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的春雨,细密如酥,下了整整三日仍未有停歇的迹象。
雨水洗去了百花谷浮于表面的尘埃,却也让那股根植于土壤、弥漫在空气中的复杂气味更加清晰地挥发出来——馥郁的花香、清苦的草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让人头皮发麻的腥气。
谷口,“百花谷”三字由无数血丝萝的藤蔓缠绕而成。这异种藤蔓四季常红,细看之下,藤茎脉络中似有粘稠的液体在缓缓流淌,宛如活物,在连绵雨水中更显妖异诡谲。
踏入谷中,景象绝非寻常园林的雅致,更像是一脚踏入了被精心培育的、生机勃勃的险境。碗口大的曼陀罗在雨中摇曳着致命的紫红;丛丛醉仙颜散发着甜腻至晕眩的香气,闻久了令人四肢麻痹;色泽斑斓如孔雀翎的鬼面菌在潮湿的古木根部簇拥而生,菌伞上诡异的纹路仿佛一张张嘲笑的脸;即便是看似最无害的、点缀在路边的白色小花,其根茎汁液也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花依旧美,却美得危险,美得肃杀。这便是百花谷,江湖上令人又爱又畏的存在。爱其能解奇毒、精制各类功效非凡的伤药,更畏其防不胜防的暗器与杀人无形的独门剧毒。
络绎不绝的江湖客、求毒者、甚至是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穿梭在谷中特意开辟出的游览路径上,发出阵阵惊叹,却也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
“啧啧,真不愧是‘一步一景,十步一杀’的百花谷,这光景,绝了!”一个挎着单刀的虬髯大汉对同伴感慨,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些过于艳丽的花朵。
“嘘!慎言!”他同伴紧张地拉了拉他,“‘十步一杀’那是说百花谷的暗器和毒!你看那棵树下打盹的老头,指头缝里夹着的可能就是‘什么什么穿肠烂肚针’!张谷主整天笑模样,听说当年一把‘猎寻’打得多少豪杰哭爹喊娘……”
议论声隐隐传来,落在徘徊阁那扇雕着百花缠枝纹的轩窗后,那双微挑的桃花眸里。
张佳乐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身着一袭胭脂色滚银边长袍,袍袖宽大,以暗金丝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行动间流光溢彩,更衬得他身形修长,风姿特秀。他未戴冠冕,珊瑚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细银丝随意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拂过颈侧。他指尖正灵巧地翻转着一枚打造得极为精致的金属鸢尾花,花瓣薄如蝉翼,层叠分明,边缘在透窗而入的阴沉天光下,仿佛深海中毒鱼的鳞片。
窗外是足以令任何画师疯狂的繁花盛景,也是足以让任何闯入者胆寒的森罗鬼域。但他的目光却找不到焦点,仿佛穿透了这片极致的热闹与危险,落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寂静的地方。唯有在指尖那枚鸢尾花转动,折射出诡异光芒时,那微挑的桃花眼中,才会倏然掠过一丝鹰隼般的精准与专注。
“进来呗,杵门口当门神啊?”张佳乐头也没回,语气轻快,腕子一抖,那三枚花瓣便“嗖”地没入袖中,不见踪影。
“谷主,”大弟子邹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清朗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以及恰到好处的恭敬,“本月各处分舵的账册、物资清单,以及各地情报摘要已整理完毕,请您过目。”
张佳乐眼皮都未抬,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尽说些不爱听的东西,手里没偷偷端着我上次念叨的冰镇梅子汤吧?我可记着呢。”
