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有人不高兴。
女人靠着悠悠行驶的囚车,美眸注视前方行马开路的侯爵。
一向高高在上的男人沉默了一路,压抑的窒息感迫使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偶尔散落的几片雪花几乎割破人脆弱的肌肤。
“你虽放了我,可你也知道主人不会上这么明显的当。”
沉缓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的东西,迟早会回到我手里。”
她厌恶至极这些归属的字眼,“你也配。”
她收回之前的判断,因为到了秦国驿管的时候,她注意到他微微扬首,不一会儿浑身压抑的暴虐消散了至少一半。
是什么东西能让他心情好转?
她被放下囚车,重获自由的感觉有些久违的微妙。她朝李斯身后的大门走去,与白亦非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听见他上扬的低语——
“不会太久,我就会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也很期待,你能把我的珍宝一并带回来。”
驿馆的大门关上了。
她杀了里面所有的秦兵。
手心腾起火焰,她望着走近的秦人,柔媚的嗓音轻若浮毛,“你知道关不住我。”
“比起城内正在发生的事情,关不关得住姑娘并不重要,你和你的主人也牵扯其中,不是吗?”
李斯并不害怕她的杀意,她笑道:“若我现在杀了你,是否能脱离其中?”
李斯坦然道:“杀了我,姑娘和姑娘的主人就会死于非命。”
她心下微怒,手心火焰升腾,正欲出手解决这个胸有成竹得令人讨厌的秦臣时,她猛地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意——
她的身后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人!
“这位,是鬼谷派的盖聂先生。”李斯只介绍这一句,便足以让她收回火花。
焰灵姬直觉,是她绝对惹不起的对手。
气焰被掐灭,她心里难免有气,“你和韩非一样,是个让人讨厌的聪明人。”
“我不讨厌当个聪明人。”
她展颜一笑,眼里是刻意的戏谑,“可你们最大的区别在于,你只能随波逐流,而韩非会掀风起浪。”
李斯默了一瞬,转身离开,他沉稳的声音在萧瑟的风中回荡:“或许你说的没错,但风浪转瞬即逝。”
“逐浪而行,才能静水流深。”
不痛不痒。
焰灵姬几乎要将他的背影盯穿,直到看不见了,她收回视线,妩媚的声音纤柔绕指:“你不走,是在等我?”
她望向这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几番打量,永远都只有一个感觉:冷。
被他那双眼睛盯着,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具随时可以消失的躯体,他握着的那把剑上,不知有多少死去的魂灵。
如果她轻举妄动,她一定会成为下一个——
“焰灵姬!”
她睁大眼睛,看见从男人身后突然钻出来的女人。
她被女人近乎拥抱的姿势吓得一僵,馥郁的花香萦绕身旁,浓得她有些飘然,她有些无措地接受着女人的关心,“你还好吗?白亦非有没有伤害你?脸色好白,是不是没吃饭?”
“我……”
我牵住她的手,那里还有火焰残留的温度,“你一定累了,我们回紫兰轩休息。”
焰灵姬猛地抽回手,眼里瞬间充满戒备:“流沙的地盘,我去做什么?”
我完全明白她的顾虑:“韩非公子保你性命,紫兰轩是安全的。”
她还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再次牵住她的手,“等到了紫兰轩,公子会将一切都告知。”
她身体还是没有放松,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瞬间了然:“盖聂是我师哥,他不会伤害你。”
焰灵姬静默了片刻,终于放下犹豫选择相信我。
任务完成,焰灵姬被紫女带走,我随师哥去了秦王处,等他述职的间隙,我捡起一根笔挺的树枝,回想起骨血里的记忆。
横剑攻于计,以求其利,是为捭。
纵剑攻于势,以求其实,是为阖。
纵剑术借势制胜,讲求致命一击。
我开始回忆师哥和小庄从前的交手,身体随着师哥的动作而动,起势,运息,听风向,落叶归根,一刃封喉——
苍绿簌叶随风飘曳,围绕剑气盘旋,如潮汐浪涛汹涌之上的一点,达至顶峰的瞬间急转而下,一呼一吸之间,面前的郁木已拦腰镌刻了深深的划痕。
手里的树枝下一秒就成了一堆粉末。
我在月光倾洒的世界回头,看到了站在廊下安静望着我的人。
他隐藏在夜幕里的面容一寸寸浮现,我快走两步到他身边,“你都看到啦。”
我问他:“我有没有进步?”
