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宫墙内日升月落悄无声息催熟年华。昔日角落为小白兔倔强哭泣的小女孩,出落成教坊不容忽视的明珠。
教坊司内丝竹不绝。舞女们彩衣香汗,只为宫宴博君王贵胄一瞥。张妼晗是最耀眼存在。美貌非寻常温婉秀气,带咄咄逼人明艳。肌肤胜雪,唇不点而朱,最妙那双凤眼,眼尾微挑,流转间既有未经世事清澈天真,又隐蕴浑然天成妩媚妖娆。随乐起舞时,纤腰款摆,长袖翻飞,足尖轻点,如凝聚天地所有灵秀之气。她擅舞,尤擅需极强表现力充沛情感的舞,每一眼神、旋转都似诉说故事,攫牢观者心神。
指导舞艺的贾教习,宫中旧人,见识广博心思活络。看张妼晗日渐长大出落标致,舞艺精湛,心中早有盘算。这日,贾教习特带她至御花园僻静处练习即将宫宴表演的《采莲舞》。
“妼晗,眼神要柔,但柔中带媚,想象你看到的不是莲花,而是……”贾教习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小径走来一行人,心中一动,声压低。
张妼晗沉浸舞步未察异样。舒展手臂模拟采撷,水袖轻扬,裙裾旋开如盛夏芙蕖。阳光透过枝叶投下斑驳光影,更显身姿曼妙恍若神女临凡。
回旋面朝小径定格瞬间,她看见了那个人。
依旧常服,比记忆中更显清癯儒雅,眉宇间挥不去忧思威严,在內侍簇拥下缓行。不是当年为她披披风、给温暖怀抱的官家,又是谁?
时光仿佛倒流。十岁那年的委屈、悲伤,及那猝然降临足以铭记一生的温暖,如潮水瞬间淹没。心脏剧烈跳动几乎撞破肋骨。她忘了贾教习叮嘱,忘了周遭一切,眼中只剩那个身影。
几乎本能,她停下舞步,不顾礼仪提裙摆小跑过去,直直拦在赵祯面前。
随行內侍脸色变欲呵斥,被赵祯抬手阻止。他看突然出现的少女,明艳不可方物,脸上急切期盼神情,那双凤眼亮得惊人直勾勾望他。微怔,觉眉眼似曾相识,但宫中女子众多,未立刻想起。
“官家!”张妼晗声音抑不住激动微颤,“您……您还记得我吗?很多年前,假山后面,我的小白兔死了,您把披风给了我,带我去烤火……”
她急切描述,试图唤醒记忆。眼中充满希冀,仿佛他的承认与否关乎她整个世界意义。
赵祯闻言,目光她脸上停留片刻,搜寻记忆角落。那倔强小女孩身影隐约浮现,但与眼前明媚鲜妍身姿已成的少女难完全重叠。且他身为帝王日理万机,后宫事尚难全然顾及,何况多年前与小宫人偶然相遇。出于帝王矜持与不愿多生事端考量,微微摇头,语气平淡疏离:“朕,不记得了。”
短短四字如冰水浇头,瞬间熄灭张妼晗眼中所有光。脸上血色褪去,愣原地,似不懂这话含义。周围隐约传来随行宫人及不远处窥探舞女低低嗤笑,像细密针扎得浑身刺痛。
赵祯说完便欲举步离开。走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顿。初春风带凉意吹在她因练舞微汗湿的薄衫上。他几乎下意识地,解下墨色暗纹披风,动作自然披在她微颤肩上。
“天凉,仔细风寒。”声音依旧无起伏,说完径直离去,未再看她一眼。
披风带他身体余温,和记忆中无二的龙涎香气将她紧裹。可这次,张妼晗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冰凉难堪。她紧攥披风边缘指节泛白,望渐行渐远背影,泪水在眼眶疯狂打转,却死死忍住,不肯在嘲笑目光下落一滴。
贾教习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她,低声道:“傻孩子,官家日理万机,岂记得这等小事?莫放心上。”话虽如此,贾教习目光追随赵祯离去方向,眼中闪精光。官家虽说不记得,但这临去披风之举、隐晦关怀,未逃过她眼睛。她心下明了,这丫头怕真入了官家眼,至少留了一丝不同常人印象。
张妼晗猛甩开贾教习的手,扯下披风胡乱塞给她,声带压抑哭腔一丝狠绝:“他记得!他一定记得!他只是……只是不认我!”转身跑开,将窃窃私语嘲笑远远抛身后。
自那日后,张妼晗教坊日子不再平静。她本就因容貌舞艺出众招妒,如今闹“妄图攀附官家反被当众否认”笑话,更成众矢之的。尤与她同期容貌亦算上乘的许兰苕,常联合其他舞女明嘲暗讽。
“哟,这不是我们一心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张妹妹吗?怎么,还做春秋大梦?”