邹远推门而入,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放松的笑意:“弟子不敢。您昨日午后说脾胃不适,需忌生冷,厨房那边给您备的是温热的枣茶,一直用暖盅温着。”他手中果然端着一个朱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玉盏和一小碟精致的桂花糖藕。
他将托盘轻轻放在临窗的小几上,然后才将怀里抱着的那厚厚一摞卷宗,小心地放在临窗的书案上。那书案由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上面除了文房四宝,还散落着几枚未完工的、结构精妙的机括零件,几瓶贴着不同颜色标签的瓷瓶,以及几叠画满了暗器结构草图的白麻纸。
空气里混杂着墨香、金属的冷冽、一丝极淡的药草苦味,以及张佳乐身上那若有若无的、特调香粉的气息,复杂而独特。
张佳乐终于舍得将目光挪回来,瞥了那摞足以让任何人头疼的卷宗一眼,轻轻“啧”了一声,仿佛那是什么极其碍眼的物事:“看着就脑仁疼。”
他伸手取过青玉盏,揭开盖子,一股夹杂着枣香和药草清气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他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才道:“先挑点有意思的说来听听,提提神。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玩意儿,稍后再啃。”
林枫早已习惯自家谷主这副做派,垂首禀报,语速平稳清晰:“北边霸图与中原微草堂为争夺一条新发现的玄铁矿脉,本月已冲突三次,规模一次比一次大。据闻,韩城主与王杰希已在边境线亲自对峙过,他二人虽未直接动手,但双方门下弟子摩擦不断,火药味极浓,不知可否善终。”
“老韩和王杰希啊……”张佳乐指尖轻轻敲着温热的玉盏壁,发出清脆的微响,“他俩哪打得起来。不过门下那些小弟子倒是个个都不安生,仿佛挪了自己家的金银窝。”
邹远笑了笑,继续道,“另外,霸图城的张新杰先生,上月以其独门金针渡穴之术,成功化解了号称无解的‘七绝散’之毒,将箜篁派三位奄奄一息的长老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如今‘金针定魂,匪石不转’的名号愈发响亮,前往霸图城求医的人络绎不绝,据说排号已经排到三个月之后了。”
张佳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用银签子插起一块糖藕送入口中,含糊道:“张新杰那人,做事一板一眼,规矩多得能压死人,古板是古板了点,但内功中正平和,醇厚绵长,于疗伤驱毒确有奇效。他治病讲究个‘法度森严’,循序渐进,倒跟他的人一样,可靠。”
“那……中草堂的方士谦先生呢?可有何消息?”邹远适时问道,他知道谷主近期对这两位齐名的神医都颇为关注。
“方士谦?”张佳乐嗤笑一声,放下银签,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那家伙,就是个属泥鳅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路子野得没边。听说他前阵子跑西南苗疆去了,不用药,不用针,不知用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法子,把人家寨子里祖传的、困扰了几代人的‘同心蛊’给生生引了出来,顺手就解了。完事儿连个名都没留,挥一挥衣袖,走得那叫一个潇洒。”他顿了顿,“光知道往我这送两张破纸,也不往自家门派通传,搞得中草堂的小辈三番五次找我问消息,怎么,当我传信鸽啊。”
邹远脑内不受控制地想象了一下自家谷主变成鸽子的样子,忍笑继续道:“蓝溪阁的喻阁主似乎又在闭关,阁内事务暂由黄少天前辈打理。近日,一伙不开眼的三流帮会去蓝溪阁地盘上收‘保护费’,被黄前辈……呃,‘教育’了整整两个时辰。现在那帮会从上到下精神恍惚,见人就背诵《剑客的自我修养》。”
“哈哈哈哈!”张佳乐拍着窗棂笑得毫无形象,“惹谁不好惹这么个话唠,遇上他我都觉得插不进嘴,真不知道是哪几个倒霉蛋,估计毕生难忘了。”
他话锋一转,像是随口闲聊,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外面……最近有没有关于咱们百花谷的什么新鲜传闻?好的坏的,都说说,让我也听听。”
