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绝食抗争后,张妼晗如愿留在了宫中。虽未立刻获得正式名分,但官家赵祯那句“罢了,你留下吧”,如同一道无形的护身符,让她在教坊司乃至整个后宫的地位都变得微妙而特殊。指婚的风波悄然平息,再无人敢在她面前提及“出嫁”二字。她依旧习舞,心却早已飞向了福宁殿的方向,每一次旋转、每一次跳跃,都仿佛是为了下一次能在他面前绽放得更美。
宫宴在即,这是一场颇为重要的筵席,将有宗室重臣列席。教坊司上下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舞女们更是铆足了劲,希冀能在这样的场合一展风采,若能得官家或贵人们青眼,便是莫大的机遇。
张妼晗亦是如此。她精心准备了一支新排的《绿腰舞》,舞姿灵动,重在展现舞者的腰肢柔韧与袖袂翩跹。贾教习特意为她选定了一匹流光溢彩的孔雀绿锦缎,命尚服局赶制舞衣。衣裙制成那日,所有人都眼前一亮。那孔雀绿色泽浓郁,在光下流转着深浅不一的华彩,衬得张妼晗肌肤愈发欺霜赛雪,凤眼流转间,明媚与妖冶交织,真真如同孔雀精灵误入凡尘。
她将这件舞衣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挂在住处最通风显眼的位置,每日都要看上几遍,指尖轻轻抚过光滑的缎面,想象着在宫宴之上,身着此衣为官家起舞时,他眼中可能流露的惊艳。
然而,就在宫宴前一日,意外猝不及防地降临。
午后,张妼晗照例想去再试穿一次舞衣,确保万无一失。可当她推开衣箱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血液逆流,浑身冰凉——那件华美的孔雀绿舞衣,裙摆处赫然被利刃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裂帛边缘整齐,绝非意外钩挂所致,分明是被人用剪子一类利器恶意剪破!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卡在喉咙里,张妼晗猛地扑过去,抖开舞衣,那道狰狞的裂口从腰侧一直延伸到裙裾,几乎将整幅裙摆废掉。明日便是宫宴,根本来不及重新制作或细致修补!
她捧着破损的舞衣,手指因愤怒和惊恐而剧烈颤抖,脸色煞白,还未等她理清头绪,身后便传来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和几声不怀好意的轻笑。
以许兰苕为首的几个平日就与她不睦的舞女,不知何时已围了上来。许兰苕目光扫过那件破损的舞衣,脸上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声音尖细地叫道:“哎呀!张妹妹,你这舞衣是怎么了?怎么破成这样了?”
不等张妼晗回答,旁边另一个舞女便阴阳怪气地接话:“明日就要献舞了,这舞衣却坏了,可真是不巧啊。”
许兰苕上前一步,指着那整齐的剪口,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声音拔高,确保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人都能听清:“这口子剪得这般齐整,倒不像是意外呢。张妹妹,该不会……是你自己弄坏的吧?”她故意顿了顿,拖长了语调,“莫不是想借此博取官家同情?毕竟,你可是最擅长此道的。”
“你胡说!”张妼晗猛地抬头,一双凤眼因愤怒和委屈瞬间盈满了泪水,她死死瞪着许兰苕,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抖,“我怎么可能自己剪坏舞衣!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
“陷害?”许兰苕嗤笑一声,环视四周,“谁闲着无事来陷害你?再说了,你这舞衣不是一直自己宝贝似的收着吗?旁人哪有机会下手?依我看,就是你自导自演,想故技重施,像上次泼水那样,引得官家注意怜惜你罢了!”
“我没有!你血口喷人!”张妼晗百口莫辩,急得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性子虽刚烈,但面对这般阴险的栽赃和众人或怀疑或看戏的目光,只觉得一阵阵心寒和无力。她紧紧攥着那破损的裙摆,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倔强地重复着:“我没有……我没有……”
她越是如此,落在许兰苕等人眼中,便越是“心虚”的表现。讥诮和低语声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身上。
消息很快传开,自然也传到了福宁殿。赵祯正在与几位大臣商议政事,张茂则悄无声息地入内,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赵祯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对几位大臣温言道:“今日便议到此,卿等先退下吧。”
待大臣们退出后,赵祯放下朱笔,沉吟片刻,并未如寻常处理宫务般先召相关人等对峙查问,而是直接对张茂则吩咐道:“去,把张妼晗带到福宁殿来。”
“是。”张茂则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当张妼晗被带到福宁殿时,她依旧紧紧攥着那件破损的孔雀绿舞衣的一角,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脸上泪痕未干,整个人如同被暴雨摧折过的兰花,脆弱又倔强。
赵祯挥退了殿内侍立的宫人,只余张茂则在旁。他看着张妼晗这副模样,心中那丝因政事带来的烦闷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张妼晗迟疑地挪步上前,将手中的破损舞衣递了过去,未语泪先流。
赵祯接过舞衣,目光落在那个整齐的剪口上。他没有立刻安慰她,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沿着剪口的边缘细细划过,动作缓慢而专注。那剪口平滑利落,绝非撕裂。他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张茂则,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