“官家岂是你能肖想?也不掂量自己身份。”
“怕是癔症吧,编排出那般故事,真不害臊!”
这些话语如毒蛇日日啃噬张妼晗的心。她性子刚烈受不得半点委屈,如何能忍?每每欲反驳,却因对方人多势众,且赵祯那句“不记得”如铁证让她百口莫辩。只能将所有愤怒委屈倾注舞蹈,跳得愈发拼命惊艳,仿佛只有短暂乐声里才能找回一丝尊严掌控。
这日午后,教坊舞女聚一起用茶点休息。许兰苕几人又在一旁阴阳怪气,声不大不小恰让张妼晗听清。
“有些人啊,就是看不清自己的命。舞跳得再好又如何?终究是供人取乐玩意儿,还妄想攀龙附凤,真笑死人。”
“就是,还说什么官家给她披披风陪烤火,编得有鼻子有眼,我看呐,是得了失心疯!”
张妼晗握茶杯的手猛收紧,指节用力泛白。深吸气猛起身走到许兰苕面前。身量比许兰苕略高,此刻站定微扬下巴,那双凤眼冷冷睨对方,平日流转明媚天真荡然无存,只剩居高临下淬冰似的冷艳。
“你说谁得了失心疯?”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穿透力。
许兰苕被她看得发怵,但仗着人多强自镇定道:“说谁?谁自己心里清楚!整日编排与官家往事,不是失心疯是什么?有本事,你让官家亲口承认啊!”
张妼晗嘴角勾极淡带嘲讽弧度,目光扫过许兰苕及身旁帮腔舞女,缓缓道:“我张妼晗行事,何须向你们解释?更不必编造故事。官家记不记得,是他的事。但我有没有撒谎,我自己清楚。”目光最终落回许兰苕脸上,带看穿一切犀利,“倒是你们,整日盯我举动嚼舌根使绊子,是因自己舞艺不精无法吸引官家目光,才这般嫉恨我么?除了背后搬弄是非,你们还会什么?”
这番话直戳许兰苕等人痛处,顿时恼羞成怒。许兰苕指她尖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们心里明白。”张妼晗冷笑,“有这功夫琢磨害人,不如多练练舞姿,免得下次宫宴又只能站角落无人问津。”
她言辞犀利句句如刀,却非胡言乱语,而是精准撕开对方虚伪嫉妒面皮。许兰苕气得浑身发抖口不择言:“你……你这贱人!你就是撒谎!你根本没见过官家!”
恰此时,一旁小宫女端刚煮沸准备冲泡新茶的滚水走来。张妼晗目光一凛,心中压抑许久怒火屈辱再难遏制。猛伸手夺过那壶滚水,在众人惊骇目光中,毫不犹豫朝许兰苕脚前地面泼去!
“哗——”一声,滚烫热水泼洒地上,蒸腾白茫水汽,溅起水珠烫到许兰苕裙摆鞋面,惹她尖叫跳开。
“啊——!张妼晗你疯了!”
张妼晗将空水壶随手丢地上发出“哐当”脆响。站得笔直如株迎风傲雪红梅,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惊得目瞪口呆的人,声斩钉截铁带玉石俱焚般决绝:
“我没有撒谎!”
“若有一字虚言,便叫我张妼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眼神明亮锐利带不容置疑坦荡疯狂,竟将在场所有人震慑住,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只地上那滩水迹兀自冒丝丝热气。
这场闹剧最终惊动管事,也传贾教习耳中。贾教闻讯赶来,看满地狼藉和倔强站中央、眼圈微红不肯落泪的张妼晗,心中气恼无奈,更有一丝隐秘盘算。她深知此事可大可小,张妼晗行为过激冲撞宫人,按宫规当罚。但……这也未尝不是机会。
贾教习当机立断,先厉声呵斥张妼晗几句,又安抚受惊许兰苕等人,随后拉张妼晗低声道:“闯下如此大祸,还不快随我去向官家请罪!”
“请罪?”张妼晗梗脖子,“我何罪之有?是她们污蔑我在先!”
