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赐织金舞衣,在宫宴上以一曲《绿腰》惊艳四座,博得官家赞许目光的张妼晗,终于如愿以偿,被赵祯留在了福宁殿当差。虽无明确名分,但这“近身伺候”的殊荣,已如同无声的宣告,让她成为了后宫之中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她不必再与教坊司的舞女们一处起居,而是搬入了离福宁殿不远的一处精致厢房,由贾教习继续从旁指点提携。
踏入福宁殿,对张妼晗而言,便是离她的神明更近了一步。她贪婪地呼吸着这殿宇中仿佛都萦绕着龙涎香与墨香的空气,目光总是追随着那道赭黄色的身影。见他连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之后,时而凝眉,时而揉着额角,面容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憔悴,她心中便如同被细针扎刺般,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陛下太辛苦了……”她暗自思忖,一股强烈的念头涌上心头——她想为他做些什么。那些妃嫔们惯用的送汤送水、嘘寒问暖,在她看来都太过寻常。她要做的,是能真正帮到他、让他感受到她心意的。
于是,她想到了“补菜”。她记得幼时家中长辈劳累,母亲总会炖些滋补的汤水。念头一起,她便兴冲冲地找来在福宁殿伺候的宫人,吩咐道:“去,买最好的、最补的食材来,我要给陛下炖汤!”
她出身不高,入宫前家境寻常,入宫后又在教坊司,哪里懂得宫廷用度、食材贵贱的规矩与忌讳?只一心想着要将最好的给赵祯。宫人面面相觑,但碍于她如今的身份特殊,不敢多问,只得依言去办。
不多时,上好的辽参、肥厚的鲍鱼、珍稀的菌菇……一众价值不菲的食材便被送到了小厨房。张妼晗挽起袖子,亲自盯着火候,将那些她叫不出名目的珍贵之物一股脑儿放入砂锅中,文火慢炖了数个时辰,直到熬成一锅汤汁浓稠、香气扑鼻的“十全大补汤”。
她满心欢喜,亲自捧着那盅耗费了巨资和心力的汤,脚步轻快地走入福宁殿书房。赵祯刚与几位大臣议完事,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倦色浓重。
“陛下,”张妼晗声音娇柔,带着献宝似的雀跃,“您连日辛劳,奴婢炖了补汤,您尝尝?”
赵祯睁开眼,目光落在那盅用料一看就极不寻常的汤上,浓郁的香气中夹杂着名贵药材和海鲜的味道。他眉头当即蹙起,坐直了身体,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与斥责:“这是何物?辽参?鲍鱼?张妼晗,你可知这些食材价值几何?边关将士粮饷尚且吃紧,你却在宫中如此奢靡,劳民伤财!”
他并非刻意苛责,而是身为帝王,深知民间疾苦,最见不得后宫如此不知轻重、挥霍无度。这声斥责,带着帝王的威严与一份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满腔热情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张妼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捧着汤盅的手微微颤抖。她不懂,她只是想对他好,为何会换来如此严厉的指责?委屈如同潮水般涌上,眼圈立刻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倔强地没有让眼泪立刻掉下来,而是哽着声音,带着一种执拗的天真与纯粹,反驳道:
“我只是……只是想让陛下补补身子!我不管什么百姓,什么劳民伤财……那些与我何干?我只在乎陛下您累不累,辛不辛苦!”
这话语大胆至极,全然不顾君臣伦常、天下苍生,只将“赵祯”一人置于她世界的中心。赵祯被她这毫不掩饰的、近乎自私的纯粹爱意噎得一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看着她泫然欲泣、却又理直气壮的模样,那份因朝务带来的烦躁与对她不懂事的恼怒,奇异地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女子,她的世界似乎小得只能容下他一人,好坏对错,皆以他为尺。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没再继续斥责,只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些,带着疲惫:“罢了,把汤撤下去。” 他看着依旧僵立原地的她,补充道,“去煮碗面来,要清淡的。”
张妼晗吸了吸鼻子,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水逼回,低低应了声“是”,将汤盅交给旁边的宫人,转身退了出去。
走出殿门,正遇上闻讯赶来的张茂则。张茂则见她眼圈泛红,心中明了,温声劝诫道:“张娘子,伺候官家需懂得分寸,宫中用度皆有定例,不可任性妄为,以免惹人非议,也让官家为难。”
张妼晗此刻心中正委屈着,闻言虽知张茂则是好意,但那股不服管的劲儿又上来了。她嘴上没反驳,只低眉顺眼地应了声“知道了”,却在与张茂则错身而过时,趁他不注意,偷偷翻了个娇俏的白眼,嘴角还几不可察地撇了撇,那神情分明写着“要你多管闲事”。
她这小动作,自以为隐蔽,却不知早被殿内抬眼望来的赵祯看在了眼里。赵祯非但没有动怒,眼底反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这般鲜活生动、毫不做作的性子,与后宫中那些永远循规蹈矩、言行谨慎的妃嫔们相比,确实别有一番趣味。他需要的,或许正是这般能让他从沉重的帝王躯壳中暂时挣脱出来的“真实”。
