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启年那间“只租不卖”的小院,确实如他所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甚至还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雅致”——墙角歪歪扭扭种着几丛半死不活的翠竹,石阶缝隙里顽强钻出几朵野花。只是这“雅致”,在陈园的亭台楼阁、孔雀踱步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局促和……真实。
程唯安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收拾好了自己那点可怜的细软——几身换洗衣裳,几本从宣九那里借来还没看完的闲书,一个早已没电、被她当成纪念品的“板砖”手机,以及监察院那身象征着她心血与理想的黑色官服。她将那身官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最底层,仿佛埋葬了一段过去。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她悄无声息地离开监察院一样,离开了陈园。只是在她踏出陈园那扇沉重的大门时,似乎感觉到高处某个窗口,有一道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背上。她没有回头。
小院很安静,只有风吹过那几丛竹叶的沙沙声。程唯安搬了张吱呀作响的竹椅坐在院子里,对着墙角那几朵不知名的野花发呆。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和空茫。
愤怒的潮水退去后,留下的是冰冷的礁石和……一丝迟来的清醒。
范闲……他大概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吧?就像当初懵懵懂懂闯进京都的自己。被安排好的人生,被赋予的重任,被寄托的期望……他反抗过吗?也许有,就像她在陈萍萍面前爆发的那样。他也是个提线木偶,甚至可能比她更甚。自己那些伤人的话——“我讨厌你”、“你的存在让我觉得自己可有可无”——是不是太重了?对一个同样被操控、同样在挣扎的“无辜者”?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堵得慌。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程唯安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然狠话已经撂下了,那就……顺其自然吧。她累了,不想再去解释,也不想再去挽回什么。感情也好,信任也罢,一旦裂开,再修补也总是带着痕迹。
九处……她想过一走了之。凭什么自己的心血,要成为别人棋盘上的点缀?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强烈的不甘压了下去。那是她程唯安一手建立起来的!从发传单、蹲府衙、审案子、怼权贵……每一步都浸透着她的汗水和信念!那是属于她自己的成就,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就这么拱手让人?让那些算计她的人白白捡了便宜?她做不到!
“放假!”她对着那几朵野花,恶狠狠地宣布,“老娘要任性一回!天塌下来也不管了!”她决定给自己放个长假,好好想想,也好好……舔舐伤口。
然而,程唯安显然低估了范闲的行动力,也低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她的“长假”计划在搬进小院的第三天,就被一阵毫不客气的拍门声砸得粉碎。
“唯安!程唯安!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范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种罕见的焦灼和……无赖?
程唯安皱了皱眉,假装没听见,转身想回屋。
“程唯安!你再不开门,我翻墙了啊!王启年说了,这墙矮得很!” 范闲的威胁紧随而至,而且听起来完全做得出来。
程唯安额角跳了跳。王启年!这个见钱眼开还多嘴的家伙!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院门,没好气地瞪着门外那个风尘仆仆却眼神锃亮的家伙:“范闲!你有完没完!我说了不想看见你!”
范闲见她开门,眼睛一亮,不等她说完,就像条泥鳅一样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顺手还把门给带上了。
“唯安!你听我说!” 他堵在门口,急切地看着她,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知道你生气,你恨陈萍萍他们算计你,利用你!我也恨!我比谁都恨这种被人安排好一切的感觉!但是唯安,你不能把我也一棍子打死啊!”
他向前一步,程唯安警惕地后退一步。
“我是无辜的!” 范闲的声音带着委屈和坚持,像只被冤枉的大狗,“在知道身世之前,在来京都之前,我就是一个想在儋州开医馆、看看闲书、招猫逗狗的普通少年!什么监察院提司,什么内库财权,什么郡主婚约,对我来说都是天方夜谭!我也是被蒙在鼓里,被推着走的棋子!”
程唯安抿着嘴,没说话。这些话,她发呆的时候其实已经想过了。
“你可以讨厌陈萍萍!讨厌那些把你当棋子的人!你甚至可以讨厌这该死的命运!” 范闲的语气越发激动,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但是唯安,你唯独不能讨厌我!因为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是被卷进来的‘无辜者’!我们是同一边的!”