邹远神色微凝,声音不自觉压低了些,上前半步:“确实……有些不好的风声。主要在几个黑市和情报贩子之间流传,说咱们的圣物‘血茯苓’近年灵光渐黯,恐有凋零之兆,元气大伤,因此……因此谷主您才深居简出,谢绝诸多访客,是在全力寻求解决之法,甚至……猜测您可能因此受了些内伤。”
张佳乐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可笑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他放下茶盏,拿起书案上一枚打造得极其精巧、内含七种变化的小型银质弩箭,在指尖灵活地翻转把玩,语气轻快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血茯苓好得很,就在后山禁地里躺着呢,每日吞吐灵气,不知道多滋润。不过是些见不得咱们百花谷安稳、眼红咱们生意的家伙,放出的酸臭屁话,想搅浑水,看看能不能捞点好处罢了。”他手腕一抖,那枚小弩“咔”一声轻响,变了个形态,弩箭直指窗外,仿佛在瞄准那些散布流言的无形之人。
“让他们传去,”张佳乐收回小弩,语气慵懒而自信,“难道几句上不得台面的流言,就能让咱们谷里的花儿都不开了?就能让咱们的‘猎寻’变成小孩耍的玩意?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顺手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随手翻了翻,指着其中一页对邹远吩咐,语气带着恶作剧般的调侃:“去,告诉西边那个分舵的刘胖子,下个月利润要是再上不来,就让他自己掏钱,把他分舵门口那对石狮子给我刷成粉底红花的,自己也穿红戴绿在门口揽客,给咱们百花谷添点喜庆。”
邹远想象了一下那辣眼睛的画面,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连忙躬身,强忍笑意:“弟子……弟子遵命,一定将谷主的话原样带到。”
“行了,没事就下去吧,盯着点外面,别让那些不懂规矩的惊扰了咱们的花草,它们可比人娇贵多了。”张佳乐挥挥手,转过头,似乎外面的景色比满谷的繁琐事务和江湖上的风言风语更有趣得多。
“是。”邹远心下彻底松了口气,谷主还能如此谈笑风生,甚至有余力开玩笑,看来情况确实不必过于担忧。
他恭敬地行礼,悄然退下,轻轻合上了厚重的梨木房门。
“咔哒。”
门闩落下的轻响,仿佛一个无形的信号。听雨阁内的时间与空气,在这一刹那骤然凝滞。
张佳乐脸上那抹如同面具般焊着的、慵懒闲适、仿佛对万事都不萦于心的笑意,如同被寒风掠过的湖面,涟漪散去,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他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拉平,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指尖在冰冷坚硬的瓷器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汲取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然后,他抬起微微有些颤抖的右手,按住了自己的左胸心脏的位置。
一股熟悉的、如同万千细密坚韧的根须在经脉中疯狂钻刺、蔓延、汲取养分的尖锐痛楚,正伴随着一股灼热到令人窒息的内息,由丹田气海深处不受控制地扩散开来,流向四肢百骸。这痛楚并不如刀砍斧劈那般剧烈,却带着一种跗骨之蛆般的阴狠与执着,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意志与生机。
“春风寂……”
他无声地念出这三个字,嘴唇翕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神沉静如万丈寒潭,潭水之下,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焦灼、沉重,以及一丝深藏的不甘。
血茯苓凋零,绝非空穴来风。
这株关系着百花谷武学根基、传说以历代谷主心血温养的圣物,近十年来灵气流失加速,原本饱满莹润的色泽日渐暗淡,已是岌岌可危。