“剑势凌厉,速度更快。但气息不稳,落地稍有踉跄。”
“真是直白。”我孩子气地撅嘴,两手一摊:“我没有剑,师哥给我一把。”
他直接取下腰间那把递给我。
剑出鞘,寒光迫使我眯上眼睛,“好剑。”
我喜欢,可是:“你怎么办呢?”
剑客不能没有剑。
他摸摸我的头:“明天早点回来。”
“知道啦。”明天一定速战速决。
我想找小庄说说话,可是他不在。心里不是没有猜测,但是觉得不太可能,明明他见了师哥也很高兴。
莫非我心悦他就不能见师哥吗?我们是同门,又没有决裂。
虽然我不再掩饰我的心意,但是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确定关系。
这件事一直闷在心底,偶尔会喘不过气。
在不清楚自己心意的时候,从来没有在意过这种事情。
我觉得他是喜欢我的,他来找我,他背我回家,我吻他的时候没有拒绝。直到现在,他都对我很温柔,较之从前。
枯木逢春,花开了不是吗?
打开窗户,新郑的空气总裹着厚厚的的窒息感。
今晚没有星星。
但是有乌鸦。
墨鸦出现在对面的屋檐上,我做手势:出任务?
他一愣,随即和我一样做手势:对。
我动作很大:注意安全!
他笑着点头:好。
他指尖的鸟儿飞到我肩上,轻轻蹭了蹭我的脸。
今晚没有做梦。
郑王宫旧址。
听说这里曾经是故国冷宫,我第一次来到这片荒芜地界。
红莲公主已经在等我了,只有她一个人。
她见了我,明艳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来吧。”
她手里握着一把上好的剑。
既然应战,就得全力以赴。
我走到她对面,双腿微微分开站定,剑出鞘,反射着太阳灿烂的光华,深呼吸,起势,凝气,睁眼。
“请指教。”
话音刚落,便如一支离弦的箭飞至她身后,剑在手里转了个圈朝她单薄的后背攻去,她反手格挡,一脚踢向我,我借着她的力跃至半空,剑朝下猛地一刺,她接住并往后退了十米,发髻和气息开始凌乱。
我站在原地没有比她好到哪去。呼吸还没顺畅,立马抬手挡住她的进攻,肆意挥霍的内力掀起一阵风浪,她的攻势连续不断气势汹汹,和教她的人如出一辙的霸道。
脆弱的体能从小就是修行路上最大的障碍。
几个来回下去我已经呼吸紊乱,冷汗布满了手心后背,公主也快吃不消了,但还是比我多一口气。再一次和她拉开距离后,我两指合并拂过剑身,感受周围风的走向,被剑气割得四分五裂的风里,我听到了剑身轰鸣的声音。
我松开剑柄,剑柄在手里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师哥告诉我,剑的最终形态,是剑出人随。
百步飞剑,人剑合一,一击致命。
长剑如月如虹,划破凛冽长空,我瞄准咽喉,她被锋利的剑气逼得连连后退,抬手格挡使出浑身力气想要挣脱束缚,我猛地打向她的手腕。
“哐当——”
银剑落地有声。
她呆住了,站在原地不动。我控制不住频频眨眼的动作,往后踉跄了一下,剑插入地下,稳住我透支的身体,好久没有正儿八经使出百步飞剑,我都快忘了,师哥教我用这一招的前提是——我的身体足够健康。
我稳住呼吸,拔剑向她走去,我控制了剑的走向,她应该没有被我伤到。
……不一定,剑不长眼。
我正欲开口关心她,突然停住脚步,手心的冷汗又有复发的趋势——
“嘶嘶——”
蛇的声音?
