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这样的时刻,时间好似越发缓慢,每一秒钟都像是被绷紧的钢丝,摇摇欲裂。巷道上的脚步声、对话声、甚至还有风声,都若有若无地灌进角房里。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靠彼此眼睛里的一丝微光支撑着。
终于,在仿佛没有尽头的等待后,角房的木板响起了几声轻重不一的叩门声,这是王婶交代的暗号。
余则成和翠平立即从高不见顶的皮货堆后头钻出来:“婶子。”
“快换上。”王秋芬怀里抱着两套虽破旧不堪但十分厚实的棉袄,她往二人怀里一塞,语速极快地叮嘱道,“老李一刻钟之后到后街口。”
没有任何的犹豫,余则成和翠平快速地扒下自己身上沾满污秽的衣裳,套上厚实的破棉袄。看着他们动作,王秋芬还在交代:“待会儿出去了什么也别说,上了车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出声,一定要憋住气。”
二人忙不迭点头,她又递过去两方灰扑扑的大头巾,让他们把整个脸都包住,只露眼睛。
“对了,还有这个。”王秋芬说着,又从兜里掏出四块小小的碎布头。
余则成一脸无措地看着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然而一旁的翠平反应很快,努了努他的肩,示意他看向自己。
只见翠平快速地把碎布头塞进鼻子里,她忙问:“婶子,是这样不?”
王秋芬连连点头,她怕这两人忍不住粪车的怪味,特意准备的。
余则成见状,自然明白了,两块碎布头塞进鼻子,他向来文质彬彬,眼下倒显得有些滑稽,翠平看着这副模样的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紧张了许久的心因为这小小的插曲松快了下来。
“跟我来。”王秋芬领着二人往后院走,一直走到墙角,扒开了堆在此处的干柴,一个小小的狗洞露了出来。
三个人就这么从这里钻了出来,王秋芬和翠平骨架不大,还看不出什么,一直到了余则成,两个人又拉又拽才把他弄出来,多少有些狼狈。
从狗洞出来,是一条更窄的羊肠胡同,黑暗中,隐约能听到远处街口传来士兵巡逻的动静。
三个人贴着墙根,快速移动宛如鬼魅,绕过了几个弯,来到了一条稍宽些的胡同。
胡同中间是一辆用旧木板拼凑成的粪车,上头盖着一张破草席,木板车前面绑了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驴,一旁站着的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他尚未回头,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老驴头上的毛。
王秋芬快步上前,低低唤了声:“老李。”
如此,车夫才缓缓回头,那是一张被苦难狠狠侵蚀过的脸,一双混浊的眼睛快速扫过余则成和翠平,没有开口,只是用破烟袋杆轻轻地敲了敲车架。
三人立刻便明白了,王秋芬掀开草席一角,示意二人爬上粪车后部。这里没有粪桶,而是一个特意清理过的空槽,空间很小,他们只能蜷缩着躺下。
粗糙的木板硌着身体,即使鼻子里塞着布条,但无法形容的恶臭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他们的皮肤,越过鼻腔,直冲大脑。
王秋芬迅速往上头盖了一块木板,又铺好草席,还特意扔了些许干草和杂物,她敲了敲木板,紧接着,粪车便慢慢悠悠地动了起来。
“驾。”老李沙哑地吆喝了一声,手里的皮鞭不舍得抽在他的老伙计身上,抽打在身后的木架上,老驴颇为吃力地拉动粪车,车轮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街面发出吱吱呀呀的哀嚎。
余则成和翠平在黑暗中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每一次颠簸都推着他们东倒西歪,恶臭无孔不入,二人的胃里翻江倒海。眼下,他们只能用最大的意志力压制住身体的不适,连呼吸都要放到最轻最轻,耳朵却宛如雷达,竭力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声响。
粪车吱吱呀呀地穿行在尚未苏醒的街道上,摇摇晃晃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终于,车轮声慢了下来。
前方传来清晰的呵斥声和盘问声:“站住!干什么的!”
接着响起老李沙哑卑微的声音:“老总,老总辛苦……小的清洁队的,出城倒夜香……”
“倒夜香?这么早?”一个士兵满脸狐疑地围着板车转了两圈,“打开看看!”
