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变得越来越爱哭了。
月色朦胧,光影迷离,竹叶簌簌,这么美的时候,眼泪煞风景地出现了。
用力吸着干涩的空气,双手不停扇风,妄图把不争气的东西吹回去,没一会儿被轻轻捧住,温热的手指摩挲着眼角,眼泪被很珍惜地抹去。
“肩膀还疼吗。”他问我。
睫毛扑闪了一下,心里坚冰覆盖的一角瞬间融化,相逢的怔愣被风吹去,短暂地急促呼吸后,我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一头撞进他怀中。
师哥说我瘦了。
“你也是。”我闷着嗓子说,“秦王不给吃的吗?”
他发出闷闷的笑,揉了揉我的脸。
我在他怀里抬起头,目光一寸寸抚过他的脸,真的瘦了,原来脸上还有点肉的。
眉宇更加凌厉、清俊,没有刻意去掩盖的一抹杀气。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干净透彻的眼睛。
我在里面看到了我。
我眨眨眼,在师哥伸手的时候把手递过去,他牵着我往里面走,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来韩国,我什么也没说。
师哥带我去哪儿,我从不过问。
可我没想到他会带我去见那个人。
三百多封信里出现将近一半的人。
师哥毫不犹豫,坚定选择的人。
他背对我站在窗前,披着长长的外衣,他转过身来时,我莫名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尚公子。”我听见师哥这么称呼他。
秦王嬴政。
与韩王安完全相反的王。
眉目冷毅,常服也掩盖不了天潢贵胄,被他注视着,心里会无端升起一阵战栗,会忍不住垂首折服,可又不尽是恐惧,还有隐藏在折服之下的,对其无尽的好奇与期待。
期待他在天下这盘棋局里,究竟会下怎样的一局。
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微微垂首,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小女赵应,见过秦王。”
“先生的同门师妹,先生曾多次向寡人提起。”
我忍住想看师哥一眼的冲动,努力维持着礼仪。
“听说前段时日赵姑娘受了伤,可有好转?”
“现已大好,多谢大王关心。”
“如此看来,韩国内患严重,连百姓的安危都无法保障。”
对于这点,我微不可察地点头。
从里面出来后,我拉着师哥说悄悄话。
“明明没有写信告之,师哥怎么知道?”
“你双手无法自然弯曲,移动之间偶有滞涩,呼吸不畅。”
“干嘛告诉秦王呀……怪不好意思。”
“王上自己察觉的。”
“嗯?”
“……”
他顿了一会儿,轻轻揽过我,“信鸽告知我的时候,王上就在一旁。”
啊……原来是小鸟。
我抓着他的手把玩,发现又多了好多厚茧,师哥一向是不懈怠的。
“师哥什么时候来的。”
“昨夜。”
“什么时候走呢。”
“应该快了。”
忽略掉心脏漏掉一拍,我不去问多的了,低头看着这只手,干干净净,添了几道浅浅的伤疤。
“应儿。”
那点别扭的心思被师哥轻轻抚摸,还是留下了浅淡的折痕。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你愿不愿意。
不是笃定的语气,带了几乎听不出的小心翼翼。
我呼吸一滞。
他知道了。
我了解他,正如他了解我。
从刚才一直萦绕在心头、难以启齿的事实,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玉碎了无法修补,镜子碎了会有裂痕,被打破的约定就像一把利刃,愧疚和自责无时无刻不往心口扎去。
我知道他问的,仅仅是我愿不愿意去秦国。
不是高头大马。没有风风光光。
他知道了,只是不愿让我为难。
他没有让我直面那个约定,没有让我直面现实的痛苦。
眼睛又有发烫的趋势,我一定像只兔子。
在第三次抬手抹眼泪的时候,被轻轻揽入怀中。
他无声告诉我,没关系,这是我的选择。
他垂望我盈满泪水的双眼,一如既往接纳了我的所有过错,我的好,我的坏,我的心猿意马,我的意志不坚,他通通接纳。
“若有一天应儿回心转意。”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到那时,应儿跟我走吧。”
这是一个根本无法拒绝的请求。
小心翼翼的请求,无异于往我心上捅一刀。
自他下山后,我就没哭过这么伤心。
我躲进小时候的师哥怀里。
我已经长大了,师哥也长大了,师哥还愿意抱我。
我这么任性,他那么难过,他还爱我。
他还爱我。
我呼吸困难,埋在他肩膀抽泣,在师哥怀里我可以尽情哭,不会有谁笑我,不会有谁说我软弱,师哥会保护我,师哥很爱很爱我。
好像把这段时日的委屈苦闷通通哭出来了。
背上的手一下下抚摸着,像小时候那样无声安抚,夜晚的蝉鸣响亮,和清冷的月光揉在一起,敷在彼此的伤口之上。
他还披着我送他的披风,那里已经沾上了晶莹的眼泪。
我听见师哥有些沙哑的低语。
“曾经王上遇刺,事态紧急,我用它缠住刺客的兵器。”他顿了片刻,“破了一角。”
抬头去看,那里确实破了,被粗糙的针线缝过。
我破涕为笑:“师哥的手艺还是这样。”
他澄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我。
“我来。”
他眼里有了笑。像是很努力忍着,才没有俯身亲吻我。我看在眼里,也很努力,没有把脸靠近他。
我们还需要时间适应这个阶段。
只是需要时间。
哭累了,师哥抱着我坐在廊前。
他说他在咸阳的境遇,此次白龙鱼服,王上的行踪不能暴露,掩人耳目长途跋涉来到新郑,竟然只是为了见一个人。
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我大概也知道红袖说的前段时日死在巷口的四个人是谁杀的了。
天天处理这些事情,杀气重也难免的。
等会给师哥做一碗药膳。
不远处遥遥传来女人有些焦虑的呼喊。
“拿个琵琶去这么久?小应——听见了回个声!”
