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说过,这辈子绝不能提起的事情有两件。
以为是命不久矣的血迹,其实是女子成熟绽放的标志;完成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英勇事迹,结果转身就饿到昏迷不醒。
多么丢脸的事情,现在要多一件了。
恐惧疯狂挣扎,薄薄的耳膜堵不住冷血的声音,蛇信吞吐的动作放大至无法控制的地步,世界在我眼里急剧缩小,只剩下渺小到难以形容的影子。
我看见那个影子在颤抖。
我听见地上啪嗒的声音。
我与它的距离只有短短几步,可是我不想迈过去。
我站在与它只有一道光影的位置,安静聆听它颤抖的呼吸。
地上的黑影翻滚涌动,形成了一个单薄的身影,她近乎蜷缩地跪在地上,短小干瘦的双手捂着眼睛。
昏暗世界里,唯一的亮光打在她身上。
小孩子。
我认识她。
身体无法动弹,嘴唇张不开,但是耳边随风飘来一阵阵空灵的声音。
……
「……站起来。」
「别哭了,站起来。」
……
「不是说要保护他吗?」
「为什么还会怕那些东西呢。」
……
「你的保护又到哪里去了?」
……
「你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呢?」
……
这是我。
我的声音。
我在对谁说话?
四下张望,没有人,我往前望去,只有地上那片影子。
她又融化成了一片影子。
……
第一眼看到的,是湛蓝的天。
……
新郑的蓝天和鬼谷的蓝天,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我思考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的注意力全被蹲在窗檐下的鸟儿吸引。
伸出被窝里的手,雪白的小鸟扑扇两下翅膀,稳稳地抓住我的手指。
很漂亮。
“你是墨鸦的朋友吗?”我问它。
小白鸟碧蓝的眼睛滴溜打转,骄矜地点头。头顶三根长长的鸟羽还带着绒毛,一点一点地摇晃,可爱得要命。
“可你是白色的,墨鸦的朋友都是黑漆漆的。”
我听见窗外完全没有掩饰的一声轻哼。
仿佛一体双生,窗外翻进来一个白色的人影,满屋飘荡的白羽实在太多,带起我抑制不住的咳嗽。
“……咳……你等下要把这里扫干净!”
我迎上他的视线,忽视他故作冰冷的眼神。
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他们组织还收童工。
不对,我也不小了。
真是纠结,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是小孩,但行为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被扔出家门历练,结果长进不多,跟头栽的不少。
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少年打量我,我意识到自己还躺着,赶紧坐起来,随手拨弄顺翘起的头发,望着沉默的少年:“我认识你,我们那晚见过。”
细长眉毛轻挑,他抱臂靠窗,一股子少年意气风发又故作帅气的模样:“墨鸦受伤了。”
声音还挺好听。
……他说什么?
“伤得很重。”
我的背脊挺直了,一瞬间的茫然过后,我明白他来找我的目的。
翻身下床,取出柜子里放置的两个小包,里面分别是药材和银针。我简单收拾好自己,想要给师哥留一道去向,握笔的手腕被猛地用力压在案上。
淡淡的像初春新发的绿芽,裹挟着鸟儿被太阳晒过的羽毛味道。
“……”
我明白了,“走吧,我们快一点。”
他慢慢收回下压的力气,注视着我的手被压出的印子,嘴唇动了几下,转身抓着我的胳膊飞出了窗户。
我承认我被吓了一跳。
脚下的建筑越来越小,意味着我离天空越来越近。
方才遥不可及的地方,如今近在咫尺。
原来是这样新奇的体验。上一次只顾着害怕,一点也没有享受其中的滋味。
“……你不怕我是骗你的?”
听见少年风中传来的声音,我收回观赏的目光。
“不怕,你是墨鸦的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
“白凤。”
“我叫赵应,很高兴认识你。”
“……”
他扭过头,专注前方耸立的殿宇,他抓小鸡一样的姿势让我很不舒服,但是我没说什么,他的手在抖。
他很着急。
当我在一座很高的楼宇见到浑身浴血的墨鸦时,我的手也在抖。
几乎不等白凤落地,我直接跳下跑到他身边,掀开他的眼皮,发现已经开始扩散,当下立刻施针转魂,从包里掏出几株草药扔给白凤:“什么东西都行,把它们磨成粉。”
我用小刀割掉已经和皮肤融为一体的衣服。
最严重的是心脏。
心口有一道很深的剑伤。
“好了吗?”
