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鸾阁内，暖香浮动，金玉满堂，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自被册封为清河郡君，迁居至此，张妼晗的日子可谓锦衣玉食，风头无两。而月前太医诊出喜脉，确认她身怀龙裔之后，这份恩宠更是达到了新的高度。赵祯子嗣不丰，每一位皇嗣的孕育都牵动着前朝后宫的心。赏赐如流水般涌入翔鸾阁，内侍省拨来的伺候人手也增添了一倍有余，贾教更是日夜不离左右，小心看顾。
然而，身怀六甲的喜悦，并未能完全冲散张妼晗心底日益滋生的不安与焦躁。孕中的不适，让她本就敏感的性子更加多疑；而更重要的是，自她有孕后，官家赵祯前来翔鸾阁探望的次数，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因西北边境突发战事，政务繁忙，变得稀疏起来，有时甚至三五日才能见上一面。
这对习惯了赵祯纵容与陪伴的张妼晗而言，无疑是难以忍受的煎熬。她抚摸着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总觉得这偌大的皇宫，每一处阴影里都藏着想要谋害她、夺走她倚仗的恶毒目光。没有赵祯在身边，再华丽的宫殿也显得冰冷空洞。
这日午后，窗外天色阴沉，似有风雨欲来。张妼晗倚在软榻上，只觉得心口闷得慌，一阵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猛地坐起身，对着侍立一旁的宫女道：“去，去福宁殿禀报官家，就说我腹痛难忍，想见官家！”
宫女不敢怠慢，连忙前去。然而，福宁殿的回话却是官家正与枢密院大臣商议紧急军情，暂不能脱身，已即刻派遣了太医前来诊视。
不多时，太医背着药箱匆匆赶来，仔细请脉后，恭敬回禀：“郡君娘娘脉象平稳，龙胎无恙，许是春日气候反复，有些肝气郁结，容臣开一剂安神舒郁的汤药，服下便好。”
宫人很快煎好了药，漆黑的药汁盛在白瓷碗中，散发着苦涩的气味。张妼晗只看了一眼，便嫌恶地扭开头，任宫人如何劝说，就是不肯喝。
“不喝！这药苦得很，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加别的东西？”她声音带着哭腔，情绪激动起来，“除非……除非官家亲自来喂我，否则，这就是毒药，我一口也不喝！”
翔鸾阁的掌事内侍任守忠急得团团转，这位郡君娘娘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说一不二，任性起来谁也拦不住。可龙胎事关重大，若有丝毫闪失，他十个脑袋也不够砍。无奈之下，他只得硬着头皮，前往坤宁殿禀报曹皇后。
曹皇后正在查看内廷用度账册，闻听任守忠禀报，秀雅的眉头微微蹙起。她放下账册，沉吟片刻。张妼晗有孕，本是宫中大喜，但她这般恃宠而骄、不顾大局的行径，却实在令人头疼。身为中宫，统御六宫，确保皇嗣平安是她的职责。
“摆驾翔鸾阁。”曹皇后起身，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贯的端庄持重。
皇后的仪驾抵达翔鸾阁，宫人们跪了一地。曹皇后步入内室，只见张妼晗拥被坐在榻上，云鬓微乱，眼圈泛红，一副楚楚可怜又执拗非常的样子，那碗汤药依旧原封不动地放在床头小几上。
“张郡君，”曹皇后声音温和，却自带威仪，“太医说你胎象安稳，为何不肯服药？龙胎为重，切不可任性妄为。”
张妼晗抬眼看着曹皇后，凤眼中没有丝毫敬畏，反而燃起一簇叛逆的火苗。她不等皇后多说，便抢先开口，声音尖锐带着指控：“皇后娘娘，您来得正好！妾身正想问个明白，为何我以前只是个小小侍女时，尚能日日见到官家，如今封了郡君，怀了龙种，反而见不到官家了？这难道不是娘娘您的计谋吗？是您故意让官家疏远我，离间我们！”
这话可谓大胆至极，近乎指斥中宫。曹皇后脸色微沉，却依旧维持着风度：“张郡君，官家乃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如今边境战事吃紧，岂能因后宫之事时时耽搁？你当体谅圣心，安分养胎才是。”
“体谅？我如何体谅？”张妼晗猛地掀开被子，情绪愈发激动，“官家心里是有我的！若不是你们这些人整日用规矩礼法捆着他，他怎么会不来看我？”她目光扫过曹皇后端庄雍容的脸，嘴角扯出一抹讥诮而冰冷的笑，言语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直刺核心，“这后宫里，十多个位分比我高的妃嫔，又有几个是官家真心想要的？而不是按照你们那些祖制规矩、为了平衡前朝势力纳进来的？皇后娘娘，您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这话一出，满室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曹皇后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张妼晗的话，精准地撕开了后宫乃至帝王婚姻中最现实、最无奈的一面，也触动了曹皇后内心深处不愿触及的隐痛。她与赵祯，是君臣，是夫妻，却终究少了那份纯粹炽热的男女之情。
曹皇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波澜。她看着张妼晗那张因激动和偏执而愈发美艳逼人的脸，深知再争论下去毫无意义，反而可能刺激到她，危及龙胎。
“罢了。”曹皇后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既然你执意要见官家，本宫便派人送你去福宁殿外等候。但需记住，官家处理的是军国大事，不得喧哗打扰。”
张妼晗闻言，眼中立刻闪过胜利的光芒，也不道谢，径自唤来宫女为她更衣。
曹皇后看着她在宫人搀扶下迫不及待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对任守忠吩咐道：“多派几个稳妥的人跟着，仔细伺候，务必确保郡君和龙胎万无一失。”
福宁殿外，细雨悄然而至，润湿了汉白玉的台阶。张妼晗不顾宫人劝阻，执意站在廊下等候，目光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终于开启，几位面带忧色的大臣鱼贯而出。赵祯揉着额角，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官家！”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响起。
赵祯闻声抬头，便见张妼晗如同雨中蝴蝶般，不管不顾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胸前，委屈地呜咽起来。
“官家……官家您终于回来了……我好怕，宫里的人都想害我和孩子……您能不能天天陪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她仰起脸，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沿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那双凤眼湿漉漉的，充满了惊惧、依赖和全然的信任。
赵祯被她扑得一愣，感受到怀中身躯的微微颤抖，再听她带着哭音的哀求，心中那根因国事而紧绷的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他抬眼，看到不远处廊柱下静静站立、面色平静却难掩一丝落寞的曹皇后。曹皇后见他看来，微微颔首，便默默转身，带着宫人悄然离去，将那方空间留给了相拥的二人。
赵祯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的爱妃，想到她方才在翔鸾阁的闹剧，虽觉无奈，甚至有一丝对她不懂事的微恼，但更多的，却是被她这般全然依赖所勾起的心疼与怜惜。她就像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兰花，受不得半点风雨，而她的世界里，似乎真的只有他。
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用披风为她挡住飘洒的雨丝，大手在她背后轻轻拍抚，声音是难得的温和与纵容：
“好了，莫怕，朕在这里。谁敢害你和孩子？”他顿了顿，终究是抵不过她那哀哀的目光，承诺道，“朕以后……尽量多抽空陪你。”
他没有责备她的任性闯殿，没有追究她对皇后的不敬，只是用行动和语言安抚着她不安的心。事后，他虽未明言，却加倍派了得力可靠的宫人和医官照料翔鸾阁，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着这份他既无奈又甘之如饴的依赖。而这番风雨中的闹剧，也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后宫众人心中，激起了更为复杂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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