哪里来的这么多……蛇?
冰冷鳞片摩擦地面发出的噩梦一样的旋律,从四面八方响起。
方才还空荡荡的地面,明明没有蛇虫藏匿的地方,此刻不知不觉爬满了蠕动的蛇群——有一条已经快爬到我的脚边!
……我动不了。
我想动,我想挥剑,可我动不了……
溺毙的感觉莫过于此,我忍不住张嘴,可是无法呼吸,我盯着那条赤红的蛇,这条蛇细小,柔媚,但在蛇群里明显是王蛇。
它顺着剑身往上,离我的手仅一步之遥。
“救……”
“救……命……”
“我……”
我看向唯一在场的红莲公主,我看见了她手里缠绕着的、乖巧的蛇群,吐着红艳的蛇信子。
……她招来的?
她能控制蛇……
“原来你怕这个。”红莲公主好似发现了新奇的事物,摸了摸在她手里讨乖的蛇头,“那你认输吧。”
那双清纯美丽的眼睛望着我:“以后再也不许去找他。”
我感到王蛇已经爬上我的手臂,蛇身用力勒紧,握剑的手逐渐发紫,她和我僵持着,见我没有反应,有点耐不住:“你是她的师姐又如何,从前我与他在冷宫就认识了,比你早了不知多少年,你凭什么和我争?”
见我不作声,她火气上来:“你说话!别在那装死!”
还是无动于衷,她终于忍不住向前,伸手就要抓住我的肩:“本公主问你话,你好大胆子敢不回我——”
她差一点就要碰到她时,天空突然阴沉下来。一瞬间夜幕笼罩整座冷宫,四周出现一大片漆黑的浓雾,蛇群躁动乱爬,手中的蛇几乎蜷缩在她手心。
什么人?
她抬头一看,眼前出现一个男人,眼角有着奇怪的纹路,身上掉落了数不尽的鸦羽。他抱着失去意识的女人,垂落的手仍然握着长剑。
她神色一凛:“你是谁?竟敢擅闯王宫!”
男人没有说话,就要离开,她道:“站住,王宫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她看见男人一抬手,漫天的乌鸦附身冲向蛇群,蛇与鸟相生相克,一时间分不出胜负,王蛇已经回到她手里,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将他拖着,去把护卫叫来,她微微蹙起的秀丽眉目除了被冒犯的愤怒,还藏了一丝她不承认的担心:
“你要带她去哪?”
墨鸦眼里闪过一丝涟漪,他问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担心她的死活?”
红莲下意识想否认,但是她还是说:“你在本公主眼皮子底下劫人,真是好大胆子,小心我让父王定你的罪!”
墨鸦不愿再和她说下去了,他踩着浮空的鸦羽就要离开,飞至半空的时候,他突然猛地侧身,一柄妖异诡谲布满杀气的剑将将擦过他的头。
剑气霸道凶猛,几乎直接取了他的性命,墨鸦靠着出色的轻功不停闪躲,明明怀里的人拖累了他的速度,他反而抱得更紧。
面前这个银发飞舞的男人,也死死盯着他怀里的宝物。
他们从空旷的地方打到屋檐。
剑光晃眼,招式多变,凌厉致命,他不担心这人会伤害她,但他就是不想交出去,身上已经添了数不清的伤,他也还是不松手。
最后是耐心耗尽的一击,将他心口震散,一口血涌上来,怀里的人被抱走,留给他只剩乌发柔软的触感。
他咳出一汪血,抬眼盯着眼前的男人:“你一直都在,对吗?”
男人没有说话。
墨鸦垂下视线,他看不见她的脸。
卫庄抱着她就要离开。
他急得又咳出一口血,“等等!”
卫庄没有停下步伐,墨鸦看着她摇曳在空中的一缕青丝,心里忽然想起那夜她望着他的眼睛,那样干净的、纯粹的一双眼睛——
“营救太子那晚,你以为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吗?”
