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正的身影消失在弥漫的硝烟中,余则成和翠平则是回到团部,帮着接电话、传递消息、整理地图,心却有一半跟着那个年轻的身影去了前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枪炮声似乎骤然激烈了一个层级,然后又诡异地沉寂了一瞬。
翠平似乎有些忧心,一边包着饺子,一边看向门外:“老余,你说不会出什么事吧。”
余则成心里也不大安稳,却安抚道:“肯定没事,别瞎想。”
过了不知多久,指挥部外面传来一阵极其急促又混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压抑的哭腔和嘶吼。
“让开!快让开!”
“团长!团长!”
……
余则成和翠平猛地抬头,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他们几乎是同时冲向了门口:“怎么回事!”
几名满脸混合着黑灰和泪痕的战士,正抬着一副临时用树枝和绑腿扎成的简陋担架,踉跄着冲进院子。
担架上的身影一动不动,洗得发白的军装被大片大片的暗红色浸透,破烂不堪,露出里面模糊的血肉。那张年轻、英气、总是带着笑意的脸庞,此刻却沾满血污和尘土,双眼紧闭。
炮火、呼喊、电话铃几乎是一瞬间退远,苍茫大地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嗡鸣。
余则成只觉得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他眼睁睁看着担架被轻轻放在地上,看着卫生员扑上去,徒劳地按压着那已经不再起伏的胸膛,看着周围战士们通红的眼睛和泪水。
“老……老马?”余则成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干涩、陌生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回答他的只有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
翠平的身体晃了一下,猛地伸手死死抓住门框,指节攥得发白,她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
晚上……饺子……
怎么会……这么突然?
方才还鲜活热烈、畅想着胜利后建设新中/国的年轻人,怎么转眼就……就成了一具冰凉、被战火吞噬的尸体呢?
马克正的躯体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缓慢而凶狠地剜刮着余则成的心脏,他踉跄着向前一步,几乎站不住。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回到了在重庆,对着左蓝的时候,那时的他那么天真,以为只要赶走了日本人,自由和幸福就会降临。
当时,他带着何等幼稚的轻信和虚幻的憧憬;而现在,现实用最残酷的方式,将答案血淋淋地摔在他的面前。
日本人走了,等来的不是解放,而是更阴险的蛀虫,更狠毒的压迫。是“□□”这样的阴谋,是遍布全城的搜捕和画像,是眼前这片吞噬了马克正、吞噬了无数同志的战火。
余则成死死地攥住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痛感让他稍微从那灭顶的悲恸中找回一丝清醒。他看着马克正安详却又带着不甘的年轻面孔,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炽烈的怒火,取代了最初的茫然与痛苦。
不是日本人,是这些口口声声喊着“党/国”,却将枪口对准自己同胞的人!是他们的存在,让无数个怀抱理想的马克正倒在了黎明之前!
余则成缓缓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望向天津城方向,那里炮火依然连天。他伸出手,轻轻放在翠平剧烈颤抖的肩膀上,感受到她身体里同样奔涌的悲愤。
没有言语。
但有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坚定的信念,在无声的泪水和硝烟中,淬炼成钢。
这条路,必须走下去,要用尽一切方式扫清障碍,直到真正的解/放降临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
为了左蓝,为了马克正,为了所有牺牲的、以及未来可能不再需要牺牲的人。
*
两天后。
天津解放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席卷全城,鞭炮碎屑像红色的雪花铺满了曾经布满弹坑的街道。但这份喜悦对于余则成和翠平而言,却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在马克正牺牲后,带着巨大的悲恸和更加坚定的决心,他们将自己对天津的全部了解,毫无保留地倾注给了新的指挥员。
翠平凭着过往走街串巷的深刻记忆,将租界区那些错综复杂的道路、易于设伏的关卡、可能被利用的洋行和俱乐部,甚至一些外籍人员的活动规律,都颇有条理地说了出来,清晰得如同在大脑中铺开了一张地图。
余则成则结合“□□”和自身的潜伏经验,推测着敌人可能转入地下的联络点、破坏计划以及潜在的危险分子。
他们的情报,像一把钥匙,为部队快速肃清负隅顽抗的残敌、稳定城区秩序打开了通路。
战斗还未结束时,余则成和翠平已然瘦了一大圈,尤其是翠平,如今眼窝深陷,显得她那双眼睛更大了。没等他们抽空喘口气,再次申请新的任务时,一个更私人、更尖锐的问题悄然浮现。
持续的低烧、无法缓解的疲惫和一次险些晕倒在指挥部外的意外状况,首长让卫生员强制给翠平做了检查。