张妼晗收拾心情,再次钻进了小厨房。这次她不敢再弄那些华而不实的食材,只老老实实地和面、揉面、擀面、切面。她手艺生疏,弄得满脸满身都是面粉,鼻尖上也沾了白白的一点,看起来有些滑稽,却异常认真。
而此刻的福宁殿内,赵祯正因与曹皇后在西夏议和的具体条款上意见相左,发生了一番不甚愉快的争执。曹皇后坚持礼法规制,主张怀柔彰显天朝气度,而赵祯则更倾向于务实,考虑边防长久安稳。帝后二人皆是心系江山之人,但理念不同,一番争论下来,赵祯心中郁闷更甚,带着一身低气压回到了福宁殿。
踏入殿门,已是华灯初上。却见殿内烛火温暖,张妼晗正端着一只青瓷大碗,安静地站在桌边等候。碗中热气袅袅,是刚出锅的素汤面,旁边还放着两碟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陋的小菜——一碟是切得细细的酱色腌黄瓜,一碟是晶莹剔透的糖蒜。
见他回来,张妼晗眼睛一亮,连忙将面碗放下,也顾不上行礼,便带着几分邀功的雀跃道:“陛下您可回来了!面刚煮好,我怕面凉了不好吃,煮了三碗才等到您呢!”她指了指那两碟小菜,语气带着一丝怀念与羞涩,“这腌黄瓜和糖蒜,是我娘亲当初教我的法子腌的,味道……可能比不上宫里的精致,但很爽口开胃,陛下您尝尝看?”
烛光下,她鼻尖那点未擦净的面粉显得格外清晰,脸颊因厨房的热气泛着红晕,一双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充满了纯粹的期待与毫不掩饰的关切。没有朝堂纷争,没有帝后龃龉,只有这一碗热汤面,两碟家常小菜,和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子。
赵祯心中那团因政见不合而郁结的闷气,在这一刻,竟被这简单至极的画面奇异地抚平了。他走到桌边坐下,目光在她鼻尖那点面粉上停留了一瞬,伸出手,用指腹轻轻为她拭去。动作自然,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深思的亲昵。
指尖温热的触感让张妼晗微微一颤,脸上红晕更深,却乖巧地没有动。
赵祯拿起筷子,挑起一箸面条送入口中。面条煮得软硬适中,汤头清淡却鲜美,远胜方才那盅奢靡的补汤。他又夹起一筷腌黄瓜,放入口中,清脆咸香,带着家常的烟火气;再尝一口糖蒜,甜中带辣,异常爽口。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一大碗面,连同两碟小菜,吃得干干净净。
放下筷子,他抬眸看向一直紧张注视着他的张妼晗。她见他吃得香甜,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喜与满足。
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赵祯的心头。他站起身,走到张妼晗面前。张妼晗似乎意识到什么,心跳骤然加速,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带着一丝懵懂的期待。
赵祯伸出手,轻轻捧住她的脸颊,指尖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他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
那吻带着汤面的暖意和他身上清浅的墨香,如同一片羽毛,却重重地落在了张妼晗的心上。她的身体瞬间僵住,随即又软了下来,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狂喜席卷了她。这不是侍寝时的例行公事,这是在她清醒着、站立着的时候,他主动给予的、带着情意的亲昵。是她期盼了太久太久的认可与靠近。
她的脸颊绯红如霞,凤眼中水光潋滟,羞涩地垂下,不敢再看他,心中却如同有千万朵兰花同时盛放。
当晚,一道旨意便从福宁殿传出:册封张妼晗为“清河郡君”,赐居翔鸾阁。
与此同时,另一道旨意也颁行下去:将福宁殿库房中一些闲置不用的金器熔铸,折换成银钱,补贴边军粮饷。
前一道旨意,是破格的恩宠,是对他心意的回应;后一道旨意,是帝王的权衡,是安抚朝臣、堵住悠悠之口的台阶。他用后者,巧妙地遮掩了前者的“不合规矩”,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新晋的清河郡君,在官家心中的分量,早已非同一般。
消息传到坤宁殿,曹皇后正对镜卸妆。听罢宫女的回禀,她沉默良久,镜中端庄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最终,她只淡淡吩咐身旁的侍女:“寻一对成色好的玉镯,给翔鸾阁的张娘子送去,算是本宫的贺礼。”
贺礼送到翔鸾阁时,张妼晗正由贾教习陪着,喜气洋洋地打量着自己的新居。接过皇后赏赐的玉镯,她只随意瞥了一眼那温润剔透的成色,便随手丢在了妆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她对着铜镜,扶了扶发间新得的珠钗,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得意与不屑的冷笑,对贾教习道:
“瞧见没?她这是……怕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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