“糊涂!”贾教习压低声音,“你当众泼滚水惊扰宫闱,便是大错!唯有求得官家宽宥方能平息此事。难道你想被赶出教坊吗?”
听到“赶出教坊”,张妼晗浑身一颤。若离皇宫,她便再见不到那个人……这绝对无法接受。咬了咬唇,终不再反抗,任由贾教习拉着前往福宁殿。
福宁殿内,赵祯刚批阅完部分奏章,揉眉心稍作休息。听张茂则禀报贾教习带舞女张妼晗前来请罪,道因口角之争泼滚水,他微怔,脑海中再浮现御花园明艳执拗身影。
“宣。”他放下手,语气听不出喜怒。
贾教习拉张妼晗进殿,按她跪下请罪。张妼晗却倔强微抬头,目光直直望御座上赵祯。再看到他,所有委屈、思念、不甘及方才被激愤怒齐涌心头。忘贾教习叮嘱,忘宫规礼仪,在赵祯尚未开口问具体情况时,竟猛站起身,在贾教习和张茂则惊愕目光中,几步冲上前一头撞进赵祯怀里!
温香软玉满怀,带少女特有馨香和一丝决绝热度。赵祯身体瞬间僵住,身为帝王何曾被如此冒犯?内侍们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上前拖开。
然未等他们动作,张妼晗已在他怀中抬头,泪眼婆娑望他,声音哽咽却带不顾一切炽热直白:
“陛下!她们都说我撒谎!说我从没见过您!说我是编的!”
“可是我没有!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
“那年我十岁,小白兔死了,我很难过,是您安慰我,给我披风,带我去烤火……您的怀抱很暖,我一直都记得……”
“她们都不信我……陛下,您告诉我,您是不是也忘了?是不是也觉得我在撒谎?”
眼泪如断线珠子滚烫落赵祯衣襟。那双含泪凤眼,此刻无之前冷艳嘲讽,只剩全然依赖委屈和近乎虔诚执着。她紧抓他衣袖,仿佛他是世间唯一能证明她清白、给予救赎的人。
赵祯低头看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少女,那颗因朝政琐事宫廷规矩日渐冷硬的心,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的眼泪那么滚烫,控诉那么直白,依赖那么全然……与他平日所见那些循规蹈矩含蓄内敛的后宫妃嫔,乃至总是端庄持重与他保持君臣距离的曹皇后,都截然不同。
这份不加掩饰炽热情感,像强光骤然照进他深沉隐忍内心世界。御花园模糊小女孩身影,与此刻怀中明媚鲜妍哭诉委屈的少女,终于彻底重合。
他记得了。记得那倔强鞭打死鼠的小女孩,记得她失去心爱之物的悲伤。
内心触动让他一时忘推开她。甚至能感觉她纤细身躯在怀中微颤。那全然信任依赖,竟让他生一丝难以言喻被需要感。作为帝王他拥有天下,却鲜少感受如此纯粹不掺杂质的情感投射。
他沉默片刻,未回答她记得与否,只抬手略显生疏地轻拍她因哭泣颤抖的脊背,动作带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好了,莫再哭了。”声比平日温和许多,“朕,知道了。”
无明确承认,但这安抚动作温和语气已说明一切。张妼晗悬着的心猛落回实处。她脸埋他胸前哭得更肆意,似要将这些时日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
贾教习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又暗自欣喜。张茂则垂眼心中波澜起伏,他侍奉官家多年,深知官家性情,何曾见他对一女子如此……纵容。
赵祯任由她哭一会儿,才轻轻将她从怀中拉开些许,对贾教习道:“带她回去好生安抚。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下不为例。”
他未处罚张妼晗冲撞之罪,甚至未追究她泼水过失。这显而易见偏袒让贾教习心中大定,忙叩首谢恩,拉终于平静下来却依旧痴痴望赵祯的张妼晗退出福宁殿。
殿内恢复安静,赵祯却久久未能平复心绪。鼻尖似还萦绕少女身上淡淡馨香,胸前衣襟那片被泪水濡湿的痕迹格外清晰。他踱步至窗前,望窗外沉沉暮色,脑海中反复回响她那句“我一直都记得”。
这名叫张妼晗的女子,像一团突然闯入他规整世界的烈火,热烈明亮,带不容忽视温度和可能灼伤人的危险。而他,大宋的官家,此刻却对这团烈火产生一丝甘之如饴的期待,与潜藏帝王天性深处蠢蠢欲动的占有欲。
他知,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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