为了逆转这近乎必死之局,重振百花谷声威,他别无选择,只能铤而走险,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强行参悟并修炼了祖师爷留下的、被封存已久的禁忌功法的残篇。妄图以更精纯、更霸道的内力,强行滋养激活濒死的血茯苓。
然而,功法未成,反遭其噬。禁忌之力岂是易与?他未能驾驭那狂暴的力量,反而引动了功法中最阴毒、最诡异的内力反噬,身中这据记载无药可解的“春风寂”。
其症状,便是内力失控,如逆春之景,于体内催生出极致而狂暴的走向。经脉如沃土,内力似万千异种花根,疯狂生长,汲取宿主精血生命作为养料,直至经脉不堪重负,寸寸断裂,最终“盛放”于外——爆体而亡。死状凄惨,且内力越高,死得越快,越“绚烂”。
他不能倒。
至少,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与力不从心。他是百花谷的支柱,是这片致命花海唯一的主人,是门下弟子仰仗的靠山,是外界眼中那个风华绝代、谈笑间御敌于无形的张佳乐。他必须永远是。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连绵数日的春雨终于有了片刻的停歇。天空依旧阴沉如铅,湿漉漉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一道青衫身影,如同鬼魅,借着暮色与渐起的水汽掩护,自百花谷一条隐秘的、通往外界暗河的排水密道悄然滑出,未曾惊动谷口明暗十二道哨卡,也未留下任何离谷记录。
张佳乐戴上宽檐斗笠,压低了帽檐,遮住了大半张惹人注目的面容与长发,青布长衫更是普通得如同随处可见的落魄文人。他如同滴入江河的一滴水珠,悄无声息地汇入了暮色笼罩下、依旧车水马龙的官道,朝着北方而去。
他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凭借高超的轻功和对路线的熟悉,尽量避开人多眼杂的城镇,专挑荒僻小径。数日后,人困马乏之际,终于抵达了位于北部群山深处的义斩山庄。
山庄依山而建,外围看起来与寻常富贵人家的避暑别院无异,白墙黑瓦,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
但以张佳乐的眼力,轻易便看出了那些隐藏在假山、林木间的明岗暗哨看似随意,实则暗合阵法,彼此呼应。
空气中,除了山林的清新,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与铁锈混合的味道,那是经年累月的厮杀与锤炼才能浸染出的独特气息。
通报了特定暗号之后,他被一名面容冷硬、沉默如铁的劲装汉子直接引到了后山一处开阔的演武场。场地以青石板铺就,边缘摆放着各种沉重的石锁、铁棍,痕迹斑驳。
场中,一个身材魁梧如山、面容刚毅如石刻的男人,正**着上身,挥舞着一把门板宽的、无锋的玄铁巨剑。
剑风狂野霸道,呼啸声如同洪荒猛兽的咆哮,卷起的尘土与草屑在场中形成一道小型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龙卷,气势骇人至极。每一剑挥出,都带着斩裂山岳般的决绝与力量。
正是义斩目前的顶梁柱——孙哲平。
见到张佳乐这身难掩风尘与疲惫的打扮独自前来,孙哲平浓黑如墨的眉毛猛地一拧,巨剑“铿”地一声沉闷巨响,深深插入身旁被夯实过的土地,剑身兀自嗡鸣不止。他没多问一句废话,甚至没有寒暄,只朝旁边那座以粗糙山石垒成的、简陋却坚固的石亭扬了扬下巴,声音粗粝:“坐。”
张佳乐摘下斗笠,随手扔在石凳上,露出那张即使刻意掩饰也难掩憔悴与苍白的脸。
他也不客气,走进石亭坐下,自顾自拎起石桌上那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粗陶茶壶,也懒得找茶杯,对着壶嘴便“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微凉而苦涩的粗茶下去,长长舒了口气,仿佛要将满身的疲惫都吐出来:“大孙,你这地方,外面看着还像什么富贵老爷养小妾的地方,内里还是这么……杀气腾腾,一点都没变。”
孙哲平没理会他那带着抱怨的调侃,目光如两道实质的电光,在他脸上仔细扫过,尤其是在他缺乏血色的嘴唇和眼下的淡青阴影处停留片刻,沉声道,语气是肯定而非疑问:“你内力浮躁,气息紊乱不均,眉宇间隐有衰败之气。不是小问题,修炼出了大岔子?”
