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六十二
光站到大盘前，伊角给他递过话筒，两人分别站在大盘两侧，人们就渐渐安静下来了。
火红的五星旗帜仍在半空中飘扬，却少了一些方才的喧嚣。偶尔能听到一两声“中国队加油”。
奇怪的是，在场日本观众很多，却没有听到很多人喊的。
全场挥舞着红白旗帜的日本观众仿佛早已认定了胜负，他们只是坐着，崇拜地看着佐为，充满底气，像是在等一场胜利的完成。
佐为这个‘不败棋神’，几乎让整个日本棋界都相信：只要有佐为在赛场上，日本就成了天下第一的“日出之国”。
光和伊角比谁都要了解日本人此刻的感觉。因为，即使在真正的夏季奥运会中，日本也极少享有这种被全民信仰的压倒性尊崇。
相反，数年来，在各项竞技体育国际赛上，更强势的一方往往是现在日本的对手——中国。这次富士通杯一开幕，日本立即就压了中国一头，怎能不让人不兴奋。
“佐为……”光迟疑了，暗暗捏了把冷汗。他渐渐意识到佐为肩膀上的重量。
日本人，对佐为这一位棋士，是不是过于盲目自信了？这真的好吗？
但问题是，就连光自己，都觉得佐为一定会赢。
比起担心佐为的棋局和表现会辜负日本人的期待，现在的光，反而是比较担心和自己同辈的赵石。
屏幕上宽大的华美衣袖纷飞，佐为和赵石在裁判的指引下猜子。
裁判在说话的那一刻，屏幕上的赵石浑身颤抖，还没开始下，一滴又一滴的汗水就已经沿着他的鬓角流了下来。
赵石颤抖得连棋盒盖都拿不稳，棋盒从他手掌中掉落，磕在棋盘上发出突兀的“砰”的一声响。
台下一阵骚动，光也觉得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着。
光和伊角对视一眼，又看了台下的观众一眼。无论是哪国的观众，都在议论赵石的失态，有不少外国记者皱着眉，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光发现自己，也在暗暗同意那些中国观众所说的，就是希望赵石能以平常心发挥出不错的一局。
***
“两位棋士老师，我们开始吧。”有富士通公司的职员和光和伊角说。
“好的。”两人点头，就拿过话筒。
“各位棋友好，我是进藤，日本队选手之一，将在今天为大家实时解说日本队的佐为……我是说，藤原老师VS中国队的赵石这一局。”光率先鞠躬。
“大家好，我是伊角，日本棋院的职业三段棋士，很荣幸和进藤这位新任棋圣共同解说。”伊角鞠躬。
两人结束开场白的介绍后，台下观众发出一阵热烈的鼓掌。光看到是和谷、奈濑、本田他们这些熟悉的从院生时期就在一起的朋友。
饶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光也不禁发觉伊角的台风真是稳，他非常冷静地站在台上，没有被人们热切的视线所影响。
也是，伊角和仓田一样，一直在默默地向佐为学习。日本棋院的大家不仅在学习佐为的围棋，也在学习佐为宠辱不惊的气质。
光觉得安心，落落大方道：
“猜子结束后很快就要开始了，在开始前，我们先来作一些简单的介绍当预热吧。我知道，观众今天都是来看藤原老师下棋的，但是，我们其他国家队的所有棋士，其实也都在同一时间比赛对弈。”
伊角接过：“不错，今天会决出三十二强，今日正赛第一轮将产生21名胜利晋级者，落败者进入加赛‘复活赛’再下一局，争夺剩下的10个晋级名额；紧接着是十六强和八强，最刺激的是四强和最终决赛。”
光：“所以，今天的精彩棋局有很多，大家有兴趣可以随时过去看。我们在中场休息时也会将一些优秀的棋局实时摆出来，给大家解说。”
***
台下，狩野熏和池田海生，还有一些平时在棋会所里下棋的老头们都在热议光的表现：
“哇，我觉得进藤君太厉害了！从致辞到现在，都没有出过岔子！”狩野熏对着海生说。
“进藤不愧是新任棋圣，比起我刚认识他的时候，现在的进藤简直焕然一新。”海生刮目相看道。
还有北岛先生和广濑先生，市合还有芦原都坐在另一侧，他们今天都打算先来看佐为下棋，然后再去看塔矢父子俩和绪方下的棋。
”进藤改变好大啊！”芦原震惊地说。
“总觉得现在的进藤，和之前在会所里和小亮吵架的他不是同一个人……”市合小姐不敢相信。
