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风管道出口,并非直接通往开阔地带,而是连接着一片更为复杂、充满工业遗迹的过渡区。这里曾是工厂的"动脉",如今只剩下锈蚀的钢铁骨架和凝固的物流脉络。
叶修第一个侧身钻出,他贴靠在一台布满褐色锈迹的巨型反应釜阴影后,锐利的目光迅速覆盖前方。
眼前是一片由废弃传送带、断裂的钢架和沉默的巨型机械残骸构成的立体迷宫。
高达十余米的屋顶布满了破损的采光瓦,几缕惨淡的天光从中透下,在布满油污和灰尘的地面上切割出斑驳的光斑,反而让大部分区域沉浸在更深的昏暗之中。
他打了个特定的手势。紧随其后的苏沐橙、邱非和张家兴依次悄无声息地钻出,迅速依据他的指引,各自找到最近的掩体——一段混凝土矮墙、一个倾倒的料斗后方、一根粗大的承重柱侧面。四人瞬间融入了这片钢铁废墟的阴影里,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
他们的位置极佳——位于一片高架的维修走廊上,脚下是镂空的钢板格栅,既能清晰地俯瞰下方纵横交错的几条主要通道和一片相对开阔的备料区,又因身处高处阴影和复杂结构的掩护下,极难被下方察觉。
"九十秒。"叶修的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息,目光锁定下方两名刚刚交叉巡逻而过的"清道夫"。
"B通道口的监控探头,摆动周期十五秒,盲区五秒。"他继续补充,大脑如同高速计算机,处理着所有视觉信息。
邱非在一旁默默点头,将叶修观察到的每一个数据刻入脑海。
苏沐橙则微微调整姿势,从另一个角度观察侧翼,弥补视野死角。她轻轻调整了一下肩上的物资袋背带,确保它不会在行动时绊住自己。
张家兴紧紧靠着冰冷的金属柱,努力控制着自己因紧张而有些急促的呼吸。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叶修的视线骤然定格在下方那条相对宽敞的备料通道内。
是刘皓他们。
只见刘皓和王泽正利用几个锈蚀的原料桶作为掩体,姿态狼狈地向前摸索。
刘皓不时探头观察,又快速缩回,脸上混杂着焦虑与强装镇定的扭曲表情。
显然,在开阔地遭受重创、失去申健后,刘皓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继续在毫无遮蔽的地带活动等于自杀。
他放弃了最初头铁硬闯的念头,转而利用"清道夫"对非主要通道和复杂地形控制力相对薄弱的特点,带着王泽沿着地图边缘的废弃管道区和坍塌的附属建筑群,进行了一场绝望而侥幸的迂回。
他们像老鼠一样在废墟缝隙里穿行,竟真的避开了几次巡逻,从核心区一个次要的、缺乏监控的入口,误打误撞地摸了进来。
然而,他们的好运似乎到此为止了。
一名原本已经走开的"清道夫"似乎收到了什么指令,或是察觉到了微小的异响,突然停下脚步,头盔转向备料通道入口的方向,并用手势示意同伴。
两名清道夫立刻改变了行进路线,不再是规律的巡逻,而是带着明确的侦查意图,一左一右,悄无声息地向刘皓俩人藏身的入口处包抄过来!