张佳乐放下茶壶,脸上那惯有的、用来伪装的笑容彻底淡去,只剩下面对生死至交时才有的、毫无掩饰的坦诚与凝重:“嗯。不小的问题,很麻烦。”他顿了顿,直视着孙哲平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这山风听了去,“帮我查一件事,要快,要绝密。”
“说。”孙哲平言简意赅。
“关于‘烬心髓’,”张佳乐的声音更低,几乎成了气音,“药王谷的镇谷之宝。我要知道它最确切的下落,以及……使用它,究竟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特意强调了“代价”二字。
孙哲平瞳孔骤然收缩,紧紧盯着张佳乐,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药王谷避世超过一甲子,踪迹缥缈难寻,江湖上几乎已认定其传承断绝。‘烬心髓’更是只存在于故老传说之中,据说有逆转生死、肉白骨之奇效,但动用这等逆天之物,代价必然极其惊人,甚至可能……”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眼神已说明一切。“你找它,是为了解你身上这‘大问题’?”
“是‘春风寂’。”张佳乐没有隐瞒这位曾并肩作战、可托生死的老友,直接说出了这可怕的名字,“百花谷的根基不能垮在我手里,血茯苓不能死。我必须找到办法,不惜一切代价。”他的眼神里,是背负着整个门派未来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及一丝深藏的痛苦。
孙哲平沉默了,山风穿过石亭,带着深山的凉意,吹动他额前几缕汗湿的乱发。他粗犷的脸上肌肉绷紧,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良久,他终究是重重地、仿佛泄了口气般叹了口气,声音更加粗粝沙哑:“我知道了。我会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所有埋下的暗线,不惜代价去查。但在有确切消息之前,张佳乐,”他加重了语气,“你最好给我保住你自己的命。别他妈瞎搞。”
“知道啦,孙老妈子,啰嗦。”张佳乐重新戴上斗笠,站起身,脸上又扯出那副玩世不恭的的笑容,试图驱散这过于沉重的气氛,“有消息,老规矩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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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义斩山庄,张佳乐再次踏上路途,体内的隐痛似乎在孙哲平那番话后变得更加清晰。他强忍着不适,调整方向,朝着东南方的杭州府策马而去。
“兴欣茶馆”的招牌,在这座繁华州府的一条主干道上并不显眼,夹在绸缎庄和酒楼之间,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但南来北往的三教九流、消息灵通之士都知道,这茶馆背后的水,深不可测。
其分店遍布南北要冲,背景成谜,势力盘根错节,是江湖上几个最灵通的消息集散地之一,也是各方势力解决恩怨、交换情报、进行各种不见光交易的灰色地带。
其背后的老板,据说是什么隐士高人,一般人都请不动,可一旦请到,便是可解万难。
张佳乐清楚,兴欣的幕后老板行踪诡秘不定,从无定所,常在各处分店之间流转,神出鬼没。他送了八百封信件,被坑了不少银钱,才确认了老板这几日会坐镇杭州分店,这才特意赶来。
他熟门熟路地绕到茶馆后巷,巷子狭窄潮湿,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桌椅和杂物。他屈指,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敲了敲一扇看似是用来堆放煤炭的、不起眼的斑驳木门。
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条缝。里面是个狭窄阴暗、弥漫着浓郁茶叶清香和陈旧书籍霉味的小院。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甚至带着些许油渍的粗布长衫、嘴里叼着根草棍的男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对着面前一堆账本飞快地拨拉着算盘,算珠碰撞声密集得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
正是叶修。
听到动静,叶修头也没抬,懒洋洋地道:“今儿不营业,买茶前面,打听事儿……得加钱。”
张佳乐摘下斗笠,走过去,直接将一个小巧玲珑、触手温润的羊脂玉瓶“咚”地一声,不偏不倚地放在那噼啪作响的算盘边上,强行打断了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百花凝露,口服一滴可解百毒,外敷三滴能生肌止血,吊命可用五滴。换你一条消息。”
叶修拨算盘的手停了下来,拿起玉瓶,拔开塞子凑近深深一嗅,脸上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随即又变得愁苦:“我说张佳乐,你们这些家大业大、富得流油的主,能不能别老拿这种有价无市、能让无数人打破头的好东西来砸我这小门小户的场子?我这人胆子小,心理压力很大啊……”
他嘴上抱怨着,手上动作却快如闪电,那玉瓶瞬间就滑进了他宽大的袖袋里,消失不见,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少跟我来这套,还有压力,一路赶来坑我的银子都够把你这茶馆地契包上十年了。”
张佳乐拉过另一个沾着灰尘的小马扎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直奔主题,“我要知道,近二十年来,江湖上所有关于‘春风寂’的记载,哪怕是野史传闻、孤本残页、口耳相传的轶事,我都要。另外,除了药王谷,还有没有其他可能与此毒相关的线索,无论听起来多荒诞,多不靠谱。”
叶修叼着草棍的嘴角歪了歪,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春风寂?听说跟你们百花谷那些……比较激进的传承有点关系?修炼时一个不慎,就容易万花焚身,从里头烂出来?”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张佳乐一眼,“你问这个干嘛?给自己找后事指南?”