我下意识挡住身后的师哥,但温热的手搭在我肩上,师哥从我身后走出来,我看见昏黄灯光下红袖眼中的一瞬惊艳。
转而眨眨眼,似乎不敢再盯着我身后的人看,她望着我,有些迟疑,“小应,你没事吧?”
——你是不是被劫持了。
被泪沁过的双眼红肿,挂着还没来得及抚平的泪痕,唇脂方才晕开了一点,男人和我挨得很近——
无怪乎她这样担心。
“是我师哥。”我平复心情,“他来看我。”
她眼里的怀疑没有散去,我把琵琶放进她怀里,“找到了,看看是不是你要的。”
她无心检查,随意拨弄几下,还是一直观察我,话在嘴里滚了几回,声音压得很低,“没事吧?”
我没有掩饰的必要,摇头。
“久别重逢,喜极而泣,我和师哥太久没见了。”
“真的没事。”
想了想,画蛇添足:“师哥是好人。”
红袖不敢苟同。
一身低调装扮,站在那却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眼神虽沉静,但总感觉下一秒就会要人性命。
锋芒,锐利,隐藏在沉潭深处。
与卫公子截然不同的气质,她却无端觉得,此人更加危险。
小姑娘有些笨手笨脚地整理着装,看不下去伸手帮了一把,我感激地望她一眼,听见她说:“卫庄公子找你呢,还有一个叫盖聂的人。”
我回头望师哥,他在秦王所处之地设下鬼谷阵法,做完后对我点头。
推门而入,见到的人还不少。
除了不能露面的尚公子,几乎都到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集会。
看到我们出现的时候,里面讨论的声音安静了。
韩非,紫女,张良,卫庄,红莲公主,弄玉。
师哥在我身后关上门,我看见位置几乎已经坐满,只剩卫庄与张良身边还有空位。
空气中弥漫着有如实质的沉默。
像是都在看我。
我走过长桌,在张良身边干脆利落地坐下,对略感惊讶的他露出一个微笑。
师哥落坐在小庄身边。
一阵瘆人的静默后,是韩非率先打破,“这次叫大家来,一是汇报秦使遇刺一案的进度,二是告知大家一个好消息。”
“凶手就是天泽,意图挑起两国争端,妄想秦国借此出兵攻韩。”
红莲公主怒道:“他倒是想得卑鄙!”
紫女问:“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我已向一个人求得了焰灵姬的宽恕,今日朝堂上我逼迫姬无夜释放焰灵姬,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我猛地抬头,释放焰灵姬?
她没有死,她就快回来了。
太好了……
张良注意到了我,“应姑娘,还好吗?”
“我很好,多谢张良先生。”
“我们需要安排几个人去接应。”韩非说。
一直没有说话的师哥开口:“既是交予秦国,便由我与李大人同去。”
韩非道:“甚是妥当,以盖聂先生的能力,焰灵姬也无法趁机逃走。”
我朝师哥眨眼:我也要去。
会议结束,我正欲追上师哥和他一起下楼,我们快出门的时候,红莲公主叫住了我,我一回头,她坐在卫庄身边,对我下战书:
“明日午时,郑王宫旧址,你敢不敢应战?”
我看了一眼她身旁与韩非交谈的小庄,他没有理会她的行为,可是除了他和韩非,其他人都注视着我们。
师哥也停住了。
像是在场的所有人给了她无限的底气,她又问了我一遍。
这般肆意骄傲,沐浴在太阳下长大的女孩。
连与情敌挑战也能毫不心虚,勇往直前。
她有那么多人在她身后,她怎么胡闹都没关系。
拒绝的话好像也没有多么难堪,在嘴里很轻松就能说出来,不想和她交手,不是怕她,也不是对自己的不自信,只是在这个如今依旧陌生、没有归属感的国家,趋利避害、避免争端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真是,真是……
那就拒绝好了,大不了被嘲笑,反正我也……
心已经被说服了,话也就没那么难开口,我微微张嘴,想要吐出那几个难堪的字,舍弃掉我岌岌可危的自尊,以换得短暂的平静的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
师哥轻轻碰了碰我的手。
……
空旷的房间里,响起我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所有人听清楚的回应。
“好,明日午时,郑王宫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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