他们的动作谨慎而专业,没有打草惊蛇,但目标明确——他们要确认入口处是否藏着"猎物"。
维修走廊上,空气瞬间绷紧至极限。
邱非和张家兴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目光齐齐投向叶修。
情况很明显,刘皓他们还没有暴露,但已经被盯上,一旦清道夫完成包抄和侦查,被发现并"清除"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叶修的眼神一凝。他认出那条备料通道是通往他们计划中下一个安全屋的必经之路,刘皓等人一旦在此被"清除",该路线很可能因此暴露并失效。同时,现阶段任何队员的减员都意味着团队力量的削弱。
时间仿佛被压缩,每一秒都拖着沉重的压力。
刘皓似乎也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逼近,身体死死贴在冰冷的墙面上,连呼吸都已停滞,额头沁出的冷汗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反光。
抉择,只在瞬息。
叶修的瞳孔微微收缩,大脑迅速做出了决断。他飞快地将那份蓝图塞到邱非的手中,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按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记住路线!去下一个集合点!"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已经微微前倾,重心下沉,目光锁定了下方一处堆放着松散金属零件的位置。
叶修计算好了角度和力度,准备投出零件制造混乱,然后将自己作为目标,将清道夫引向远离刘皓也远离邱非他们的方向。
这是他身为指挥、身为前辈的本能。危险,自己扛。
然而,就在他即将发力跃出的那一刹那——
一只温暖却异常坚定的手,猛地从侧后方伸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甚至让叶修前冲的势头为之一滞。
他愕然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苏沐橙的脸。昏暗中,她平日里柔和的脸部线条绷得紧紧的,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眸,此刻却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惊慌,没有犹豫,只有一种叶修从未见过的、清澈见底的决绝,以及一种......近乎温柔的阻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两人目光交汇,无需任何言语。苏沐橙看到了叶修打算牺牲自己;叶修也从她眼中读懂了她的决心——她绝不会让他这么做。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心底,又仿佛在传递着千言万语。
"我去!"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补充了最关键的理由:"你的判断更重要,团队不能没有你......不能冒险。"
不等叶修做出任何反应,她将一个小物件以极快的速度,近乎强硬地塞进他的手心。
叶修的指尖触碰到了那熟悉的轮廓——是那个印有"沐雨橙风"Q版头像的钥匙扣,她总是带在身边的小物件。同时,他也感觉到,她将另一个东西塞了过来——是她的物资袋。“这个……留给你们了。”她最后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而苏沐橙,在他愣神的这零点几秒内,已然决绝地松开了手,猛地转身!
她没有选择叶修计划中的下方,而是如同一位真正的枪炮师义无反顾地冲向她的炮位,动作矫健得惊人,借助旁边一段倾斜的钢架,三两下便攀上了维修走廊外侧一根毫无遮蔽、横亘在半空中的粗大金属横梁!
那里,是整个区域最显眼、最暴露的位置!
"沐橙!"叶修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压抑的低呼脱口而出,伸手想去抓,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邱非和张家兴也完全惊呆了,眼睁睁看着苏沐橙的身影出现在那根孤零零的横梁上,浅色的外套在昏暗中仿佛自带微光。
她站稳了身形,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他们一眼。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拿出的多功能求生哨,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敲击身旁冰冷的钢梁!
"铛!铛!铛!"
清脆而响亮的金属敲击声,如同投入死寂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下方压抑的宁静,在整个空旷的厂房内激起回响!
紧接着,她清亮而高昂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然,清晰地传遍了下方的空间:
"这里!"
这一声呼喊,如同划破夜空的信号弹,瞬间点燃了战局,也彻底改写了所有人的命运。
下方,那两名原本如猎豹般悄无声息逼近入口的"清道夫"身形骤然一顿,几乎同时猛地抬头,头盔下的视线瞬间锁定了高悬于横梁之上那抹无比显眼的身影。所有针对入口处的侦查意图在这一刻被强行中止、转移!
就连远处另外一组巡逻的"清道夫"也被惊动,脚步立刻转向,朝这个方向增援而来。
苏沐橙,成功了。她以自己为灯塔,强行扭转了所有"猎手"的焦点。
躲在入口处的刘皓和王泽,被这近在头顶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
刘皓下意识地抬头,恰好对上苏沐橙向下扫视的目光。那目光锐利如鹰,与他平时印象中温和爱笑的女孩判若两人。
她没有浪费这用自己换来的宝贵一秒。
"右后方!"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赛场指挥时特有的清晰与急促,精准地砸向仍处于懵懂状态的刘皓三人,"管道缺口!快走!"
她甚至伸手指明了方向——那是叶修之前观察到的,位于备料通道右后方,一个被破损保温材料半遮半掩、极易忽略的管道断裂处,是离开这条死路的唯一生机!
