用手肘压着龙宿的脖子,强力压制住挑衅的人。
“拒绝疏楼龙宿,玄鸣涛,你的能为足吗?”
龙宿醺红的醉眼闪着兴奋的光,他已许久没有这种嗜血的快感。
两块对佩撞击发出一阵阵叮当脆响,数不清的珍珠‘啪啪啪’溅进湖中,敲开霜结的湖水,漾开无数小涟漪,惊醒一弯朗月。
月光洒在不平静的湖面,倒映出两条缠斗在一起的人影,不远处的篝火蹿了几蹿,烧得正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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