张佳乐面不改色,心脏却因对方精准的暗示而微微一缩。他甚至回敬了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晚吃什么:“是啊,提前准备着,争取死得比别人都别致点、好看点,不行吗?”
叶修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双总是显得睡意惺忪的眼睛里,锐光一闪而逝。他忽然笑了,不再纠缠这个话题:“成,看在这瓶百花凝露的份上,你说是就是吧。‘春风寂’的资料,我这儿确实有点东西,不多,而且真假难辨,你自己掂量着看。”
他弯腰,从屁股底下坐着的一个破旧木箱里翻找片刻,手指沾满了灰尘,最后抽出一张边缘焦黄卷曲、字迹潦草模糊的残破纸页,像是从某本古籍上强行撕下来的,随手递给张佳乐,“喏,就这个。据上面零星记载推测,此毒并非外侵,而是源于自身内力异变,如同被逆催的春草,生机化为死气,在经脉中勃发,无法遏制,直至耗尽宿主所有精元。常规药物、针石、内力疏导,几乎全部无效,甚至可能加速其过程。”
他顿了顿,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戏谑,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近乎怜悯的认真:“霸图的张新杰,路子太正,讲究个‘扶正祛邪’,对付这种从根子上就‘邪’透了、霸道无比的玩意儿,他那套估计也难有作为,强行施为,说不定还会被反噬。中草堂的方士谦,手段是诡奇偏门,剑走偏锋,或许能有点匪夷所思的偏门法子暂时压制,但我不信你没问过,你这……根据记载,基本算是‘绝症’了。”
叶修总结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所以,不是我打击你,张佳乐,目前根据所有已知的江湖记载和案例来看,除了那虚无缥缈、不知是否尚存人世的药王谷,或许可能有一线极其渺茫的生机之外,你这毒,江湖上已知的名医、手段,怕是……回天乏术。”
连掌控着庞大情报网络、见识过无数奇闻异事的叶修都如此断言……
张佳乐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狠狠地抛入了冰窟之中,不断下沉。他沉默地接过那张仿佛重若千钧的残页,指尖触及那粗糙脆弱的纸面,一片冰凉。
沉默许久,他将残页折好,收入怀中贴身处,然后戴上斗笠,站起身,又甩下一个瓷瓶,“百花谷内药草磨的烟粉,看你叼着那根草也是心痒难耐了,这烟粉不比寻常商户买的,对身体几乎无害,实在想抽拿这个和苏妹子交差吧。”
随后也没看叶修神色,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充斥着茶叶清香与无数秘密的、令人窒息的小院。
走出兴欣茶馆后门时,夜幕已彻底笼罩了杭州城。城内灯火璀璨,夜市喧嚣,叫卖声、嬉笑声、丝竹声混杂在一起,勾勒出一派充满烟火气的、俗世的热闹与生机。但这份近在咫尺的热闹,却像隔着一层透明而坚硬的琉璃屏障,丝毫温暖不了他心底蔓延开的、无边无际的寒意与孤寂。
连日来的奔波劳顿,殚精竭虑的谋划,加上不断强行运转内力、试图压制体内那越来越难以控制的、如同脱缰野马般的汹涌内力,早已让他身心俱疲。
此刻,他只觉周身经脉无一处不痛,如同被无数细密而坚韧的根须从内部生生撑裂,又像是被架在文火上细细灼烤。
喉头阵阵发甜,那股带着诡异香气的腥甜液体不断上涌,被他以绝大的意志力,一次次地、艰难地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铁锈与花汁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不能回百花谷。绝对不能在此时回去。