我将白凤递来的粉末一点点撒在上面,药性猛烈,墨鸦昏迷之中也拧眉紧锁,额间冒出冷汗,被我轻轻擦去。
这道剑伤有点眼熟。
我在救治的时候,白凤一直候在身边。缝针是道精细活,我还是第一次给人做。白凤盯着我发抖的手,没忍住:“你不要紧张。”
“我不紧张……我不紧张……”
拼命鼓励自己,银针扎入皮肤的瞬间,仿佛扎在自己身上,幻痛何尝不是一种精神折磨。墨鸦肌肉紧绷,我好害怕针断在里面。
要速战速决,条件艰苦,止血散有限。
用牙咬掉线头的时候,背后几乎被冷汗沁透。止血散消炎药回血丹不要钱地往里用。
墨鸦的呼吸平缓了。
我没有形象地坐在地上。
我完成了一场手术。
十六岁的我,第一次,在鬼谷外,给一个病人缝合。
书里的知识落到实处了。
我这算不算,救了一个人?
突然抬头望着白凤,他一直攥成拳头的手已经松开,掌心留有深深的指印,他回望我的视线,瞬间紧张:“怎么了?”
我摇摇头:“他需要静养,伤口太深,差一点就伤到了心脏。”
安静了一会儿,我问他:“是谁干的?”
白凤说不知道。
他接住从天而降的墨鸦,他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
夜幕没有医生,受了伤也没有地方去。
他没有办法,只能来找我。
“我知道你是医者。”
同样的年纪,我眼里还有抹不去的天真,白凤已经快看不见了。
或许并不是,只是我先入为主的以为。
可能漆黑笼罩的夜幕之下,还有纯白的鸟儿渴望自由。
只是现在,没有鸟儿有心情张开翅膀。
又是一片静默的天地。
我打量着脚下的这处高地,从紧张状态脱离开的我,总算开始惊讶于这座十分突兀的阁楼。
它屹立在王宫之后,隐藏在云雾之中,缥缈云翳散去,整个新郑尽收眼底。
「夜幕扎根地」这种触碰危险边缘的话自然不会说出口,我们三个具体位置是在阁楼窗台外的小片空地上,很明显窗内是我们不能进入的禁地。
我听见白凤道:“这里是雀阁。”
“只有在这里,将军不会发现我们。”
“每一个被将军看上的女人,都会被带到这里。”
我往里一看,顿时了然他的话。里面金碧辉煌,美玉珍宝,角落里还养了数不清的奇兽幼崽。金丝铸造的牢笼,女人在姬无夜眼里都是供他玩赏的鸟雀。
我还记得那晚他在紫兰轩凝视弄玉的眼神。
纯粹的,混沌的,充满邪念和**的一双肮脏眼睛。
真恶心。
白凤守在墨鸦身边,我翻翻我的小包,把里面剩下的药递给他,“每日用两次,不要沾水,不要运功,要养至少七天。”
面上没有波澜,白凤接了过去,盯着这些药看了好久,微微探头闻了闻,被苦涩的味道熏得皱眉。
“噗……咳。”
他猛地抬头,没有抓到我脸上的笑。
我眺望远方空荡的城市,感受着登高拂风的温暖,手臂张开,我闭上眼。
一阵清风袭过,我的裙摆起舞翩迁。
张开的广袖就像轻盈柔软的蝴蝶,我好像闻到了鬼谷传来的风的味道。
——自由。
今天的风好软。
我撞进少年琉璃般的眼眸,半长不短的头发随风摇曳,拂过他白皙干净的脸颊。
“回去的时候,可以带我在这样的风里飞吗?”