结果令人心头一紧,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精神高度紧张,让她腹中悄悄孕育着的新生命出现了不稳的迹象,甚至有流产的先兆。
组织的决定来得迅速而坚决,首长亲自找他们谈话,语气温和却也不容置疑:
“则成同志,翠平同志,你们为革命立下了大功,付出了巨大牺牲。现在,革命需要你们保存力量,不仅仅是你们自己,还有未来的革命接班人。天津刚解放,百废待兴,后方同样需要可靠的同志。你们必须休息,这是命令。”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们被安排退居二线。
新的住处位于天津城中/共/团/委附近一条相对安静的街上,是连着的几个小院,这些院子原本属于已逃跑的汉奸,诸如穆连成那样的人。现在简单收拾过,分配给了像余则成和翠平这种需要休养或因伤退下来的干部。
白墙灰瓦,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吐着新芽。比起过去危机四伏的潜伏点和硝烟弥漫的前线,这里安静得近乎奢侈,甚至有些陌生。
搬进去的那天,阳光很好。余则成扶着翠平在院子里慢慢走动,她的手冰凉,下意识地总是护着小腹,脸上没有了往日那种泼辣和随时准备搏杀的警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甚至有些茫然的不安。
“老余……”她停下脚步,望着院门外街上走过的、唱着歌庆祝解/放的学生队伍,声音很轻,脸上有些茫然,“咱们……这就……歇了?”
余则成握紧她的手,他能理解她的不适,习惯了在刀尖上跳舞、时刻警惕身后的眼睛的人,忽然被安置在这样一个安全、平静,甚至有些琐碎的环境里,就像一直紧绷的弓弦突然松弛,反而让人无所适从,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不是歇。”他低声回答,像是在说服翠平,但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是换一个岗位……”
他顿了顿:“天津刚刚解/放,暗地里的敌人不会死心,建设也需要人,我们……我们要先把自己身子养好,尤其是你。”
余则成的目光落在翠平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里孕育着一个极其脆弱却又承载着无限希望的生命。她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眼神复杂,有初为人母的微弱喜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后怕和责任感。这个孩子,是在最残酷的环境里悄悄到来的,如今能保住他,几乎算得上是奇迹。
翠平轻轻点了点头,靠在他肩上,“我知道,就是……有点不习惯。”
日子仿佛突然慢了下来,没有了紧急的电报,没有了需要传递的密信,没有了窗外突然响起的刹车声。取而代之的是邻居干部家属送来的一碗热腾腾的鸡汤,是卫生员定期上门检查的叮嘱,是学着计算供给票证,购买更多的食物,然后在炉子上炖一锅有营养的汤。
余则成开始负责一些文件整理和情况汇总的工作,不需要外出,就在家里完成,他坐在窗边的旧书桌前,时常会看着窗外发呆。
解放的喜悦是真实的,但马克正牺牲时那张年轻的脸庞,也会在不经意间撞入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他更加理解了斗争的残酷性和复杂性,胜利并非终点,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
翠平则在努力适应着孕妇的身份,她学着做针线活儿,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小衣服,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十分认真。
有时,她也会和院里其他休息的女同志聊聊天,听她们说说家长里短,这些曾经她觉得毫无意义的琐碎,如今听起来,却有一种陌生的、温暖的烟火气。
他们仿佛是一艘船,从惊涛骇浪中驶入一处平静的港湾,暂时搁浅,身体在缓慢恢复,内心的波澜却并未平息。那份刻入骨子里的警惕和对未完成事业的牵挂,如同水底的暗流,在看似平静的日常生活下默默涌动着。
对于余则成和翠平这样的人来说,真正的“退居二线”或许永远不存在。只要国家还有需要,只要一声令下,他们随时会从这个温馨的小院,再次走向任何需要他们的地方。
但现在,冬日冷冽的寒风已然逝去,初春的暖阳正毫不吝啬地展示着自己,晒得人暖洋洋的。翠平躺在摇椅上小憩,余则成把薄毯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守护好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小的希望。
可能还有不到1w字就完结啦,周日晚上应该会再更一章。喜欢这本的宝宝们可以给俺的预收点点收藏吗,不点也没有关系哈哈哈哈[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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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退居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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