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不定,将薛家母女的身影投在茜纱窗上。
薛姨妈难过地倚在迎枕上,额上还盖着一块湿帕子,合眼沉吟着,越想越后悔。
薛宝钗端了一杯参茶递给她,温声道,“妈先喝口茶定定神,事情未必如我们想得那般。”
薛姨妈接过茶盏,手指仍在微微发颤,端起来要送到嘴边时,又合上茶盖,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我的儿,你不在场,不知道周瑞家的说那话时,我心里就咯噔一下,不是有倚仗的人,哪能说出那种话?”
她抿了一口茶,眉头紧锁。
薛蟠更加焦躁,在地上来回踱步,腰间的玉佩叮当交击,“要我说,不如明日备份厚礼,直接去给林大姑娘认个错,都是亲戚,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薛宝钗猛地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亲哥,脸色煞白。
薛蟠已从袖中抽出一张礼单,“这是儿子方才拟好的,有上等宫缎四匹,上进徽墨两匣……”
“糊涂!”薛宝钗轻喝一声,从薛蟠手中夺过礼单扫了一眼,恨铁不成钢道,“上进的东西,怎么能随意送人?何况这般大张旗鼓的,倒显得我们心虚!”
薛蟠面色不好看,“有什么不能送的,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给宫里头采买的,拿不出这东西才是怪事儿呢,人家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不拿些压箱底的好货,还当你没有道歉的诚意呢!”
薛姨妈忙道,“听你妹妹的,她虽在内宅,见识却比你强!”
薛蟠不服气地夺回礼单,“比我强?比我强得罪了人家林大姑娘?你们打量我整日在外厮混,不知道呢?”
霎时间,薛宝钗圆润的面颊又白了一层。
薛姨妈见状,指着他骂道,“你是爷们,知道什么?内宅里的弯弯绕绕多了,就像那三个春,分明是老太太的嫡亲孙女,却要给外孙女儿让道,从老太太院里搬了出去……”
“好啦。”薛宝钗脸色阴晴不定,“妈你也别说哥了,明日我去给老太太请安,顺道拜访一下林大姑娘,探探她的口风。”说着,抚了一下腕上的红麝香串。
次日清晨,晏姿正在镜前梳妆,甘雨打开鎏金缠枝莲纹妆奁,一面翻捡饰物,一面轻声道,“方才紫娟说,宝姑娘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晏姿拈着碳笔的手微微一顿,眉毛一扬,“这么早?”
想到后世有人计算从梨香院到宝玉处的距离,戏称宝姐姐“日行三万步”,她就觉得好笑。
晏姿唇角一弯,继续描摹眉形,“去把那罐六安瓜片取出来,我想宝姑娘请过安,定然想来我们这儿坐一坐。
才吩咐过,外头院里便传来说笑声,薛宝钗携着探春的手走进来,蜜合色袄裙衬得她肌肤生光,发间只插了一支素银簪子,十分朴素端庄。
晏姿心中暗忖,还带了陪客来,一面忙放下碳笔,迎上去笑道,“怎么来得这样早?”
宝钗笑道,“我同三妹妹来讨碗茶吃,姐姐不会不欢迎罢?”
晏姿将二人让到椅子上坐下,月白比甲上的缠枝莲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自己也陪着坐下,“怎么会呢,方才我听你们来了,还叫甘雨去煮新茶呢。”
她目光在宝钗腕间的红麝串上停了一瞬,笑道,“宝姐姐这手串倒别致!”
宝钗下意识将袖子掩了掩,笑道,“寻常玩意儿,姐姐见笑。”
晏姿也不纠缠,丫鬟们捧茶上来,各自看了茶,探春端着茶碗,目光却被壁上挂的一副《簪花仕女图》吸引了目光。
画上绘着六位丰颊厚体的贵妇,云髻高耸,顶戴的折枝花朵各不相同,衣饰华丽,长裙外罩着薄纱,是晚唐时期典型的贵妇形象。
这六位贵妇人身姿各异,在宫廷苑囿中优先地拈花弄蝶、赏鹤斗犬。
探春痴痴地望了一会儿,忽而问道,“这画如此传神,该不会是周仲朗的真迹罢?”