“茂则,你看这剪口。如此齐整,非寻常剪刀所能为。朕记得,教坊司为修剪舞衣丝线、制作头饰,特配有一种银柄小剪,刃口极薄极利。”
张茂则立刻躬身:“大家明鉴,确是此种银剪。”
赵祯将舞衣轻轻放在案上,淡淡道:“去查。查查教坊司最近,谁领过新的这种银剪,或者,谁的旧剪子突然不见了、异常了。”
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审问,没有将张妼晗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与人对质,而是直接抓住了最关键、最不易引人注物的物证——工具。这种方式,既高效,又最大程度上保护了张妼晗,避免了她再次成为众人攻讦的焦点。
张茂则领命而去,他办事效率极高,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查清回转福宁殿。
“大家,查到了。教坊司记录,三日前,舞女许兰苕身边的侍女以修剪舞衣流苏为由,领过一把新的小银剪。而经奴婢暗中查问,有洒扫宫人曾见那侍女前日在张娘子住处附近徘徊。”
证据指向已然明确。赵祯听完,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他看了一眼旁边因听到“许兰苕”名字而再次激动起来的张妼晗,抬手虚按了一下,示意她稍安勿躁。
张妼晗咬紧下唇,眼中尽是愤恨,期待着官家能严惩许兰苕,为她主持公道。
然而,赵祯的处置却出乎她的意料。他沉默片刻,对张茂则吩咐道:“将那侍女杖责三十,逐出宫去,以儆效尤。至于许兰苕……”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教导无方,让贾教习好生管教,宫宴之前,安分些。”
张茂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躬身应道:“是,奴婢明白。”
张妼晗愣住了。就这样?只处罚一个侍女?对主谋许兰苕,仅仅只是“让贾教习好生管教”?这和她预想中的严惩相差太远!她猛地抬头望向赵祯,眼中充满了不解和委屈,泪水再次盈眶。
赵祯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而是平静地回望她。那目光深沉,带着一种她尚且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意味。他并非不知许兰苕是主使,但若深究下去,势必牵扯出舞女之间的倾轧嫉妒,甚至可能将张妼晗再次推到风口浪尖,被扣上“争风吃醋”、“招惹是非”的罪名。他如此处置,明面上是“不扩大事态”、“小惩大诫”,实则是用一种看似不偏不倚的方式,将张妼晗从更麻烦的舆论漩涡中剥离出来,保护了她。这份偏袒,隐晦而深沉,源于他帝王的权衡,也源于内心深处不愿她再受更多非议的维护。
他没有向她解释这些。有些事,他做了便做了,无需言明。
正当张妼晗心中委屈翻涌,几乎要脱口质问时,赵祯却转移了话题,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舞衣既已损坏,明日宫宴,你待如何?”
张妼晗垂下头,看着手中破损的衣料,黯然道:“……奴婢,无衣可换。”
赵祯闻言,唇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他对张茂则示意。张茂则立刻会意,转身从殿侧取过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锦盒,恭敬地捧到张妼晗面前。
“打开看看。”赵祯的声音里含了一丝几不可辨的温和。
张妼晗迟疑地打开锦盒,霎时间,满室生辉。盒中是一件崭新的舞衣,颜色是更为清雅莹润的月白底色,但通身用金线盘绕绣满了繁复精美的缠枝兰花图样,衣领、袖口和裙摆处,更是缀满了细小的珍珠和琉璃薄片,灯光下流光溢彩,华美非常,远胜那件孔雀绿舞衣。而那兰花的图样,正是她平日最为偏爱之物。
她惊呆了,捧着锦盒的手微微颤抖,抬头望向赵祯,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赵祯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如同缀满了星辰,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许,温声道:“朕记得你似乎独爱兰花。这件织金舞衣,原是尚服局新进的料子,朕瞧着还算别致,便让他们赶制了出来。明日,你便穿它献舞。”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依旧微红的眼眶,语气带着一种笃定的安抚,“这下,朕看谁还能再刁难你。”
这话语中的维护之意,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张妼晗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不平。她方才那点因处置不公而产生的芥蒂,此刻早已烟消云散。原来,他并非不关心,并非不维护,他只是用了另一种更周全、更不易授人以柄的方式在保护她,并且,早已为她准备了更好的。
她捧着那件华美无比的织金舞衣,指尖轻轻抚摸着上面金线绣成的、栩栩如生的兰花瓣,触感微凉而细腻。一股难以言喻的、被珍视、被偏护的暖意,从心底深处缓缓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这位九五之尊的、超越规矩之外的细心呵护。
一抹红霞悄然飞上她白皙的双颊,她低下头,第一次在赵祯面前,露出了小女儿家般的羞涩笑容,全然不见了平日的张扬与倔强。她声音轻轻软软,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谢……谢陛下。”
那声“谢陛下”,不再是以往那般带着执念或委屈,而是充满了真心的感激与一丝甜美的依赖。
赵祯看着她这难得的娇羞模样,心中那处因朝政和规矩而时常紧绷的角落,似乎也随之柔软了下来。这女子,时而如烈火般灼人,时而又如兰草般需要细心呵护,她的每一面,都让他感到新奇,也让他……甘之如饴地,一步步陷入她织就的情网之中。他深知这偏袒或许不合规矩,但此刻,他只想看着她穿着他赐予的华衣,为他跳一支倾世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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