“无辜者?” 程唯安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讥诮,“范大提司,下任院长候选,你管这叫‘无辜’?”
范闲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但他没有退缩:“是!我是被按在了那个位置上!但这不代表我认同他们的做法!更不代表我会按照他们的剧本演下去!”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程唯安,“唯安,我知道我曾经……动过心思。在儋州看到你的书,在京都郊外遇见你的时候,我确实想过,你或许能成为我的助力,帮我在这京都的漩涡里站稳脚跟……”
程唯安的眼神骤然变冷。
“但是!” 范闲立刻大声补充,语气急切,“那只是最开始的、一闪而过的念头!从牛栏街你救了我和滕子京,从看你写的书解闷,从你在监察院替我解围,从你……从你信任我,开解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把你当成过可以利用的棋子!”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真挚的恳切,“在我心里,你是程唯安!是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懂我、理解我、能让我卸下所有伪装的人!是我想……想并肩同行的人!我承认我曾经动过歪心思,但我发誓,我从未真正利用过你!也永远不会那样做!”
这番剖白,直白又滚烫。程唯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她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动摇。
“唯安,给我个机会,” 范闲放软了声音,带着点可怜兮兮的哀求,“别把我推到对立面。我们可以一起,掀了这棋盘,砸了这棋局!或者……至少,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冰冷的棋盘上。”
他的眼神像小狗一样湿漉漉的,充满了期待和不安。程唯安心里那堵冰墙,似乎被这眼神融化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但她还没想好怎么回应,或者说,她还没完全原谅那种被蒙蔽的感觉。
就在这时,小院那扇不太结实的木门,再次被人敲响了。这次的敲门声规矩了很多,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程唯安和范闲都是一愣。
程唯安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风尘仆仆的成文和成武。两人一见程唯安,眼睛瞬间就红了。
“大人!” 成文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带着哽咽,“您可算让我们找着了!求您回去吧!九处……九处不能没有您啊!”
成武也跟着跪下,急切地说:“大人!您不在,九处就没了主心骨!积压的案子没人敢接敢断,京都府那帮人又开始阳奉阴违!朱格大人派来的人,根本……根本压不住场子!大人,求您了,回去看看吧!” 他语气里的无助和依赖,清晰可见。
程唯安看着跪在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心头五味杂陈。九处……那是她倾注了心血的地方。她可以恨陈萍萍,可以跟范闲怄气,但她放不下那些信任她、跟着她一起“不畏权贵”的同僚们,放不下那些可能还在等着九处伸冤的普通人。
范闲站在她身后,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他知道,程唯安的心,已经被触动了。
程唯安沉默了片刻,伸手去扶成文成武:“起来说话。男儿膝下有黄金,别动不动就跪。”
成文成武却不肯起,执拗地看着她,仿佛她不答应就不起来。
程唯安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小院低矮的墙头上,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两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影十一和影十二。他们像两尊沉默的守护神,静静地立在那里,目光落在程唯安身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忠诚和等待。
显然,即使她离开了监察院,搬到了这里,陈萍萍,或者说,影子,也从未真正撤走对她的保护。或者说……监视?
程唯安看着跪地恳求的成文成武,看着墙头沉默的影卫,再看看身边眼神热切又紧张的范闲……这个小院,瞬间变得无比“热闹”。
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长假”,怕是彻底泡汤了。
“行了行了,” 她对着成文成武,带着点无奈和认命的语气,“都起来吧。让我想想……总得让我喘口气吧?” 她没有立刻答应回去,但语气已然松动。
范闲见状,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立刻凑上前,脸上堆起一个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
“唯安,想!你慢慢想!需要什么?渴不渴?饿不饿?我知道有家新开的点心铺子,他家的芙蓉糕一绝!要不我去给你买点?或者你想吃儋州口味的?我研究研究给你做!保证比王启年吹嘘的强!” 他开启了“死缠烂打”兼“全方位服务”模式,决心用糖衣炮弹和实际行动,把程唯安心里的缺口彻底轰开。
程唯安看着眼前这个瞬间化身“田螺公子”的范闲,再看看一脸期盼的成文成武,以及墙头那两个存在感极强的影子……
得,这“清净”日子,是彻底到头了。
[竖耳兔头][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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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小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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