我的声音被风吹到了云层之间。
“我还想再看看这样的风景。”
……
放下的动作很快,他直接把我扔在了地上,少年消失的背影单薄笔挺,他的轻功很快,且赏心悦目。
很帅,很有活力。
要是不把我扔在屋顶上就更好了。
夜幕的人都不走寻常路,墨鸦喜欢待屋檐上,白凤也是。
其实挺危险的,月黑风高杀人放火,凶手总藏在屋顶。
我小心翼翼地爬下去。
脚只有一半踩在树上时,我就看到了下面仰望着我的身影。
轻轻一蹬,他接住了我。
我取下头顶沾上的叶子,有一片幸运的残留,被他轻轻摘下来了。
我莫名觉得空气中的滞闷消散了许多。
“师哥。”我唤他,“你等我一下。”
我捏捏他的手,转身跑到房间,不一会儿就回到他身边,递给他一件东西。
“我补好啦,完美如初!”我笑盈盈道。
师哥的眼睛亮了一瞬。
他轻轻抚摸着柔软的布料,我直接垫脚,一层层替他披上,抻直,风一吹,还是潇洒的剑客。
“盖大侠好帅呀。”我捂着脸说:“要迷倒多少人呢。”
师哥眼里有浅淡的笑意,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谢谢应儿。”
我不满地看他:“和我说谢谢,师哥你怎么这样。”
他眉目难得松泛,我看着心安。
自重逢以来,师哥一直都很紧绷。
系秦王性命安危于一身,他肩负重任。
我已经让他难过了,我想让他开心一点。
突然想起晕倒前的画面,忍住心里的寒颤,我对师哥说:“我不能再怕蛇了,否则谁都可以用这个伤害我。”
师哥握着我的手,安静地听我说。
他的手一直很暖和。
“我怕蛇是因为当年那件事,我自己知道。”
“我以为我能克服,结果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没有长进。”
“我说过要保护师哥,我必须站起来。”
“我会变强的!总有一天,我来保护师哥。”
我的话落在月亮的耳朵里,也许变成了飘散摇曳的月光。
可在盖聂心里,他听到了世上最美的情话。
他的小师妹望着他,很认真地望着他。
“师哥,总有一天,我来保护你。”
“你一定一定不要受伤。”
……
他今天还是不见我?
这么大个人了,搞什么冷暴力!
我没忍住轻轻踹了一脚他的房门。
对不起紫女姑娘!损失我会承担!我真的很郁闷!
坐在门口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昏昏欲睡的我被一双手推醒。
“醒醒,喂!醒醒——”
红莲公主……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
“你在等他?不用等了,他跟哥哥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微微点头,示意我知道了。
红莲公主没有走,她坐到了我旁边,隔了四五个人的距离。
我保持着仰望星空的姿势,一炷香后忍不住悄悄斜眼看看,一下子被她逮住了:“……”
“看什么?”
“没有……”
“真的?”
“……公主,你这么盯着我,我有点不自在。”
弱弱的声音响起,在她凌厉的注视下,我竟然莫名其妙矮了一头。
不愧是公主,就是有与生俱来的威压……
她不盯着我了,我送了口气。
“你知道你输了吧?”她突然开口,我一愣,摇头:“我没有。”
她哼道:“都吓晕过去了,还嘴硬。”
她将我浑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面若桃花的美丽容颜可以令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倾倒,那双眼睛清澈透亮,氤氲着女子最纯真的娇媚,这样一对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我,粉嫩的红唇吐出别扭的声音。
“你,你没事吧?”
“诶?”
“本公主问,你到底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一点也没有。”我扛不住她每次都如此鲜明的情绪,连连摆手,“好得很呢,师哥给我包扎好了,过两天就好。”
她别过脸,不再说话。
那我说:“公主,我那一剑可能没有收住,你有没有受伤?”
她道:“没有。”
好吧,那我也放心了。
应战,决斗,可不是你死我活。
这叫切磋。
“我走了。”她猛地起身就要离开,我也起身:“现在太晚了,一个人回去很危险。”
“什么意思,看不起我?”
“我送你回去,或者我找人送你回去。”
她道:“随便你。”说罢就要下楼,我又拉住了她:“等等!”
耐心已经被耗尽,她竖起细细的柳眉,“你要是说不出令本公主满意的话,小心我治你的罪!”
“我有一事相求。”
她很意外,面上不显:“什么事?”
我向她行了一个礼。
“我想借公主的蛇群一用。”
她的表情明明是:你疯了?
“望公主成全。”
她眼波流转,“我为什么要帮你?”
咬牙,我心一横——
“接下来半个月我都不会主动找他,可以吗!”
她睁大眼睛:“你自己说的,不许反悔!”
我重重点头。
她喜笑颜开,我泪流满面。
心里苦,但是一定值得!
不就半个月,半个月之后我还是会天天缠着他!
“行,我答应你,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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