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却穿不透宫墙内森严的肃穆。程唯安跟在陈萍萍的轮椅后,行走在漫长空旷的宫道上。红墙高耸,琉璃瓦反射着冷硬的光,侍卫们如同泥塑木雕,眼神锐利却空洞。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程唯安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谨言慎行”四个字刻在脑门上,但脚步依旧带着她特有的、不易察觉的轻快。她不怕死,但也不想找死。萍萍叔带她来,总不会是为了让她掉脑袋的吧?大概……也许……可能?
御书房的门无声开启,一股淡淡的墨香与更浓郁的、属于绝对权力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庆帝并未身着龙袍,只一身玄色常服,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正提笔批阅奏章。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沉静而极具压迫感的轮廓。他头也未抬,仿佛进来的只是两缕无关紧要的风。
陈萍萍的轮椅停在御阶之下,微微躬身:“陛下,程唯安带到。”
程唯安站在陈萍萍侧后方,目光飞快地扫过这间象征庆国最高权力的房间——简朴,却处处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没动。空气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略快的心跳。
侯公公侍立一旁,见状,细声提醒:“小程大人,见陛下当行大礼。”
程唯安像是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没有寻常官员的惶恐匍匐,而是姿态利落地抱拳,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简洁的躬身礼——更像是江湖人见长辈的礼节。
庆帝终于放下了笔,抬眼望来。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最精准的探针,瞬间穿透一切表象。他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声音听不出喜怒:
“朕听说,你那九处,没有见谁就下跪的道理?”
来了!程唯安心中警铃一响,面上却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无辜又坦然的笑容,声音清脆地答道:
“回陛下,是没有‘见谁’就跪的道理。臣跪天,跪地,跪生养的父母。陛下乃庆国的天,万民之父,臣这一跪,跪的是天威浩荡,跪的是社稷承平,自然跪得心甘情愿,天经地义。” 她一边说着,一边顺势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礼,动作流畅,毫不拖泥带水。
只跪了这一下,她便稳稳地站了起来,身姿挺拔,目光清澈地迎向庆帝的审视。姿态恭敬,却无谄媚;承认皇权,却不显卑微。
庆帝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兴味。这小丫头,胆子不小,话也说得漂亮。他身体微微后靠,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桌面。
“心甘情愿?天经地义?”庆帝重复了一遍,语气玩味,“那昨日在监察院门口,指着太子骂‘邪祟’的时候,可也记得‘天威浩荡’?”
压力陡增!程唯安感觉背后陈萍萍的目光似乎也凝在了自己身上。她心念电转,脸上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懊恼”和“委屈”:
“陛下明鉴!臣当时……那不是‘骂’,是‘急’啊!”她语速加快,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耿直”,“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竟在监察院门口……呃,情绪激动,言行稍显不妥。臣忧心殿下玉体,更忧心此事若传扬出去,有损殿下清誉,情急之下才口不择言,用了些……咳,不太恰当的比喻。实在是臣见识浅薄,一时想不出更文雅的词儿来劝殿下保重身体。陛下您说,殿下千金之躯,万一真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或是气坏了身子,那可怎么得了?臣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她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口,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担惊受怕的人。
这一番话,避重就轻,把“辱骂”偷换成“情急劝谏”,把焦点从“太子是邪祟”转移到“担忧太子健康和维护太子声誉”上,最后还给自己扣了顶“见识浅薄但忠心可嘉”的帽子。主打一个态度诚恳,理由充分(虽然歪),目的纯良(全是为了太子好)。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侯公公眼观鼻鼻观心。陈萍萍依旧沉默,只是摩挲轮椅扶手的手指似乎顿了一下。
庆帝定定地看着程唯安,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把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过了片刻,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突兀。
“呵……‘不干净的东西’?‘气坏了身子’?程唯安,你这张嘴,倒真是……伶俐得很。”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千钧之力,“伶牙俐齿,胆大包天。陈萍萍这棵‘大树’,看来是让你靠得相当安稳?”
这问题比上一个更毒!直接点破她依赖陈萍萍,更暗指陈萍萍纵容甚至指使她。程唯安感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陈萍萍,后者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
“陛下说笑了!”程唯安立刻接口,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多了几分“沉重”,“院长大人是国之柱石,是监察院的定海神针,臣等小辈在院长大人面前,不过萤火之光。院长大人对臣的些许回护,那是长辈对不成器晚辈的照拂,是院长大人仁德。至于安稳……臣的骨头轻,陛下这声‘安稳’可折煞臣了。臣时刻谨记,身为陛下之臣,监察院之官,头顶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您!院长大人教导臣的,也是要忠君爱国,依法办事。九处那把椅子,坐着是如履薄冰,不敢有片刻安稳啊!” 她巧妙地把“靠山”转化为“长辈关怀”,把“安稳”偷换成“责任重大如履薄冰”,最后再次落脚到“忠君”和“职责”上,顺便拍了庆帝和陈萍萍的马屁。
庆帝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那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仿佛敲在人心上。
“忠君爱国,依法办事……” 庆帝重复着这几个字,目光再次投向程唯安,带着一种审视璞玉般的锐利,“那朕问你,你这九处,‘不畏权贵’,不畏的是哪些权贵?若这‘权贵’是储君,是朕的儿子,你还‘不畏’吗?”
致命问题!直指核心!空气仿佛凝固了。
程唯安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变得郑重而坦荡:
“陛下,九处‘不畏权贵’,不畏的是倚仗权势、践踏律法、欺凌弱小、祸国殃民之‘贵’!此等权贵,无论身份如何尊贵,在律法面前,在公道人心面前,皆是罪人!九处存在的意义,便是要撕开这层‘贵’的皮,还律法以尊严,还百姓以公道!” 她声音清越,掷地有声,目光灼灼,毫无退缩。
“至于太子殿下……”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恳切而“忧虑”,“太子殿下乃国之储贰,陛下悉心教导的未来明君。臣坚信,以太子殿下的仁德智慧,断不会行此等不义之事!若真有宵小之辈假借殿下之名行不轨,那更是罪加一等!九处要‘畏’的,是这破坏殿下清誉、离间天家父子、动摇国本的奸佞小人!揪出此等小人,正是为了维护太子殿下的清名,维护陛下的江山社稷啊!” 她再次把矛头从太子本人身上移开,指向“假借太子之名”的“奸佞小人”,并且把“不畏权贵”拔高到了“维护储君清誉和江山社稷”的高度。逻辑自洽,立场“无比正确”。
庆帝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放下茶盏,目光在程唯安那张充满“赤诚”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久到程唯安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维护储君清誉,维护江山社稷……” 庆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程唯安,你可知,刀,太锋利了,容易伤主,也容易自毁?”
他不再看程唯安,目光转向窗外,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
“监察院是朕的刀。朕希望它锋利,更希望握刀的人,知道该指向何处,何时该出鞘,何时该归隐。锋芒毕露是好事,但若只知露,不知藏……终非长久之道。”
他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退下吧。陈萍萍留下。”
“臣,告退。”程唯安心头猛地一松,立刻躬身行礼,声音依旧平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她不敢再看庆帝,也不敢看陈萍萍,垂着眼,跟着侯公公的指引,一步步退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御书房。
直到走出宫门,重新感受到外面稍显嘈杂的空气和略有些刺眼的阳光,程唯安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像是刚从深海里挣扎上岸,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种虚脱感。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森严的宫门,眼神复杂。刚才在里面,她似乎应对得还算……“风趣幽默讨人喜欢”?庆帝最后那句关于“刀”的话,是警告?是认可?还是……根本什么都没说?
而萍萍叔……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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