刘皓一个激灵,几乎是出于求生本能,猛地一把拉住还在发愣的王泽,俩人连滚带爬,拼尽全力冲向苏沐橙指出的那个缺口。
也就在他们扑向缺口的同一时刻,下方的"清道夫"已然做出反应。其中一人迅速通过对讲设备简短汇报,另一人则举起了手中的模拟武器,瞄准了高处的苏沐橙。
更远处,引擎声由远及近,显然是机动力量正在赶来。
苏沐橙看着刘皓三人成功钻入管道缺口,消失不见,她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像是完成了一个艰巨任务后的释然。
她不再呼喊,也不再移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根孤零零的横梁上,微微扬着下巴,仿佛脚下不是万丈深渊,而是她熟悉的比赛舞台。
两名"清道夫"迅速沿着钢架结构攀上,动作矫健。他们没有多余的废话,专业的包围,精准的控制。苏沐橙没有任何反抗,任由他们一左一右制住自己的手臂,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外套传来。
在被戴上那完全遮蔽视野的黑色头套的前一刻,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极其坚定地投向叶修、邱非和张家兴藏身的那片阴影。
那眼神,穿透了昏暗的距离,复杂得令人心碎。
有关切——你们一定要活下去!
有嘱托——带大家出去!
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舍与眷恋......
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与无悔。一种"我做到了我需要做的"的平静,一种属于枪炮师沐雨橙风的、最后的骄傲与尊严。
视线,被厚重的黑暗彻底隔绝。
世界归于沉寂与虚无。
她被两人利落地带离横梁,身影消失在错综复杂的钢铁结构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几声金属的敲击余音,和她清亮的呼喊,似乎还在空旷的厂房里,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孤独地回荡。
维修走廊的阴影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邱非死死咬着牙关,年轻的身体因为极力压抑的情绪而微微颤抖。他手中紧紧攥着苏沐橙塞给叶修、而叶修下意识传递过来的那个物资包,金属搭扣硌得他掌心生疼。
张家兴整个人瘫软地靠在冰冷的金属柱上,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留下泥泞的痕迹。
而叶修。
他依旧维持着半倾着身的姿势,一只手还徒劳地伸向苏沐橙消失的方向,僵在半空。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里面是那枚印有沐雨橙风头像的钥匙扣。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惊涛骇浪,在苏沐橙目光与他最后交汇的瞬间,就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的力量强行压缩、冻结,沉入了那双骤然变得深不见底的眼眸最深处。
只有离他最近的邱非,能隐约看到,叶修那只紧握钥匙扣的手,在极其细微地、无法自控地颤抖着。
他维持了这个姿势大约三秒。
然后,叶修垂下眼眸,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停顿了一瞬。再抬起头时,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波澜都已平息,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如同雪原上冻硬的冰层。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几乎被悲痛和愤怒淹没的邱非,以及精神濒临崩溃的张家兴。他弯腰,默默捡起了苏沐橙遗落的物资袋,将它和自己以及邱非的袋子紧紧绑在一起,动作缓慢而郑重。
"走。"
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失去了所有温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甚至堪称冷酷的决断力。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苏沐橙用自己换来的时间、换来的生路,不容浪费。
邱通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这个字从噩梦中惊醒。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几乎涌出眼眶的湿热逼了回去,用力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时,眼神里虽然还带着血丝,却已经重新燃起了近乎燃烧的意志。他看了一眼叶修,重重地点了下头。
叶修的目光最后落在张家兴身上。张家兴接触到那平静得可怕的眼神,浑身一激灵,一种比恐惧更强烈的情绪——一种不能辜负那份牺牲的责任感------竟支撑着他颤抖着,用手臂撑着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此刻,团队的结构与内核已经彻底改变。
苏沐橙的牺牲,像一次最残酷也最有效的锻造。强行将剩下的五人熔铸在一起。
过往的隔阂、算计、怯懦,在这绝对的牺牲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一种名为"托付"的沉重纽带,将他们紧紧捆绑。
叶修从邱非手中拿回那份被汗水微微浸湿的蓝图。他的动作稳定如初,仿佛刚才什么也未曾发生。但他背上,除了他自己的私人背包和物资袋,还多了苏沐橙的那一份。他的背影,在昏暗中,却仿佛比之前更加挺拔,也更加沉重了几分。
他不再只是一个力求带领队伍生存下去的指挥。
他的肩上,背负起了苏沐橙,背负起了所有"牺牲者"未竟的路。
他带着的,是火种,是必须延续下去的意志。
没有回头,他率先向着计划中的下一个集合点,迈出了脚步。
步伐稳定,精准,踏在钢制格栅上,发出轻微而坚定的声响,指引着身后两个心灵经历巨震、却被迫迅速成长的同伴,走入前方更深、更暗的未知。
无声的托付,已然完成。
残酷的新生,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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