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黄少天站在菜馆门口时,看见门楣上挂着的龙飞凤舞的“老赣菜”字样,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些退意。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踩点到,此刻同伴都各去到各的包厢里落座了,他才姗姗来迟走到门口。不知道是因为“赣菜”是出了名的鲜辣,还是因为刚刚收到宋晓的消息,说是看见了喻文州往组长的包厢里走去而感觉阵阵胃疼。
霓虹灯管的光亮洒在那块黑檀木招牌上,勾勒出遒劲的笔画,在初秋微凉的暮色中,散发着一种内敛的、沉淀后的江湖气。他最后还是决定进去,都已经答应了,便不好反悔,虽然这里面有宋晓欺诈的嫌疑。那天犹豫过后他收到宋晓消息,说是听郑轩说喻文州不来,他便脑袋一热答应了,谁想得到情报有假啊。他怀着忐忑的心思推开镶嵌着铜质兽首辅首的沉重大门。
喧嚣并未扑面而来。装修是下了本钱的“新派复古”,深胡桃木的梁柱,暖黄的壁灯打在刻意做旧的青砖墙上,悬挂着蓑衣、斗笠和晒干的辣椒串作装饰。桌椅是敦实的原木方桌条凳,但打磨得光滑温润,间距宽敞。空气中飘散着的是复合的香气——沉稳的木香、新鲜的植物气息,以及后厨隐约透出的、经过高级排烟系统过滤后只余醇厚的、属于赣菜的酱香与辣香。背景音乐是悠扬的二胡曲,音量恰到好处,既营造氛围,又不干扰交谈。正是饭点,大厅里坐了不少人,交谈声嗡嗡作响,却并不显得嘈杂,反而有种市井的热络。穿着靛蓝蜡染布围裙的服务员穿梭其间,笑容朴实。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抚慰一个社畜的心,大概就是美食了吧。
走在这样让人舒适的氛围里,黄少天脚步有些轻快,手也轻快地推开了包厢门。整张桌子上人不多,但都是熟人,从大学那会儿便认识了。也不知道是谁提议的,空余的位置只剩下喻文州左手边,难怪看他有些不自在。王杰希坐在主位,是第一个注意到门开的,招了招手让他入座。黄少天走过去时,他注意到喻文州用很细微的动作朝着右手边的方向挪了挪,换作别人来,大概会以为他是好心腾一点位置,可不知道为什么落在他眼里,总觉得不太舒服。
所以抽出来椅子以后,他也向着反方向移了移,这一个圆桌太大,本来就没什么人,这样细微的一个调整,简直可以让他们两个人之间再勉强挤进去一个人。
“黄组长你终于来了,可惜了,要是迟到就要自罚三杯,咋刚好卡到点了。“
“就是啊就是啊!“
其他在桌的老熟人们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细微的疏离,还在热情地招呼着他,时不时打趣他两句说“踩点就可以不罚酒吗?踩点也得罚一杯!”。他笑着挥挥手,算是打哈哈就过去了,家里闷头大睡一天到现在,他还滴米未进,这个时候喝酒不是纯属拿他的胃开玩笑吗?但即使酒没有喝,他还是被这样的氛围渐渐感染了,像是回到那个不用为了生计奔波的校园里,所有的人笑容都单纯而澄澈,没有一丝强迫和阿谀奉承,都笑在肉上。
菜是事先点好的,此刻一道一道地被送上餐桌,太久没有见过正常样式菜品的社畜们也评价不出个好坏,只知道这比公司食堂和附近的外卖好了百倍,大抵是这一个月的折磨之后难得的欢快,让大家把所有烦恼都抛诸脑后,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熟稔感,在酒精和美食的催化下,如同老酒开坛,香气渐渐弥散。
他听着身边的大学同学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把这道菜吹上天,把那道菜吹上天,不是说什么藜蒿很嫩腊肉很香,就是什么鳙鱼头汤配这个豆腐一绝,又或者开始招呼着服务员把成箱的八度啤酒拿来,今天不醉不休。这架势看着都瘆人,黄少天终于露出这几天下来第一个真诚的打趣:“欸,悠着点啊老于,现在可不比以前的身体抗造,喝这么多过会儿进医院之后谁管你啊,这个公司不报销吧?”
“黄社长,怎么这样,你踩点到的那杯酒还没还呢,反倒还说起我来了!”于锋和黄少天算是很熟悉了,此时几瓶下肚称呼都喊混,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当年一起在电竞社里和这位传奇的黄社长的故事,“别看我们黄社长现在这么……不抗造,他以前可是敢跟整个校学生会对着干的!”