晏姿笑道,“不过临摹的画作,哪比得上真迹呢?”
二人谈起画作来,不知怎么拐到了昨日的宫花上头,宝钗忽然放下茶盏,叹道,“听说姐姐不喜昨日送来的宫花样式,都怪妈妈她思虑不周,该多送些来给姐姐过目挑选的。”
晏姿淡淡地扫她一眼,笑道,“宝姐姐说哪里话,是我这人俗气,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倒辜负了姨妈美意。”
探春如何不知昨日的风波,只是这种事彼此心知肚明,哪有放到台面上说的,忙岔开话题,“昨儿个恍惚听谁说,姐姐要去徐家赴宴?那样书香传世的人家,最重规矩了。”
“是呢。”晏姿笑道,“好在当初在扬州时,有过与这样人家打交道的经验,不然,我可要露怯了。”
宝钗眸光闪烁,“既然姐姐要去赴宴,少不了要备份薄礼,我那儿有套松烟墨,是……”
话未说完,忽听外间一阵脚步声,黛玉披着杏色斗篷进来,一进了屋,便有小丫鬟替她解了披风,见众人都在,不由笑道,“好热闹!”
她挨着晏姿坐下,从袖间取出个锦囊,“姐姐要的香方我配好了。”
晏姿接过,打开一看,见里面混装着几味香料,并一张梅花玉版笺,取出来一看,上书“雪中春信”四字。
宝钗见了,心头一跳,梅花玉版笺为本朝始制的笺纸,纸为斗方式,原料为皮纸,经施粉、打蜡、砑光,再以泥金绘制碎冰纹、梅花纹于其上。
更要紧的是,这种纸笺专供宫廷,外头难得一见,若非她家中有渠道,她也无缘得识。
探春嗅到一丝幽凉的香气,不由凑上前去,“真好闻,是什么香方儿?”
晏姿打开锦囊,示给她看,“雪中春信,你听过么?”
香囊中有沉香、白檀、丁香木、松藿香等。
“还未烧制呢,不过配齐了原料。”晏姿抖了抖香囊。
探春数着其中认得出来的香料,笑道,“我听过,据传苏东坡为了配制此香,等了七年呢!”
晏姿笑道,“他那时在杭州,难得见到雪水,神京不同,前几日便有雪,现下还没化完呢,取些来制香,再合适不过了。”
见她喜欢,晏姿道,“等制好了,若是味道过得去,我送你些。”
探春不好意思地应了。
几人正说话间,听露拿着一叠信件进来,见状,给几位姑娘行过礼。
晏姿道,“把信放到我的书案上去,然后喝一碗银耳羹,暖暖身子。”
听露答应着去了。
宝钗悄悄注目一会儿,见那叠信封最上头是未署名的,心头便有了底。
不一时,探春与宝钗告辞离去。
黛玉又取了香方看了一遍,“不如我们多做些罢,三妹妹既然喜欢,保不齐二姐姐与四妹妹也喜欢呢?”
晏姿笑道,“好,大嫂子与二嫂子那里也要备下,我就把这个差使交给你,需要什么,列个单子,叫听露去取。”
黛玉嗯了一声,心中还想着要叫二哥哥来帮忙。
午后,王夫人处着人来传话,说是太太与姨太太请林大姑娘过去说话。
晏姿换了身绛紫色立领袄裙,发间插一支白玉梅花簪,通身气度沉静如水。
她到时,王夫人正与薛姨妈对坐饮茶,一见着她,薛姨妈忙起身相迎,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好孩子,自我来了咱们府上,还未与你好好说过话呢,快,坐到姨妈身边来。”
晏姿行礼问安毕,才笑盈盈地在王夫人下首椅子上坐了。
王夫人打量着晏姿,初次见面她便不喜这个外甥女,今日仔细一看,更不喜了,女儿家以贞静娴淑为要,这个外甥女却锋芒毕露。
“听说你要去徐家赴宴?”王夫人缓缓开口,“徐家老爷现任内阁侍读学士,家风清正,讲究礼数。”
晏姿笑道,“多谢舅母关爱,祖母已安排好了,钱嬷嬷随我出行。”
薛姨妈插话道,“我这儿有套新打的头面……”说着就要让丫鬟去取。
“多谢姨妈美意。”晏姿笑得不卑不亢,“只是书香人家并不讲究排场,打扮太过,恐会喧宾夺主。”
薛姨妈讪讪地笑着,“正是,正是,姨妈思虑不周。”
晏姿垂头饮茶,王夫人与薛姨妈交换了几个眼色,示意她继续。
薛姨妈猛喝了几口茶,柔声道,“昨儿听周瑞家的说,你不喜欢那宫花样式?姨妈这儿还有许多小姑娘的玩意儿,你挑几样喜欢的去?”
