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不怕任何……困难，团结一致地……去实现这些任务……”
余则成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压力从头顶蔓延到太阳穴，脑袋疼痛欲裂，忽然，他的脑海响起“滋啦”“滋啦”的电流声，熟悉又陌生。
“下面……请听一个普通母亲……写给儿子……深海……的诗……”
深海？
对了，他的代号是深海……
余则成竭力睁开眼睛的瞬间，眼前的景象逐渐从扭曲恢复正常，周遭刺耳的电流声一点点消散，一切都显得既怪异又离奇。
“……多次寻找深海，劝其回家，但始终没有音信……”
黑色木桌上的五六张黑白照片透过桌上的玻璃出现在余则成眼前，抽屉微微打开，他的右手正拿着一叠文件，在右边是一台深棕色拨台电话机，面前还放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勃朗宁1910式半自动手枪，左手边是正源源不断发出声音的电台。
余则成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是他和翠平的家，在天津的家。
他脸上僵硬地扯出一点笑意，又做梦了……自从他被迫和吴敬中一起来到台/湾，余则成没有一天晚上不做梦。
不过他经常梦见的不是这个场景，而是是与翠平第一次相见的场景。
带着银项圈的傻姑娘从板车上骂骂咧咧地下来，在梦里，他好想上去抱抱她，可是余则成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是控制不了自己梦里的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翠平说话。
“儿子，你快回来吧！妈妈不再需要你的奔波，听到隆隆的炮声了吗？那是妈妈呼唤你的心跳……”
电台传来深情、恳切的话语，唤醒了陷入回忆的余则成，他的眼角微微湿润，若是这场梦的时间足够长，他还能在上飞机之前再见一次心心念念的妻子——翠平。
余则成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先快速地将面前的文件收拢起来，紧接着电台会响起密码，“自己”快速地翻看密码本，得到离开天津方式“速去礼士理发馆，胡先生帮你撤离”。
最后在自己将微型胶卷、鸡圈中的金条塞进翠平缝制的军绿色布包时，被吴敬中派来的下属或送或押地带到天津机场。
余则成习以为常地等着，等着“自己”如同上了发条的洋玩意般动起来，等着在机场见到他早以为去世的翠平。
可一切都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电台已经响起数字密码，坐在这里的“自己”依旧保持着右手拿文件的姿势。
保密局的工作早已让余则成拥有了异于常人敏锐的洞察力，他的脑海中迅速闪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今天的梦，他可以控制自己！
但，还有什么比保密局副站长是共/党更荒唐的事情呢？
余则成试着起身，对熟悉的身体产生了陌生的支配感，无一不在宣告着：一切如你所愿。
在这个神异又可怕的时刻，余则成却快速冷静下来，不管梦是不是梦：
他要逃！
他要找到翠平！
他迅速起身，将塞了微型胶卷的的火柴盒握在掌心，将半自动手枪揣进怀里，余则成知道，吴敬中派来“接”他的下属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一定要快！
至于抽屉里那些文件，在战争前夜都显得没什么用处了，院子里的鸡圈里还有翠平藏好的金条，统统不重要。
余则成快速从二楼下来，三步迈成两步地往大门跑去，他无比懊恼自己在青浦班时只学了跟情报有关的内容，若是能学会些防身的招式，此时此刻，他的处境或许不至于太过被动。
这一次，他没有从院门正大光明地出去，而是借着先前周亚夫遗留在此处的木梯，笨拙又费力地爬到了院墙上。
摇摇晃晃半趴在院墙上，余则成往外探头，看着离自己极远的地面，心里有一丝犹豫。
夜里的风很凉，不知共/产/党和国/民/党是不是已经交过手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
战争前夜，人人自危。
余则成想起翠平，心一横，跳下了院墙。
他没有任何技巧，整个人重重地跌落在石板地上，还没站起身，左脚脚踝就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感。
但余则成没时间观察，他需要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右手扒着院墙，一点点地站起身，忍着痛，尽可能更快地往街道另一头走去。
他仔细回想之前在机场见到翠平的场景，她坐在一辆1937年造的福特汽车上，这种车天津没多少人买得起，余则成笃定也心存侥幸。
因为他清楚，还有一种最糟的情况：翠平落到了中统的手里。