“别压力我们黄组长啊,他这一个月可没少跟校学生会的正负主席对着干,你说是不?王主席和喻副主席?”郑轩喝得比于锋还要多一点,此刻整个人眼睛都快困到眯起来,懒洋洋地往桌子上轻轻趴着,歪过头来看着黄少天。
开玩笑的话到了嘴边,突然被“喻副主席”几个字刺到似的卡着了喉咙,没说出来,黄少天只好有些僵硬地转换话题:“谁给郑轩放进来了?是组长级别的吗就放进来!”不过他倒也真没有瞧不起郑轩的意思,排资论辈,郑轩算是他的前辈了,只是对方一直不乐意承担组长应该有的压力,总是在升职时退缩,连公司领导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却也只好放任这位有能力的家伙继续在最低线混着。
郑轩也没在意,反正工作这么几年,对他说这个玩笑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此刻又是灌了一杯下去,人更是口无遮拦起来:“说到读书那会儿啊……唉,我总想起我们仨那个竞赛队,只可惜现在看来没有一个人走理论研究的方向了,全都下来搞应用了。”他这句话结束时,难得的安静忽然充斥着整个包厢,所有人好像都陷入了一场名为青春的回忆,被工作压力折磨到有了一层雾的眼睛似乎都被过往冲刷,显得清澈了几分。
“是啊……S大那会儿吊打一众高校的竞赛队,有幸给三位大佬打过替补,混了不少简历闪光点来着。”一个人应和道。
“那可不,没看见我们黄社长刚回国,第一次再跟故友搭伙都配合那么默契啊!”于锋和郑轩碰了个杯,另一只手锤了捶胸口,随即又开始笔画起来,“你们那是没见过,我可是见过他们仨备战的,那手速那建构,他们不赢谁赢啊……”
黄少天意识到没法阻止这群人在这里伤春悲秋的时候,手尴尬地垂了下来,他很少有这样尴尬的时候,只不过刚刚郑轩一句可惜,让他的脑子忽然给自己放映起了在苏黎世追求所谓理想的时候。人陷入思考的时候,一切又重返的喧嚣都会变成再平凡不过的背景音,留给自我拷打自我的空白。“全都下来了”,这句话轻飘飘地揭过去好多事情,什么成就、奋斗、坚持,在没有到底的时候好像都只剩下了“背叛”可以形容——为了生计背叛理想,这会是他们三个人都对理想这个词做出的诠释吗?
他不安地转动着手指,像是在过往中深陷,再难拔出来的时候,耳朵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动了动,好像是主动捕捉什么关键词一样,就听见郑轩往他的方向靠了靠,话却不是在问他,而是隔了他边上的喻文州。
“欸,喻队,你那会儿为什么没出去?咱Boss不是说你是这几批里面最有可能全奖的吗?”很浓的酒气随着这句话打在黄少天的侧脸上,他有些被惊动了,却依旧表现得兴致缺缺,可他心底一直注意着喻文州的回答。
而喻文州,这个从最开始就没有怎么说话的人,此刻被这么公开一问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好像既不觉得冒犯,也没有想展开细说的意思,他只是摇了摇头,将嘴里那点饭细嚼慢咽地吃下去,随后一句话就把话题带过去了:“原因吗?不太记得了,可能就是觉得那不是属于自己的方向吧。”
“欸,喻副主席,哪点不符合了?我记得之后我考上方世镜的研究生时,他没少在我们这群学弟面前提起你,要多惋惜有多惋惜……”又一个人刨根问底。
“……挺多的,非要找一个点的话,就是……我穷呀。”喻文州一直低着吃饭的头闻言微微抬起来,眼睛扫了对方一下,语气和笑容都没有变,但坐在他身边一直关注着他反应的黄少天不由觉得周围空气有些发冷,几乎是下意识地也移开目光偷偷扫了一眼身边的喻文州,对方的左手手指来回敲打着膝盖,他不知道这是在思考还是已经不耐烦。
那人身边坐着的于锋好像也觉察出问题的方向有些露骨了,涉及到**,连忙抬手拍了一下对方后背,动作幅度有点大,注意到的人很多,再浓厚的酒精此刻也因为这一点微妙的氛围变化被强行点醒,那人有些尴尬,连忙咳嗽两声摆了摆手,说:“唉喻哥,抱歉抱歉,有点喝高了,我去上个厕所先。”然后便忙不丁地跑了。
那句无心之问引发的短暂尴尬,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很快被后续上来的热菜和酒精冲散。于锋和另外几个老同学刻意提高了声调,开始追忆大学电竞社的“光辉岁月”,吐槽某个奇葩导师,试图将气氛重新炒热。话题天马行空,笑声也重新响起,但黄少天却感觉自己像被一层无形的隔膜包裹着,游离在这片喧嚣之外。
他的注意力,如同被磁石牢牢吸附,无法控制地聚焦在身旁的喻文州身上。那句轻飘飘的“我穷啊”,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鱼钩,深深扎进心里,反复搅动着,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烦躁。他观察着此刻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安静吃饭的喻文州,脑袋里却反复回响起那句“我穷啊”。