他墨黑的瞳孔盯着男人冷若冰霜的神情,嘴角扬起一个似曾相识的、满含恶意的微笑:
“她也在里面。”
他满意地欣赏男人骤然变幻的神情。
……
“满殿的蛇,她怕得发抖。”
“她的恐惧是一条巨蛇。”
“你不出手制止,是想她克服内心的恐惧。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才从恐惧中爬出来,还没有解脱。”
“喜欢你,真是一件充满挑战的事情。”
“我都有点心疼她了。”
……
回到师哥那时,师哥面容不变,但他微微蜷起的手指表明,他生气了。
剑牢牢握在她手里,废了力气才取出来,把剑递过去的时候,师哥动作一顿,他看见了剑柄上粘稠的液体。
她的手被她掐出了血。
他脑海里响起墨鸦嘲弄的声音。
「满殿的蛇,她怕得发抖。」
「她的恐惧是一条巨蛇。」
「你不出手制止,是想她克服内心的恐惧。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才从恐惧中爬出来,还没有解脱。」
「喜欢你,真是一件充满挑战的事情。」
「我都有点心疼她了。」
他垂眸望着靠在师哥怀里,垂着脑袋,无意识地伸手让师哥处理伤口的她。
「满殿的蛇,她怕得发抖。」
「她的恐惧是一条巨蛇。」
记忆里遥远的一个夜里,记忆中的她怕得发抖,他也曾知晓她的恐惧。
「蛇太冷,没有人会喜欢。」
他说了什么。
「那可说不准。」
「我就喜欢。」
他没有当真,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那个时候的赵应,单纯天真,被宠得近乎骄纵,行事说话他都不喜欢,明明已经尽可能地躲开她,却还是不管不顾地跟过来。
那个时候的她就算害怕,脸上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惨白无光。
靠近心脏的位置传来陌生的感觉。
他垂眸看盖聂上药,轻声开口。
“她为什么怕蛇?”
盖聂动作没有停,纱布轻轻裹了三圈,在手背的位置打结,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腿上。
他似乎想摸一下她苍白的脸,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他听见师哥低沉的声音:“曾经,应儿一个人跑进了后山。”
他在盖聂这里听到了一个故事。
稚嫩的孩子孤身躲进危险的后山,兄长在找寻她的途中被蛇攻击,孩子冲破内心的恐惧出来保护他,两人平安脱险,但从此女孩再也见不了蠕动冰冷的生物。
他好像明白了。
他为心底那点因她而生的柔软感到可笑。
他注视着靠在廊柱旁昏睡的人。
他眼里冷得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原来她的恐惧,还是因为他。
多么可笑。
多么愚蠢。
将致命弱点暴露得如此彻底,又无能为力将其克服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这样脆弱的人,怎么可能和他一起去往那条霸道之路。
他与师哥对上视线,他扬起嘴角,眼里是冰冷的笑意:“你都知道。”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帮她?”
“……”
他高洁的师哥眼神永远澄澈,似乎能在他眼里全然将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但永远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曾经说过,他好像真的没有了解过他。
落叶萧瑟飘落,有一片落在了她的手里。
正值华茂的碧叶,被风不留情地吹落。
就像她的美好年华,被危险和恐惧折磨得憔悴恍惚。
他听见盖聂迟缓的回应,飘荡在太阳隐没的庭院里。
“我曾以为,应儿会永远在我身边。”
碎发遮住了那双眼睛。
“我能一直保护她。”
或许有一瞬间是后悔的。
余晖映入眼帘,他忍不住抬手遮眼,同时他也听见了盖聂平静的声音。
“小庄,应儿选择了你。”
“如果你不喜欢她,不要伤害她。”
“她放弃你的那一天,我会带她走。”
他听见盖聂这样说。
他放下手,看见师哥眼里的自己。
那一瞬间,他竟对其感到陌生。
不知是对盖聂,还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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