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公子住在紫兰轩的这段时日，没有改变寻常百姓的生活节奏。
彩蝶这个月的银两又只留两分给自己，八分来喂猫。她上个月不知从哪里抱了只纯黑的小猫回来，猫儿亲人，不凶，我眼巴巴馋了好久，才从围在彩蝶四周的香花澧月里将它抱过来。
圆嘟嘟的小脸，还会打呼噜。抓它的小手，会五指张开，就像开花一样。猫爪粉粉嫩嫩，踩在地上没有一点动静。因为受到了很多宠爱，就算它偶尔吓着了人，也没有任何责备，反而会得到一顿香香的抚摸。
小煤。
彩蝶问我，起什么名字呢，我说叫小煤。
是不是很贴切？和煤球长得一模一样。
小煤。
小煤的出现给紫兰轩带来了很多快乐。
也有不喜欢的人，凡事总有例外。
红袖不止一次“严肃”警告我，“我讨厌动物，你身上猫毛弄干净了再靠近我。”
我慢吞吞地粘毛，一会儿就好的动作被我拖得很久，最后总是她看不下去，一边嫌弃一边利索地拍我的衣服：“人人都喜欢那猫儿，就我觉得晦气。”
“小煤很乖的，你这样说它会难过。”我被她拉着转身，胸前那点黑色的绒毛被纤纤玉指摘走，红袖满意了，我顺势挽上她的胳膊：“这个月工钱下来了，我们出去逛逛？听说进了赵国的新裙子。”
红袖艳丽的五官看人总带着风情，她弹琵琶的手纤长白皙，肤如凝脂，搭在我手上，摩挲着浅浅的、新出现的、不显眼的印记，“终于有心思走出去了？还以为你这几天中了邪。”
她盯着那几个浅浅的洞，“被蛇咬的感觉怎么样？给我说说。”
不怎么样，一言难尽。
红莲公主已经很温柔地控制蛇群，蛇鳞一碰上我的手，我就有两眼一翻的趋势。
“不许晕，睁眼。”公主严厉的语气把我唤醒，她直接拉过我的手，往上面放了一只翠绿的、头型尖尖的小蛇，看上去还是个宝宝，顺着我的手爬上来，在手腕蜷成一团，就像一枚翡翠手环。
她又把一条褚红色的放来，我颤抖着接过，没有晕倒，之后便是源源不断的接过。
若是今日以前的自己知道有一天我会任由蛇群爬遍全身，一定会想是不是在做噩梦。
“其实没那么可怕，这条赤练王蛇曾经在百越人手里救了我。”红莲的眼神很温柔，“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好。”
“你不要那么抗拒，试着去接受它。”
“好。”我闭上眼，轻轻用手试着去摸它的头，感觉很微妙。
从来见了它只会尖叫，逃跑，最近直接进化成晕倒，不是在剑拔弩张你死我活之下的近距离接触，这还是第一次。
感觉很微妙。
有点滑，鳞片很硬，但是有些地方就很软。
手被轻轻顶了一下。
明明与那天是同一条，感觉完全不一样。
“没骗你吧。”红莲把赤练放到我手里，我僵硬地托着，它蜷缩成几圈，脑袋轻轻放在身体上。
我默默点头。阳光灿烂，红色的鳞片发出耀眼的光。我托着王蛇，任由五颜六色的蛇群爬上我的腿，激起头皮剧烈的刺麻，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明月，萤火，毒蛇，猛兽，山林，呼啸，伤口，血。
他把我死死护在怀里，蛇牙在他远没有如今强壮的手臂上留下两个巨大的血洞，差一点、差一点就咬断了筋脉。
已经痛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他一直没有多大变化的表情都无法抑制地流露出痛苦，可是他那颤抖的、冰冷的手抱着我，下意识去做的——是擦去我的眼泪。
“我、我可没有欺负你！”惊慌的女声有点高昂，马上又小声得几乎听不清，掺杂了不知从何而起的愧疚：“是不是哪条不听话的咬你了？”
手里一轻，身上渐渐褪去滑腻的感觉，红莲咬着红唇，漂亮的眼里有着担心，“你没事吧？”
她说：“今天就到这吧，哥哥说不能急功近利。”
我眨眨湿润的眼睛：“想到了一些往事，不关公主的事。”我扬起一个真心的微笑：“多谢。”
“怎么开始玩起这些东西。”红袖自某次碰见了就一直不能理解。其实还是很有用的，如今再接触，已经少了很多下意识的恐惧。我不语，只是挽着她：“走嘛走嘛，去晚了就没得挑了。”
距离上一次出门，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现在艳阳高照，谅他白亦非也不会光天化日之下做坏事，他应该不至于如此猖狂。我们到了城里最大的衣铺，里面全是花团锦簇的女孩子。好不容易挤进了最前面，遗憾地发现新款只剩两件。
我和红袖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都要了！”
在一众羡慕掺杂其中的注目下离开，走在路上忍不住观赏起这花了我小半个月积蓄的衣裳，绫罗绸缎，绣样复杂多变，又很低调，通身的花纹只会在光线照耀下才闪闪发光。
“听说赵国女子能歌善舞、容貌出众，燕赵苦寒，却能做出这样的绣品，真是厉害。”
“女子嘛，做什么好事都不奇怪。”红袖看着两旁的摊贩，问我：“小应以后想做什么？”
我思考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你呢？”
“再待个两年，攒够钱就回家。”我问红袖她家在哪，她说在很远的地方，在燕国。
“小时候村里被土匪打劫，和家里人走散了，辗转到好多人手里，最后被紫女姑娘买下来。”悲伤的过去在红袖嘴里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可能回去已经没人记得我，也可能都不在了。”