晏姿笑道,“并非不喜欢,只是疑惑,那样式与我在江南见到的大同小异,怎会是‘宫花’呢?”
薛姨妈笑得和蔼,“我的儿,你不知道,民间向来爱追捧宫里头的东西,年年都有出宫的宫女,将那样式带了出来,大家一听是宫里的,便争相购买,有那无良商家,专盯着这个卖呢,实则与宫里采买的不搭边儿!”
晏姿点点头,“原来如此,是我误解了。”
薛姨妈连连点头,“好姑娘,你可有什么喜欢的首饰器物,姨妈送你几件?”
晏姿笑得十分无辜,眨眨眼,“无功不受禄,姨妈今日怎么非要送我东西?”
薛姨妈哽了一会儿,瞧瞧王夫人,眼珠在空中乱转了半晌,才放到晏姿身上,“咱们同住贾府,也是难得的缘分,姨妈见了你,便心生欢喜,恨不得把你当亲女儿疼呢,送几样东西算什么,只要咱们日后和和睦睦的,姨妈就心满意足了。”
王夫人笑道,“长者赐不可辞,你就收下罢,日后同你姨妈多亲近亲近,也就是了。”
晏姿羞赫一笑,“倒是我眼拙了,不知薛家与贾府上是甚么亲戚关系?”
这简直是把薛姨妈的面皮丢在地上踩,可晏姿就是有这样的底气。
话音甫落,屋里骤然一静,薛姨妈的笑僵在脸上,无意将手中的帕子搅成一团。
王夫人将手中把玩的佛珠轻轻磕在炕几上,斜眼看向晏姿。
“你这孩子——”薛姨妈强撑着笑脸,“我与你舅母是亲姊妹,自然……”
“原是如此。”晏姿恍然点头,“是我年幼,不知道贾薛两家如此亲厚,姨妈莫怪。”
王夫人沉着脸,半晌不语。
薛姨妈忽然道,“前日经过东边的穿堂,忽然听几个婆子嚼舌根,说了些对黛玉不好的话。”
晏姿望过去时,薛姨妈笑笑,有些虚弱地道,“我本想过去斥责几句,但又怕越俎代庖,伤了姐姐的颜面。”
说着,薛姨妈目光哀求地对上王夫人目光。
“今日恰好大姑娘也在,我就跟姐姐提一句,那些私下敢说主子坏话的人,该处置的,不可轻纵了去,不然他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呢?”
晏姿惊讶,而后怒道,“竟有这样的事?按大清律,非议主子乃是犯上,罪同骂詈,严重者可处以绞刑!”
晏姿又叹了口气,“不过舅妈吃斋念佛,菩萨心肠,想来舍不得那样严厉地处置婆子媳妇们。”
薛姨妈神色愈发焦急,望着王夫人的眼中已隐现泪水。
王夫人不忍地别过头去,阖上眼,半晌,道,“治家不严,必留祸殃,此事我若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定要杀鸡儆猴,严惩——不怠。”
晏姿动情地垂下两滴泪,帕子在眼角点了两下,“我就知道,舅妈最疼我和黛玉了。”
王夫人既下决定,也不再犹豫,淡淡道,“不止舅妈疼你,姨妈也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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