穷?他简直没有理解这句话。先不说当年他的交换生申请是一众老师认可的可以拿全奖的水平,连自己这个半奖的都在苏黎世活下来了,他又何尝不行呢?更何况,他还有印象对方的家,他大学那会儿去过喻文州家里给人过生日,所见虽非大富大贵,但总归是比自己家境好一点的。喻文州的父母最早是老师,遇上当年下海经商潮便转而去做生意,家里积攒的钱完全够供一个全奖的学生在苏黎世读完几年书。
喻文州凭什么用这种近乎自嘲,又带着点置身事外的语气说出这两个字?他知不知道“穷”字背后,在异国他乡意味着什么?刚刚在说笑里喝下的酒精在胃里好像再次发酵,不仅仅生成了一阵阵抽痛,还有一股涌上来止不住的情绪。黄少天情绪失控这个问题其实挺久了,此刻好像又要返潮,连呼吸都有些颤抖。无端袭击他的是当年在苏黎世留学时经历的一切,还有一次又一次在重播的,喻文州那句漫不经心的“我穷啊”。
同桌的其他人话题一遭又一遭跳脱得远离原宗旨几光年开外,又一个回马枪似的说归到留学上。“……所以说啊,留学这事儿,听着光鲜,冷暖自知!”一个人说着说着,拍起旁边一个同样有留学经历同事的肩膀,“老李,你在英国那几年,也没少吃苦吧?说说,让这群没出去的土包子开开眼!”
那位被点名的老李也喝了不少,闻言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别提了!伦敦那鬼天气,一年三百天阴雨绵绵,能抑郁死!东西贵得离谱,一磅店是我亲爹!打工打到昏天黑地,中餐馆后厨刷盘子,手都泡脱皮了!最惨一次,钱包被偷,身无分文在泰晤士河边吹了一晚上冷风……”
“对对对!” 另一个有类似经历的也加入进来,“还有那该死的Group Work!遇到不靠谱的队友,简直能气吐血!熬夜通宵写报告,成果全被老外队友抢功劳!”
“唉你说谁土包子呢,要我说,我们这边学历最高的还得是黄少……ETH Zurich!听过没有,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于锋喝高了,旋即就往黄少天的方向递了杯酒,把炮火往这个方向引,“黄少,你说说呗,苏黎世啥样啊?”
黄少天接起面前的酒杯,不是碰杯,而是仰头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他没有看那些抱怨的同事,目光依旧锁在身旁那个仿佛置身事外的喻文州身上,语气带着点自嘲,又像是随口说起别人的事:“也就那样呗。“
“那样是哪样啊?人可是顶尖学府!“
“顶尖?”黄少天又接过一杯啤酒仰头喝了,他敢确信喻文州从头到尾一直在听,即使对方依旧安静地吃着饭,动作斯文,甚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偶尔在盘子里拨弄两下,夹起一点菜,送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目光始终垂落在自己面前的碗碟上,仿佛对周遭的热闹充耳不闻。可他也注意到了,从话题落在自己身上开始,喻文州的动作便只剩下了用汤勺搅拌着面前的瓦罐汤,一直没有下一步动作。所以他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是大篇幅叙事前的宁静,有几分刻意,让包厢里瞬间安静了几分,“顶尖意味着什么啊……意味着你身边的同学,不是家里有矿,就是智商高到离谱。意味着你得用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进度,听懂教授那带着浓重德语口音的英语。每天睁开眼就是文献、代码、Deadline……图书馆就是第二个家。”
黄少天总是习惯说话又密又急,此番却放慢了速度,有一种让人不自觉地就陷入对方开设的语境的感觉,随着话语的流转越走越深。没人搭话,空气安静到一种能听见包厢外隐约声响的地步,黄少天也没让话音落下,而是接着说:“你们也知道,我爸妈就是普通老师,供我出去,已经是倾尽全力了。我能怎么办?除了拼命学,还得挤出时间去打工。不然……连口热乎饭都吃不起。”
“不是有奖学金吗?”不知道是谁在一个尴尬的冷场之后忽然提问。
“奖学金?”黄少天的脸没有转向那个人,而是继续盯着这个一直没有抬头的家伙,“ETH是牛逼,奖学金也发,可惜我技不如人,拿过最高的就是半奖,刚刚好抵消学费,剩下的那点在苏黎世够干什么?”这话明里暗里都是在刺喻文州,技不如人的人是他黄少天,可能拿全奖却依旧放弃的人是喻文州。
果不其然,喻文州听见这段话时,左手下意识地收缩了一下,手腕在桌沿上磨蹭着,不过很快又一切如常。众人这会儿才注意到黄少天一直在注视着一个方向,顺着目光看过去,只有黄少天右手边的喻文州和王杰希。王杰希原本好好听着黄少天说话呢,忽然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这边来了,眉毛微微一瞥,随即选择加入众人的行动中去看喻文州。
饶是喻文州再怎么安静地想要装作若无其事也毫无用处了,只好抽了张纸巾擦擦嘴,抬头看向众人,再很无辜地说一句:“怎么都看着我?都喝汤啊,这汤挺好喝的。”
“哇,喻工,你有没有心啊!这么精彩的分享会你是一句话也不说!”