“北岛先生！台上的这个人，还是我们认识的进藤小子吗？”
“他真的是和小老师差不多了！”广濑干脆拿出相机来录影。
***
光和伊角交待完一些背景信息后，就进入今天这一局的正题了。
“伊角，你曾经到中国棋院交流过，也和赵石三段交过手，想必对赵石，还有背后中国棋院的体制，都有不少了解吧？”光开朗地笑笑，把舞台让给伊角。
伊角点点头，语调沉稳地接道：
“是的，赵石三段是我多年前去中国棋院交流时见过的年轻棋士。那时候他已经很强了，也是中国少年组重点培养的对象。我们交手过的每一步棋，都让我印象很深。他的棋开局稳重，越到中盘越锋利，有点像‘藏锋不露’的感觉。”
“赵石的个性也很安静，但他对围棋的执着，还有他在围棋上的天赋是能感受到的。中国的棋士都经历过严酷的训练，经过冲段、地方选拔等，才最终确立国家队选手的身份，一路走得非常艰难。”
“这一次面对的是藤原老师，不管对谁来说都是极大的压力。我想，赵石今天紧张也很正常。可我也相信，只要能慢慢进入状态，他的棋会展现出他应有的实力，也会向世界展现出中国队的实力。”
光和场下的观众都鼓起掌来。
和谷在下面大喊：“伊角，你讲得太好了！”其他人纷纷附和。
伊角的发言，几乎在顷刻间就抢走了光在台上的风头。但是光不觉得嫉妒，因为，伊角这话彰显了日本棋士的风度。
在这番简单的介绍中，伊角讲解的信息量很大，既介绍中国棋院的状况，又表达了他对少年棋士的共情，巧妙为场上赵石的紧张解了围。
果然，这大盘解说也是能够锻炼人情商的宝贵经历，光感慨地想。
他们说完后停顿了一下，让场边的英语和法语翻译都能有时间说明。
***
这个时候，电视屏幕里佐为和赵石的猜子结束了，佐为执黑先行。
“富士通杯第一轮棋赛，正式开始！”裁判在会场中宣布，随即，铃声响起。
下一秒，佐为的第一手就下了出来——
“啪！”清脆的金石之音落下，响彻天地。
——右边正上角的“星”！
“藤原老师第一手黑棋下出来了！”大盘前，光和伊角都发出一声欢呼。
台下观众一瞬间爆发出高喊，都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了：“sai！”“藤原九段！”
两人拿起磁铁棋子，往大盘摆上。
“佐为这第一手棋是常规的开局，希望赵石能从紧张的心情中稍稍缓过来吧。”光说了一句。
***
坐在棋盘前的赵石，在佐为过来的那一瞬间，深深陷入到害怕的心情当中。
这时候明明是冬日晴朗的大白天，但赵石此时的感觉，就像一个人走在夜里，脚踝陷到了要淹没脚踝的冰雪之中。
随着佐为在棋盘对面落座，排山倒海的恐惧，迎面袭来。
赵石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世界里，浑身都在微微发着抖，在佐为专注的目光、以及在全世界审视的视线之下，赵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猜子的。
和进藤光一样，赵石选上中国国家队的过程并不顺利。当时在国内，选用“积分制”还是“单局淘汰制”统计实力的呼声此起彼伏。
赵石在预选赛中输给了陈学明九段一局，后来又有关于积分制分歧的争议，这才幸运地捡回了这个名额。
大雪纷飞，日本棋圣战七番赛最后一局前，中国队总算选拔出了七名成员，无论是成人还是少年，他们无一不经历过同一艰辛的心路历程。
在飞行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的路途上，陆力、王世振和赵石都没怎么和前辈们说话，陆力还能勉强说上几句，赵石则是从头到尾都坐在窗边，忍耐着身体里那种有一点肠胃不适的感受。
当然这些，赵石是不会对其他人说的。
整个富士通杯选拔加参与正赛的过程，对于赵石来说，就像坐了一辆看不见尽头的过山车，在绝望的尽头是渺茫的希望，骤然升起又骤然落下，终于到了终点。
结果，一来日本，就碰到了进藤光登上“金色巨塔”、拿下棋圣头衔的历史光辉时刻，中国的少年们都看到了同辈棋士的优秀，唏嘘不已。嫉妒不至于，羡慕肯定是有的。