一阵疾速的脚步声打断了余则成的沉思，他往一旁的窄道一钻，屏住呼吸，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大一会儿，有三四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人走过来。
其中一个开口：“都这么紧急的时刻了，余副站长居然还沉得住气。”
另一个道：“党/国需要这样的人……”
没等他说完，走在最前端的男人右手插兜，既然是天津站的人，口袋里自然配的是便捷手枪：“行了，天津站有规定，不允许背后嚼舌头，难不成要去广州，这些规矩就都抛之脑后了？”
几人彻底噤声，又响起一声：“抓紧时间吧，飞机再有两个小时就要起飞了。”
余则成轻蔑一撇，心里冷哼，党/国？党/国的人个个都是为谋求自己的私利而做事的，南京有戴笠所说的“战备物资”，天津有独爱斯蒂庞克牌汽车的吴敬中……
连他住的二层小楼，都是军/统的人从日本人手里抢过来。
不过此时余则成反而想谢谢吴敬中，谢谢他把日租界的洋房送给自己。
日租界为了加强华界和租界的联系，在建造初期便沿用了许多横向道路，这些横向道路极大地减少了余则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时间。
见他们走远，余则成才拖着受伤的左脚，一点点地沿着花园街往华界走去。
*
太太一边往身上穿那件黑貂毛的大氅，一边对着管家道：“你快去看看车准备好了没有。”
一旁的翠平正低着头，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往小皮箱里放，管家出去，屋里只剩她们二人，她才抬起头：“太太，真的要走吗？”
太太将另一个小些的皮箱打开放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小菊，你以为我想去广州吗？广州又热又潮，哪有天津待着舒服。”
翠平连忙开口：“太太，那就留在天津吧，我还能陪您打麻将……”
没等她说完，太太将手里的东西重重的放在了小皮箱里，眼里隐约闪着泪光：“小菊，共/产/党就在天津城外头等着……算了……快收拾吧。”
她说着背过身，轻拭泪珠，她是在天津长大的，以前这里不是没打过仗，可她从来没想过离开，但现在……
却不得不离开。
太太又看了一眼翠平的背影，这个女人没什么心眼，干活麻利，还能陪她自己打麻将。
她忽然心头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带着小菊去广州吧！
很快，太太冷静下来，天津机场今晚有数不清的人要跑，她的位置都是自己男人托了好几个中统的官员，送出去了十几根金条换来的。
这也是她要离开的天津的原因，她男人不是中统的也不是军统的，而是恶名在外的大汉/奸，先前军统、中统的人整日找着法子来敲竹杠，送出去多少古玩字画都不顶用。
但最要紧的是，共/产/党在根据地又是打地主，又是大搞土地改革，这群人眼里怎么能容得下他们这群汉奸！
所以，她必须走，必须跟着男人离开天津，飞往陌生的广州……
太太将梳妆台上的十几个木匣子抱到桌子上，把里面堆砌着的珠宝首饰统统倒进小皮箱里。
“小菊，你过来。”
翠平把大皮箱收拾妥帖，闻声转身，被一箱子的白色珠子晃了眼：“太太，您叫我？这些东西也要带到广州？”
太太是个人精，看出了她眼底的疑惑，抬眼仔细打量着翠平。第一次见她是还是一头乱糟糟的卷发，穿的也是上海传过来的新花样旗袍，现在盘着发，穿着白底蓝花的粗布衫，一点都看不出做过太太。
她拿起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小菊，我记得你做过太太，怎么？没见过珍珠项链？”
翠平一愣：“没见过，珍珠是什么？”
太太道：“海里的东西，这串珍珠项链能换一根金条呢。”
“一根金条！？”
翠平低头看了看一箱的白珠子，才知晓这些都是昂贵的珍珠项链。
她不认识珍珠项链，但却带过。
那是成亲第二天，余则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这样的项链，一边往她脖子上挂，一边笑道：“这样的项链最配旗袍了。”
那是余则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送她礼物，她当时不认识什么珍珠项链，却日日戴着，就连离开天津那天都带着……
翠平想到这个，整个人一僵，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才发现自己弄丢了一根金条。
弄丢了余则成送给自己的唯一一件礼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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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奇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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