“啊……我说什么啊?我不是那群没出去过的土包子之一吗?”喻文州眼睛都笑弯了,黄少天却注意到他放下桌的双手不安地绞紧,但下一刻,喻文州的脸第一次冲着他转过来,“黄组长怎么突然不说了?我说你们呀,可不要打断人家讲故事。”
“……嗯,是啊,我还想继续说呢,谢谢你啊喻组长。”黄少天的眼睛没有闪躲,大概酒壮怂人胆,他黄少天也不是怂人,此刻用眼神跟对方较着劲,嘴上也没有停歇,“我记得刚去苏黎世那会儿,对那边的物价还没什么概念,钱快用完了才意识到不对,但我总不能靠光合作用活着是吧?餐厅端盘子,便利店值夜班。穿着傻气的制服,一站就是七八个小时,腿都不是自己的。下了班,别人睡觉,我还得顶着黑眼圈看paper、写代码。周末要么打工,要么赶作业。”
闻言,那点欢快的氛围已经消失得快要不见了,包厢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黄少天带着醉意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以及窗外庭院里假山流水持续不断的潺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带着惊讶、同情和一丝不知所措。王杰希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看着黄少天,又瞥了一眼旁边几乎僵住的喻文州。
“要不说我们黄少能有这么高的水准呢……不过都读完了,留在苏黎世做研究也好,工作也罢,再怎么样不都比我们这里强吗?“
“是啊,不是听说人家外国人不允许加班什么的……“
“确实不用加班……可是,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永远在赶,永远不够。学习不敢松懈,打工不敢请假,钱永远紧巴巴……走在街上,看着那些无忧无虑的人,听着陌生的语言……一个人回到宿舍,挺没意思的,也没个朋友。”黄少天回复,“苏黎世那边通用的还是德语,我只是在研究生那会儿常用英语,一直一个人补着德语知识。上班之后也形单影只的,感觉自己像个没家的孤魂野鬼呗,就回来了。”
他后半句话像是意识到周身氛围忽然下沉,补救似的让语气轻快了一些,却也没有救回来,落在别人耳朵里面反倒起了副作用,一股苦中作乐的勉强。整个包厢笼罩在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于锋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几个情绪外露的人眼圈红了。郑轩的酒似乎也醒了大半,眼神复杂地看着黄少天,随后,他率先冲上去抱住了黄少天,几乎是嚎了出来:“我靠……学弟你放心,未来我们项目组就是你的家,你的老朋友永远是你的好朋友啊。”
“是啊是啊!”那些个酒醉的人见郑轩的动作便也一窝蜂都冲上来给黄少天围在中间,嘴里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兄弟啊,义气啊的。
“欸欸欸,不是,这不是阶段性庆功宴吗?咋变成我的个人接风洗尘宴了。”黄少天被逗得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鼻头又一次发酸,连忙挥着手把这群意识不清醒的家伙挥散,“你可别乌鸦嘴,谁想把项目组当家,上个月还不够吃苦吗!给我点活口吧。”
喻文州坐在人群外,默默又将座位挪远了一些,刚刚那群人冲上来的时候挤在两个人之间,得亏他提前留了些位置,不然就要被撞到了。他右手边的王杰希见他动作,不知道是嘲笑还是干什么,耸了耸肩笑出声来,不过这一次的声音被左手边的喧嚣盖过去了,只有喻文州一个人听见。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好笑吧,他难得没跟王杰希吵起来,只是示意对方自己出去一下。
就这样轻轻离开,没有人注意到他有些单薄的身形,被人群围着的黄少天都没有看见。喻文州很满意地出了门,却也没去别的地方,只是站在那里,靠着门,听着里面的动静叹息,又自顾自掏出一片药压在舌底含着。里面的话题延续没有因为一个人的离场而中断,这次,话题顺着黄少天那句“个人接风宴”往下,有人问黄少天为什么刚回国的时候不喊他们这群老同学接风,黄少天说:“都五年没见了,这五年里面也没个联系,以为都陌生了,没好意思喊你们。”
那个问话的人接得很快,说:“嘿,这是哪里话啊,大学那会儿那么好的朋友,哪有说翻脸说关系淡了就能不见的啊,要我说以后咱谁也别想跳槽,就在这里干到底好了!”