她停了下来，摸了一把我的脸：“别为我难过，我都不难过。”
我别过脸。
“你应该为我高兴。”红袖对我笑：“不像无根的浮萍，我是有去路的。”
“我不喜欢和那些男人打交道，一点也不喜欢。庸俗愚昧，自视甚高，好一点的会逢场作戏，坏的演都不演，瞧不起我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我天生就这般泼辣？”
红袖是普通人，没有厉害的武功。我和她的相识，就是在日复一日地帮她赶跑浪荡的客人中成型的。
「我把那人赶走了，你……你别哭。」
红袖也不叫红袖，她从不告诉我她的真名。
阳光下的街道暖融融，世界也暖融融。
“老天到底公平，不算薄待我，给我送来一个你。”她捏捏我的耳朵，心情看起来很不错。
我安静地任她蹂躏，心里的郁闷没有散去，沉沉地压在心头。
这个世界有很多不幸福的人。
这个世道普通人总是比人中龙凤活得更艰难。
这个世界最多的就是普通人。
如果没有遇见师哥，我或许就是第二个红袖。
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武功，没有人保护，孤身一人，只有自己。
四岁以前没有记忆的我，才是真正的浮萍。
我何其有幸。
所以我难过。
面上展开笑脸，我不想红袖和我一起难过。
已经足够幸运的我，没有资格再抱怨太多。
我应该学会知足。
师哥在做什么呢？我突然好想见他。
奇了怪了，自从师哥来了，不知不觉开始和从前一样黏他，一点长进也没有。
可是，是师哥啊，因为是师哥，所以没关系。
离紫兰轩只有一个拐角的时候，我和一个女人擦肩而过。异样的香气让我回头，但是我却只看到了一个男人。不是女人？方才明明就是女人，真奇怪。
短暂的疑惑被我抛之脑后，彩蝶今天站在门口迎客，和她打了招呼，我往尚公子的住处跑去。
很安静，中央的桌案上摆了一盘棋，韩非和秦王在对弈。师哥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风景。我躲到窗下，轻轻扣了一下窗檐。
一只手伸了出来，握住我扒在墙上的手。
我摩挲手心的剑茧，感受较之从前添了许多的剑痕。这只手骨节分明，不算特别好看，微微蜷曲，纵容我的任性。我任性吗？在他面前，我就是很任性。
我仰头对温柔望着我的他露出大大的笑脸。
不想打扰他们，我就坐在窗下。
九公子韩非，好像永远有吸引秦王的地方。
无论是学说，还是性格，都很得秦王赏识。
可我无端想起当初他误以为我西行入秦时的场景，他并没有那么好的脸色。
看来有人要失望了。
我也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冒这么大的险孤身前往敌国，只是为了见一个人，见一个带不走、不能为之所用的人。
算了，不想这么多。
晚上吃什么呢？厨房新买了螃蟹，蒸螃蟹吧。
我准备去厨房先预备着，敏锐的耳朵却涌入了不和谐的声音。
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铁蹄的声音，整齐划一。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韩非说紫兰轩已经暴露，需要尽快转移尚公子。弄玉此时跑来告知，韩王召见韩非进宫。
调虎离山。
王命不可违，韩非把紫兰轩托付给了张良。
师哥要离开了。
我起身与他对视，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我的表情，不算好看，没有难过。
我对他笑了一下：一路顺风，千万平安。
落叶的速度似乎变缓了。
片刻后，他移开视线，随嬴政离开。
有人在我身后停住，银白的头发拂过我的耳朵。
深邃的眼眸凝望着我，在鹤唳风声的当下，时间仿佛静止下来。
太久没和他说话了，我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千言万语汇在心间，最终成了干涩的一句。
“小庄，注意安全，不要受伤。”
我目送他离开。
我也应该有要去做的事。
紫兰轩提前关闭，在姬无夜的军队到来之前，我把留在大堂的客人一一送出去，然后上楼一间间排查，把无关人员都带出紫兰轩。带着女孩子们躲进内室，一炷香的时间，整座紫兰轩空荡寂静。
我应该也要躲起来，躲之前我再次排查了一遍，确认没有被漏掉的人，正要前往内室时，我经过一个敞开的房间。
……
不对。
这个房门方才被我关上了。
……
江湖上有一个可怕的传说。
夜幕笼罩之下，最恐怖的不是鸟。
鸟儿只有一双翅膀，一双眼睛，两只脚，无法将整个世界吞下。
足够长，足够多，足够渗透到每一个角落，虽渺小无影，却斩除不尽，根深蒂固，扎根七国，取人性命于无形。
这样庞大的组织有一个神秘的名字。
——罗网。
我盯着倒下的尸体发白的眼里，那道猩红的蜘蛛印记。
彩蝶。
密不透风的空间，我的袖子被风吹动。
脚步声停下了。
我回头，与站在门口的彩蝶对上了视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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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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