此刻的他,就像一件布满冰裂纹的珍贵名瓷,外表看似光洁完整,实则内里早已布满裂痕,只需轻轻一触,便会彻底分崩离析,碎成一地残渣。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无人打扰、同时也无人会因他而受伤的地方,尝试做最后的、徒劳的调息,或是……趁早找个风水宝地等待那早已注定的、名为“春风寂”的结局降临。
凭着多年前游历江湖时留下的、已有些模糊的记忆,他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朝着城外那片被当地山民称为“葬花林”、视作有进无出之绝地的密林走去。
那里地势险峻复杂,终年瘴气弥漫,灵气紊乱狂躁,毒虫猛兽潜藏,寻常人和低阶江湖客皆视为畏途,不敢踏足半步。对于此刻的他而言,那里,正是最好的、也是最后的归宿。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将整个山林浸染得伸手不见五指。
林间雾气浓得化不开,湿冷地缠绕在周身,月光被茂密得遮天蔽日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勉强投下零星几点惨淡模糊的光斑,反而更显阴森可怖。
脚下是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厚厚的淤泥,踩上去软绵绵、滑腻腻的,发出令人牙酸的窸窣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格外刺耳。
四周,不知名的毒虫在暗处窸窣爬行,发出细微而毛骨悚然的动静,偶尔传来几声夜枭凄厉的啼叫,更添几分绝望的气息。
他脚步虚浮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视线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旋转,周遭那些扭曲盘虬的古老树木,在模糊的视野里仿佛化作了一头头张牙舞爪、欲要噬人的妖魔。
耳边的虫鸣枭啼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体内那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的、轰鸣与嘶啸!那是一种极致的、走向毁灭的、病态的“繁华”与喧闹,带来的却是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冰冷与孤寂。
他跌跌撞撞,凭借着最后一点模糊的方向感,终于艰难地挪移到了秘境的最深处,一处靠近地下暗河出口的、相对开阔的洼地。背脊重重地撞上一棵半边焦枯雷击、半边却顽强生长着墨绿色苔藓的巨大古树,他再也支撑不住,沿着粗糙冰冷的树皮,缓缓滑坐在地。
一直强提着的、那口近乎溃散的内息,终于彻底失去了控制。
“咳——”
一大口色泽诡异、艳若三月桃李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大部分洒在身前布满滑腻青苔的湿冷岩石上,小部分染红了他青衫的前襟。那血液在惨淡的月光下,红得触目惊心,甚至隐隐散发着一股甜腻的、不同于寻常血腥的异香。
意识,如同狂风暴雨中摇曳欲灭的残烛,火光急剧地缩小、黯淡。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仿佛能清晰地“听”到自身经脉不堪重负、正在发出细微却密集的、如同琉璃即将破碎般的“咔嚓”声幻觉。
难道……这偌大江湖,风光无限、曾令无数人艳羡乃至畏惧的百花谷主,最终竟要像一片无人问津的落叶、一具腐烂的虫豸躯壳般,悄无声息地腐朽在这片被世人遗忘与唾弃的、肮脏而阴冷的林地深处?
带着这最后一丝不甘与荒诞的念头,他的世界彻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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