众人又笑成一片,可放在喻文州耳膜里只觉得有些刺痛。他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试图去猜测黄少天此刻的心情。他不是不知道黄少天上一个月第一次和这么一群老同学搭伴时最初有多么不适应,大概今晚过后,那些从前的交情就又一次被续上了吧。那那些在国外受过的孤独会不会也慢慢消散呢?他希望会,他祝愿会。
只可惜,他不是之一了。
喻文州突然觉得自己很自以为是。他以为黄少天在国外过得会很好的,那个在他记忆里永远神采飞扬、充满自信、光芒万丈的黄少天,像太阳一样充满无限的光芒与热度,应该拥有灿烂的留学生涯,把他们当年那个未完成的作品带上最高的舞台,功成名就,再忘了自己这个言而无信的学长。可刚刚黄少天口中那些沉重的学业、精打细算的窘迫、疲惫的打工、深入骨髓的孤独都像冰冷的石块,一块块砸在喻文州的心上。
原来自己一直错得这么离谱。
是啊,一个连自己都放弃的理想凭什么要嫁接在黄少天身上?凭什么那么自以为是,用最决绝的方式推开黄少天,是为了让他毫无负担地去拥抱更广阔的天空?他把他推向了怎样一个冰冷而高压的现实,他让他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背负着被“抛弃”的误解和生存学业的双重压力,在疲惫与孤独中挣扎。喻文州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死死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生理性的不适。他不敢继续在里面待着,不敢看黄少天此刻的样子,那会让他彻底崩溃。他只能像个懦夫一样,在门外偷偷贴着门板去听对方重新收获的幸福与欢乐,承受着这迟来的、如同凌迟般的审判——黄少天每一句平淡的诉说,都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十五分钟为什么这么煎熬呢?为什么劳拉西泮的生效时间是十五分钟这么漫长的时间呢?喻文州被舌底的苦涩刺穿着心肺,右手却又止不住地去揉那分明已经快消下去的烫伤,左手手腕一次又一次被搓红,搓到连疼痛感也没有了。
“欸,那不就是说我们黄工会三种语言啊?”一个人又捕捉到关键词。
“黄少黄少,来秀个德语!”
“去你的,我都回国多久了,这种三脚猫水准的东西不用就忘……”黄少天接过了这份起哄,笑得开心,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顿住几秒,随后语调瞬间平复下来很多,却冷不丁顺着那些问题说出一句德语,“Du entt?uschst mich.这句话的意思是……”
我对你感到失望。喻文州当年备考时学过的德语不死不活地在脑中复活,为他把这句话翻译出来。
“我对你感到失望。”里头黄少天也揭晓了他的答案,一点笑意也没有,“这是我在德国听见最多的点评,尤其是我的导师给我的。”
里面的人在叫嚷着那群外国佬有眼不识泰山,怎么这么评价黄少天,可喻文州站在门外,搓着手腕的动作一顿,旋即嘴角勾起一抹极为浅淡的微笑,有点自嘲的意思,心脏却又一次开始疼了。他有点想去卫生间里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憔悴的样子,也好对着那面镜子对自己也说出那句“我对你感到失望”。
手机闹铃响起时,喻文州已经完全镇定下来,又是那副为人恬淡不争的模样,重新开了门进去,在一众“欸,喻工,你什么时候走的,咋没有动响”里又一次落座,他挥挥手致歉,说自己跟王杰希打了个招呼就去上厕所了,不好打扰刚刚团聚的氛围。一桌上好汉都倒了一片,黄少天也被灌得有些迷糊,靠在椅子上,头歪在一边小憩。“都吃差不多了吗?都喝这么醉……”王杰希看着为数不多还清醒的几个人说,“醉成那样的不好让他们一个人回去,有顺路的稍微带一下。”
醒着的几个人纷纷拿起手机查大家预留的地址,分着工,喻文州这才注意到王杰希用微信给他发了消息。那个被他备注了世界第一懒鬼的人,很符合备注的来了句:你去送黄少天,我知道你开车来的。
【喻文州】:你怎么不去送?我们三个都是顺路。而且我吃药了,我自己都要叫代驾。
【世界第一懒鬼】:我有事,你叫代驾一起送一下不行吗?
【喻文州】:……王杰希你可以再敷衍一点吗?
【世界第一懒鬼】:就这么说好了,还有,你最近药吃得也太频繁了吧,是不是应该去复诊一下了?
【喻文州】: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了?事出无常必有因,方士谦问的?