兴奋不过两天，抽签又遇到了佐为这样的对手……不用说，这第一局肯定是万众瞩目，又是全球直播。
这些日子里看到佐为，这么温柔优雅的一名九段长辈，赵石竟然有种自己被绑在火架上烤的感觉，吃饭和睡觉都大受影响。
这种在人的心智上反复横跳的感受，对赵石来说非常过火。他这局还没打，就已经疲倦至极。
——第一局就被佐为淘汰出去了，是不是会尽早摆脱这折磨了？
佐为和赵石的这第一局，由于要进行电视直播，被金碧辉煌的屏风隔开了，架设了不同的摄影仪器。
记者和观众都集中到了大盘解说会场去了，因此也听不到观众的议论声了。
其他的棋士也在旁边的棋桌上纷纷落座，虽然人多，却没有什么人说别的话，场面一度冰冷而严峻。
“富士通杯正赛第一轮，正式开始！”裁判宣布。
“啪！”佐为执黑落下的第一子：右上角的星。
这一刻，赵石感到纷飞的心情和困惑都回到身体上。
赵石颤抖着伸出手，落下第二子“应”上去——
赵石的白2，左下角的星。
***
啪！啪！啪！
佐为和赵石的开局，云淡风轻。
“开局不徐不疾，但是，当棋子稍微铺开了一点以后，藤原老师在右边中央下出了‘飞’，十四之十六。赵石‘虎’了一个，然后藤原老师的‘压’，一子封住了出口，有点示威的意思了。”
伊角和光边解说，边在大盘上摆棋子。
两人还在下着。当前15手棋下出来，让光和伊角都顿住了：“这盘踞在右边的棋形……又是大家不常下出来的棋形。”
“从右边正中央星下面的棋子来看，佐为……我是说，藤原老师，似乎从一开始就剑指中腹，不给赵石过多在边角实地上犹豫的时间。”光说出他感觉到的。
“这对眼下棋士的实地至上主义，又是一次提醒。藤原老师显然反复思考过，自己应该要信奉何种理论在国际赛上对局。”伊角说。
“伊角你说的‘实地至上主义’非常贴切。这确实是现代棋士的迷思。”光认同地点头。
就连佐为，也经常在实验，佐为对此，可能也是抱有困惑的吧？
佐为和赵石在棋盘上徐徐下着，不到四十分钟，便已下了20多手，全都盘踞在棋盘右边。
随着棋子铺开，光和伊角都更明白了，大盘下面的观众也议论起来。
“这种在边上布下大模样的下法，这是‘中国流’对吗？佐为下的只是有些次序上的不同，我从中看到了佐为拓展‘现代中国流’的野心。”光对伊角说。
光的话又让台下的观众议论纷纷。
“没错，藤原老师的下法是‘变形中国流’，近几年在国际大赛和围甲联赛上才兴起的。”伊角点头，“在这之前，‘变形中国流’的下法在世界上并不算普及，日本棋院的大家似乎都没有下过。”
光半玩笑地说：“被佐为在富士通杯上这么一下，看来这‘变形中国流’要走向世界了。未来日本棋院的手合赛、《围棋周刊》上，绝对能看到佐为下过的新棋形。”
两人对日本棋院不时的揶揄，也让台下的观众会心地笑了。
场上的赵石也和光同样，意识到了这个棋局走向的趋势。
此刻，赵石面容紧绷，紧紧地捉着棋子，迟迟没有落下。
光在想：赵石，佐为下出的这“变形中国流”应该算是你熟悉的棋形了，你能够放松下来好好应对了吗？
从下一手开始，赵石似乎改变了策略，白32“折”了一下，往左边挪了，没有继续在右边构建大模样。
光在看到这一手棋时神色微变，想必场上的佐为也同样吧。
“我对赵石这一手稍有疑问，不知道这是不是‘不错’的一招，既像是开拓又像是破绽，构建的逻辑不算太严密。”光摆上白“折”这一子时说。
“总觉得藤原老师不会放过这一子的，但站在赵石的角度上说，也算是突破性的尝试。赵石如果不下出这一手，这么下去，藤原老师会吃掉他整个右下角。”伊角务实地说。
参考资料：
讲座：《变形中国流布局浅析》作者：吴玉林六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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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冬日篇六十二 佐为VS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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