破草席被猛地掀开一角,微弱的光线和更浓郁的臭气一起涌进来。余则成和翠平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绷紧,余则成的手,摸向了腰间那颗冰冷的手雷。
然而,那士兵似乎刚扫了一眼,扑面而来的恶臭和显而易见的污秽,让他立刻失去了仔细检查的**。
“妈的!臭死了!”士兵嫌恶地咒骂着,示意老李放下草席,捏紧鼻子,猛地退后了两步,“快滚快滚!”
“哎哎,谢谢老总,谢谢老总……”老李连声道谢,声音依旧卑微。
空槽里的二人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忽然响起,语气不容置疑,似乎是个头头:“等等!上面严令,所有出城车辆必须严查!画像上那对共/党夫妻很重要!”
草席似乎又被掀开了一点,余则成和翠平不由得屏息凝神。
“头儿,算了算了,这玩意儿里面能藏人?熏也熏死了!”先前那士兵捏着鼻子嚷嚷。
那小头头似乎也犹豫了一下,最终不耐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快走!别耽误工夫!真他妈晦气!”
“哎,这就走,这就走……”老李赶紧应声。
鞭子轻响,老驴迈步,吱吱呀呀的车轮声重新响起,缓慢地穿过了城门洞。
当车轮碾上城外土地时,蜷缩在污秽与黑暗中的余则成和翠平,几乎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笼罩的死亡威胁被骤然撕开了一个口子。
冰冷的晨风透过草席缝隙吹进来,带着田野的泥土气息,也冲淡了那令人窒息的异味。
他们成功了!
粪车又晃晃悠悠地走了一里多地,在一个荒僻的河沟边彻底停下。
老李敲了敲车板:“安全了。下来吧。”
余则成和翠平狼狈地从槽里爬出来,踉跄着跳到地上,有些贪婪地呼吸着冰冷却清新的空气,他们看着彼此狼狈不堪的样子,想笑,眼眶却先红了。
老李从驴架下面掏出一个布包,递给余则成:“秋芬让给的,里面有干净衣服和一点干粮。顺着这条河往东走十里,有个土地庙,那里有人接应。”
二人忙接过布包,深深看了他一眼,老李脸上挂着皱纹,鬓发花白,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谢谢您,老李同志。”
老李摆摆手,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低声道:“快走吧……”
他不再多言,赶着那辆臭气熏天的粪车,吱吱呀呀地转向了另一条岔路,背影渐渐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
余则成和翠平不敢耽搁,迅速找到一处隐蔽的芦苇丛,用冰冷的河水简单清洗了脸和手,换上干净衣服,虽然粗糙,但重获新生。
十里路不近,尤其是对久坐的余则成而言,但希望在前方,他们的脚步也越来越轻快。
直至中午时分,那座破旧的土地庙才出现在视野里。庙门口,一个穿着普通农民衣服、头上包着白毛巾的汉子正蹲着抽旱烟,姿态懒散,目光却在扫视着四周。
看到二人靠近,汉子眼睛里透出几分警惕。他们停下脚步,按照约定,余则成抬手做了个看似挠头的动作。
那汉子眼睛一亮,快步上前,压低声音:“老家来的?”
“嗯,来看牡丹。”余则成回答。
汉子脸上瞬间绽开激动而真诚的笑容,一把抓住余则成的手,又朝着翠平笑:“可算等到你们了!辛苦了!快,跟我来!”
他引着两人绕过土地庙走到后面小树林里,里头停着一辆盖着篷布的驴车,三人坐上驴车,穿过田野和村庄,在一个看起来有些普通的农家院前停下。
院子里,几个穿着灰布军装、臂膀上戴着“人民解放军”臂章的战士立刻迎了上来,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欢迎。
一个熟悉的人走了上来,紧紧握住他们的手:“余则成同志,陈翠平同志,欢迎归队!”
看着他的脸,余则成明显一愣:“李,李克农部长,你怎么在这里?”
“我们进屋说。”李克农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露出熟悉的笑,他颇为赞赏地拍了拍余则成的肩膀,“你们提供的太及时太重要了,在总部指挥的首长一直在担心你们的安全。还好,还好你们平安回来了!”
原本余则成是有些无措的,但他曾经听训于李克农,眼下这个熟悉的领导,反而加快了他融入这里的速度。至于翠平,她一路上很是兴奋,对于她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比保密局更亲切。一路的艰险、屈辱、恐惧和疲惫,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他们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如释重负的轻松和重回战场的坚定。
余则成和翠平,终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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