【世界第一懒鬼】:他找的张新杰。
推诿责任的人此刻就坐在右手边指挥着其他人忙活,挺道貌岸然的,喻文州盯着手机屏幕,幽幽地腹诽着。王杰希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该感谢他吃了劳拉的人,不然一定又能掐起来。手机揣回兜里之前,他又把那个备注复制了一次再发送,随即看着旁边睡得正香的黄少天发愁。包厢里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喻文州盯了好一会儿,确认对方没有要醒的意思,神使鬼差地抬起手,用手背贴了贴对方红润的脸颊。
好烫。
他自己的手本身热度就不高,又因为吃了有些镇定效果的药,降低血流量之后更显得冰凉。这样轻轻的触碰,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冷到了对方,还是自己被对方烫到,两个人竟然都有些瑟缩地往回缩了一下。可随后,像是自然界里热量向着低温区域的趋向性,黄少天的脸颊主动地往他的手背上靠了靠。
好软。
喻文州的手僵住了一下,眼镜遮挡着的眉目有些看不出情绪,滴酒未沾的人耳尖却有些发红。他记得黄少天的酒量一直不好,从前如此,现在亦然,喝完酒后整个人都好安静,很听话,好像什么棱角都找不到了,温温软软地化在手心里。几乎是不由自主,他曲起食指和中指,试图夹住对方的脸颊肉,就像从前一样,却失败了。黄少天的脸颊比印象里真的瘦削好多,这样一捏下去只有皮没有肉,打滑一样地托不住。
“少天?少天,醒醒。”他的嗓音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哑了,好像是知道对方听不见自己说话一样,连称呼都变得大胆了一些,可音量却依旧不是很大,自然没有回应。他无法,只好讲自己的外套披在对方身上,然后半蹲下去让对方半靠在自己身上站起来。
“再睡会儿……”肩头上的人呢喃。
“回去睡。”他回应着对方梦话,语气依旧轻柔,有些庆幸对方在扶着的情况下还能勉强走走,不然要让他抱着对方一路一直到车库,他也受不了。
一路上走得都很平稳,只是黄少天偶尔还哼哼着几句梦话,喻文州也听不清对方究竟在说什么,但也没有让对方话头掉下,总是轻轻“嗯”一声算是听见的回应。直到他一直黄少天带到车边,黄少天都安安静静的靠着,他把黄少天扶正,试图让对方先靠在车上,然后自己来联系代驾,谁想刚刚松开手,黄少天的手臂就像钳子似的又夹过来搂住了自己脖子。滚烫的一颗脑袋就这样在对方的臂膀夹击中靠在他的脸颊上,喻文州手都快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了,只好拖着对方的腰,又轻轻哄着:“少天,松开手,我把你送回家。”
黄少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梆硬的手臂有些放松,可就在喻文州以为这一次自己成功把对方放入车后座时,正准备关门,黄少天那螃蟹似的手又环住了自己的腰不松。
“别走……”黄少天说,随着喻文州后退的步子,半个身体都要挂在车外了,喻文州拿他没办法便只能又一次扶起对方,让人靠在自己身上,干脆就这样联系代驾算了。
他听见自己手机铃响起,连忙掏自己口袋,才意识到手机在外套里,刚一抬头发现黄少天晕晕乎乎地已经把手机拿了出来,顿时有些慌张,伸手要去抢。黄少天被他这突然的一个动作弄得有些吓到似的,往后退了半步,要不是靠着车,险些都因为没站稳摔倒。这么一折腾,酒算是醒了大半,一想到刚刚做了什么,那张酒气涨红的脸好像更红了一些,有些尴尬地准备把手机递回去。打电话的人好像不耐烦了,已经挂断,刚好是手机锁屏亮在那里,黄少天的于光瞥到一眼,伸出去的手又顿在那里,攥着手机攥到指尖发白。
喻文州明白,一切都晚了。心猛地一沉,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急速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他伸手去拿手机的动作僵在半空,指尖冰凉。而黄少天的目光死死钉在手机屏幕上,那点微光在昏暗的地下车库里,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灼痛了他的眼睛。
“喻文州,这是什么?”
“不……少天,不是……”
“不是什么?”
黄少天抬起眼睛来看他的时候,眼眶已经红透了,广东的秋天夜里总是很凉,在这阴凉的地下车库里更是有着不断吹来的冷风,所有呼吸与热气都拍打在镜片上,渐渐模糊,遮挡着那双血丝通红的眼睛。
他不明白,为什么六年了,他的锁屏还是那张照片。
像素模糊,带着年代久远的噪点。昏黄的路灯光晕像融化的琥珀,笼罩着两条斜长的影子。影子挨得很近,其中一条影子微微抬起手,手腕上似乎套着什么东西,在模糊的光影里折射出一点微弱的金属冷光。而另一条影子则举着手机,镜头对准了地上那对依偎在一起的、轮廓模糊的影子。背景是深夜空寂的街道,路边的雨水痕迹在灯光下泛着些许淡淡的光亮。
是那天晚上。
黄少天的记忆像被按下了倒带键,瞬间被拉扯回那个寒冷的冬夜。空气里似乎又弥漫起清冽的霜气,还有……还有喻文州身上那件米色外套上沾染的、淡淡的洗衣粉味道。他们刚刚赢了那个至关重要的竞赛,从学校溜里出来,兴奋得像个傻子。喻文州拉着他跑到校外到处玩,玩着玩着走到一家小饰品店。
他们运气很好,那会儿店主都准备关门闭店了,看见他们进来便又开始推销。他们挑来挑去,买了两条最不显眼、带着搭扣的金属手链。然后还是喻文州先问店主,能不能刻字,店主点点头,打趣道你们是不是都要给女朋友送礼物?还好心地推荐说,现在小女孩子哪有人戴这么素的,得换一条。
而喻文州笑了笑就拒绝了:“他可能不喜欢那么花哨的。”
他还记得那天,闹了个很大的乌龙,他们分别在冰凉的金属搭扣上刻下对方名字的缩写——“HST”和“YWZ”。喻文州的手指挺灵活,刻得很慢,很认真,呼吸的速度都放得很慢,好像生怕哪个大气一喘,刻坏了。店主在一边看着,说现在这些小年轻是越来越浪漫了,随即无聊似的问喻文州,说:“让阿姨猜猜啊,你女朋友是不是叫……黄思婷?”喻文州也没忍住他的笑,以至于到现在他都记得那个时候喻文州的笑声有多么开心多么爽朗,还有对方那悄悄瞟自己的动作,好像是在说“好玩吗?”,然后附和地说了句“是啊,阿姨您猜得真准。”
“那可不,阿姨我这开店都多久了,现在这群小女孩的名字不就那些个字,好猜的!”
黄少天看着喻文州那幸灾乐祸的表情,有些不爽,于是手上动作加快,让成品迅速出手,也拿着手链去让阿姨猜女朋友的名字,生怕晚一点就看不到笑话一样。谁想阿姨有些为难地思考了一会儿,试探性说:“哎呦你这刻出来,字母都有点难认,不如你朋友那手艺好哦!”
“……是YWZ,阿姨。”喻文州在一旁补充,“我看得懂。”
“Y开头啊,还真不好猜。”阿姨说
“姓喻。”
“嗯……喻婉芝?”
平等的嘲笑之后,他们双双向店主道谢,刚迈出店门便你追我赶一样地在街头巷尾追逐的跑了起来,好像打比赛耗费的精力早就在刚刚的快乐里被重新填充,此刻又精神抖擞了,一直闹到天彻底黑了,才安安静静地一路沿着马路的边缘走着,散步的速度,很是悠闲。
忽然,喻文州在一盏路灯下站着不动了,黄少天回头去看他,看见那幽幽的黄光洒在他的后脑勺上,逆着光,黄少天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记得他把自己的那条从礼品袋里拿出来郑重地交在黄少天手上,黄少天不明所以。喻文州笑了,人往后一步,灯光也从后脑勺转移到了脸上,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子。
“黄少天同学,可以帮我转交给我的女朋友黄思婷吗?”
轮到黄少天哭笑不得了,他控诉道:“喻文州你天天说我幼稚,你才幼稚吧!”
“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但是黄思婷说要你给他亲手戴好。”
喻文州很听话地走上前一步,拆开礼盒,亲自将搭扣给黄少天扣上,月亮出来了,那点淡淡的光亮在手链上反射出光芒。
“你女朋友喻婉芝也想要你亲手戴。”
一来二去,他们牵着手,银白色的手链挂在同样年轻的手腕上,都是左手。而喻文州这时候拿出自己的手机,示意黄少天蹲下去,对着地上两人牵着手、手腕上戴着新手链的影子,按下了快门。拍完,他还得意地晃了晃手机屏幕,把那张照片展示给黄少天看。
他还说:“看,我们的定情信物和胜利纪念。”
那晚的风很冷,但掌心相贴的地方滚烫。喻文州的声音带着笑意,混在呼出的白气里,敲在黄少天的心上,是滚烫的、不容置疑的真实。他以为那一刻的承诺和温暖,足以抵御任何未来的风雪。
可是,快要六年过去了。
冰冷的金属手机外壳硌着黄少天的掌心,屏幕上那张承载着滚烫过往的照片,此刻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现实的脸上。六年了,整整六年,音讯全无,一句解释都没有,用那么决绝又伤人的方式把他推开,留他一个人坐上远洋的渡船,在异国他乡的冰天雪地里为着所谓理想而挣扎,真正把所有的孤独都吃了一遍。现在,又用这张旧照片做手机屏保?
什么意思?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怒火猛地窜上黄少天的头顶,烧得他眼眶发红,喉咙发紧,但是更多的还是一股埋了六年的委屈,终于爆发。胸腔里翻涌着冰冷刺骨的酸楚和一种被撕裂般的剧痛,比苏黎世最冷的冬夜还要刺骨。他猛地摘掉眼镜,抬起手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灰色的袖口上很快出现深色的水渍,那双因为酒意而迷蒙的眼睛此刻被一切喻文州可以想到的形容词挤满了,盈在泪花里就要流下,
“喻文州……” 他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块裹着糖衣的毒药,“……你他妈,什么意思?”
喻文州被他眼神里的冰冷和恨意刺得浑身一僵,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避开那几乎要将他凌迟的目光,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锁屏?” 黄少天猛地将手机屏幕怼到喻文州眼前,动作带着失控的力道,屏幕几乎要贴上喻文州的鼻尖,“六年前的照片?……哈!喻副主席,喻大工程师!你在这里跟我装什么情圣?!”
“当年一句话没有,消失两三个月的是谁?!冷暴力,不说话,我问起来还说‘我以为我们已经分手了’的是谁?!现在搁这儿摆出一副念念不忘的样子给谁看?!” 黄少天的胸膛剧烈起伏,酒精和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委屈,烧得他理智摇摇欲坠,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寂静的地下车库里炸开,带着歇斯底里的尖锐和嘲讽,激荡起冰冷的回音“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国外挣扎,啃着冷面包,打着零工,熬着看不见头的夜的时候,你他妈在哪儿?!现在又拿着这张破照片,是想提醒我当年有多蠢,有多好骗吗?还是觉得这样很浪漫?很深情?喻文州,你不觉得恶心吗?!”
“对不起,少天。对不起。” 喻文州脸色不是很好看,像是藏了多年的阴私被最不该得知这件事情的人知道了一半,羞耻、愧疚、无奈、慌张,什么都找上来了。他的嘴唇哆嗦着,试图解释,手依旧僵在半空中,被地下车库的风吹得有些发青,但黄少天汹涌的愤怒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微弱的声音淹没。
“不是什么!” 黄少天厉声打断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可说到一半却也带上了哭腔,连气焰也被这压抑了六年的泪水浇灭不少,说到最后的时候,连音量都坚持不下去了,开始变弱,“不是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这张照片算什么?!是你闲暇时候缅怀的纪念品?还是你觉得这样暧昧不清的态度,能让你心里好受点?!喻文州,我告诉你,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这迟来的假惺惺的念旧,更不需要你在这里扮演什么情圣。我他妈……早放下八百回了。”
他猛地将手机用力塞回喻文州怀里,动作粗暴得像在丢弃什么肮脏的东西。或许是力气太大,又或许是角度不对,手机没有在他设想里那样砸在喻文州胸口,发出一声闷响,而是击中了对方的脸颊,撞歪眼镜,喻文州有些迟疑,瞪大了双眼却没有接住,手机滑落下去,“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朝下。
他的嘴角破了,变红了,还有一点淤青。黄少天全部看在眼里,以至于丢手机的那只手也愣住了,可他没有再选择上前一步去询问对方伤势,好像是做了一个再明白不过的决定一样,手又放了下来,把对方的外套脱下,一股脑地推给了对方。
这一个月里他无数次看见对方的脆弱,无数次想要却又被自己暂停的关怀,到今天晚上,或许都画下了一个句号。
“够了。” 黄少天喘着粗气,声音不再激动,只是嘶哑,带着一种被彻底伤害后的绝望和冰冷,他还在抹眼泪,连这样决绝的话音丢出来都带着哽咽,“我们,早就结束了……从你选择一声不吭地离开那天起,就结束了。我很累,别再用这种,这种……我靠,我真是受够了。”
说完,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多待一秒,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却又异常决绝地朝着车库出口的方向大步走去。那背影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无处宣泄的伤痛,很快便消失在车库昏暗光线的尽头。
喻文州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车库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汽油味和灰尘气息,沉沉地压下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动作僵硬而缓慢,带着绝对不属于他的迟钝,看着地上那部屏幕朝下、静静躺着的手机。他拿了起来,屏幕碎裂的纹路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嘲讽的光泽,壁纸伤两个人的影子也因为屏幕的碎裂而裂开,好像什么也没说,却已经把结局全部道明。他苦笑着,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像往常多少个日子那样去打量着这张照片,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屏幕。只可惜,这一次迎接他的是那冰冷的屏幕碎片。碎片边缘锋利,轻易地在他指腹上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沁出一点殷红。血珠滚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暗色。
很疼。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冷风贯穿一样。
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他接了,手指又被划破一块。
“欸,我到了欸,是喻先生吗?”
“嗯。”
“唉刚刚怎么不接电话呀,您车在哪个位置呢,我现在过去。”
喻文州随口就把车位报了过去,等着对方挂断电话,车库深处的死寂仍然,好像刚刚的争吵与喧哗从未发生过,只留下来电话挂断的尾音,以及他沉重的、压抑的呼吸声。别无他物。。那张承载着过往温暖的模糊照片,连同他摇摇欲坠的伪装和那点隐秘的、无法言说的念想,一同碎裂在了这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中。
“欸,你是喻先生不?欸您怎么晕倒了?来人啊,欸,有人晕倒了!”
他晕倒过去时没有多余的表现,只是腿软了,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大概是劳拉西泮的副作用吧,概率的眩晕而已,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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