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泵房铁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叶修没有迟疑，转身便扎进了管道网络更深的阴影里。
没有人说话。
邱非紧跟在叶修身后，少年原本尚存的一丝彷徨已被彻底淬炼掉，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坚毅。他调整了一下肩上物资袋的背带，确保不会发出声响。
刘皓走在队伍最后，主动承担了断后的职责。他微低着头，目光钉在脚下颠簸不平的地面，或是警惕地扫视着后方幽深的管道。他将自己的物资袋紧紧固定在身侧，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意。
他整个人像一道试图融入背景的、沉默的幽灵。
王泽走在中间，脚步有些虚浮，时不时会因为踩到松动的水管而踉跄一下。他手里攥着叶修给的巧克力，似乎想从那里汲取一点力量，但始终没有拆开。
而张家兴，他努力跟上队伍的节奏，呼吸因为恐惧和急促的行走而显得有些粗重。
空气粘稠安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脚步踏在积水或金属上发出的空洞回响，在逼仄的管道内碰撞、回荡，敲打着每个人脆弱的耳膜。
在这片死寂的行进中，叶修偶尔会抬起右手，做出一个简洁的手势——停顿，或是示意方向。
他手中没有拿手电，完全依靠对环境的感知和记忆在引路，只有在确认绝对安全的岔路口，才会让邱非快速用弱光扫一下前方。
走了一会儿，管道在前方出现一个令人不安的岔路口，两条通道同样幽深，不知延伸向何方，更不知哪一条潜伏着致命的"清道夫"。
队伍无声地停下，隐藏在主干道的阴影里。叶修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个洞口，尚未开口。
"我去。"
一个嘶哑、干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是刘皓。
他依旧微低着头，没有看叶修，也没有看任何人，仿佛那句话只是自言自语。
但他的身体已经从前一刻的沉寂中绷紧，像一头即将扑出的猎豹。
叶修转过头，目光落在刘皓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质疑，没有鼓励，只有纯粹的审视，冷静得如同在评估一件工具。
刘皓没有等待批准。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贴着潮湿的管壁，无声地滑入了左侧的通道。
他不再是那个在赛场下运筹帷幄、在更衣室里高谈阔论的副队长。在这里，他剥离了所有浮华的头衔，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生存，以及......赎罪。
通道内并非全然黑暗，高处破损的缝隙投下惨淡的光斑，映出他紧绷的侧脸。
刘皓的动作变得异常谨慎而高效。他没有冒进，每踏出一步，耳朵都在捕捉着最细微的声响，眼睛扫过每一个视觉死角——堆积的废弃物、上方交错的管道、地面上可疑的水渍。
他发现了痕迹。
在一处积水的边缘，有一个不属于他们任何人的、清晰的鞋印，方向指向通道深处。他蹲下身，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尺寸和花纹，眼神微凝。随即，他抬起手，没有回头，只是向后方等待的队伍做出了几个简洁的手势——发现踪迹，一人，方向前，暂未接触。
这不是汇报，是情报共享。是他在过去的团队训练中几乎从未如此纯粹地使用过的沟通方式。
前行数十米，拐角后方传来了隐约的、靴子踩在金属格栅上的声音。
刘皓身体瞬间僵住，随即如同壁虎般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连呼吸都屏住了。一个"清道夫"的身影在拐角另一头晃动，似乎在进行例行巡逻。
不能后退，后退会暴露主力。不能硬闯，那是自杀。
时间仿佛被拉长。
必须引开他。
这个念头如同本能般升起。
他几乎没有犹豫，目光快速扫视，锁定了一个略高于地面、由废弃管道堆积而成的平台。
就像她做的那样。
这个想法让他心脏猛地一缩，但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他如同狸猫般蹿上平台，在身影暴露于光线下的瞬间，他猛地踹了一下身旁的金属管！
"铛！"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管道内骤然炸开！
远处的巡逻身影立刻停下，头盔转向这个方向。
刘皓没有给对方确认的时间，他立刻从平台另一侧翻身跃下，落地无声，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通道另一条无人的岔路疾奔而去！他故意加重了脚步，制造出仓皇逃窜的假象。
那名"清道夫"果然被吸引，立刻追了过来，完全忽略了主力队伍隐藏的主干道。
几分钟后，刘皓从另一条小路绕回，气息微乱，额角带着一道在狭窄处剐蹭出的血痕。他顺手用物资袋里的消毒片擦了擦伤口，动作麻利。
他依旧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叶修，再次打出手势：威胁已引开，路线安全，可通行。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邱非默默地将一瓶水递到他面前。
刘皓愣了一下，看着那瓶水，仿佛那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他沉默了几秒，才伸手接过，指尖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谢谢。"
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随即拧开水瓶，仰头狠狠灌了几口，水流顺着嘴角滑落，带着一种狼狈，却又透出几分许久未见的、破釜沉舟般的狠厉。
他依旧没有与邱非或叶修对视，但那瓶水，和那句生硬的感谢，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这个破碎的队伍里，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弱的、名为"重新连接"的涟漪。
他不再是用语言，而是用每一次探路，每一次诱敌，每一次精准的情报传递，来书写他的忏悔录。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地呐喊：
看，我在改变。
看，我可以有用。
看，我没有辜负苏沐橙的牺牲。
当队伍终于钻出逼仄的管道，潜伏在一排巨大废弃储罐的阴影下，窥见前方的景象时，连叶修的眼神都凝重了几分。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高达数十米的穹顶布满了锈蚀的钢架和断裂的线路，几缕惨淡的天光从破洞中投下，在布满油污和废弃机床的地面上切割出晃眼的光斑。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些高耸的行车、横跨空间的传送带支架上，数个黑色的"小点"正以一种不祥的、极其安静的姿态缓缓移动、悬停。
是无人机群。它们的数量比之前遭遇的任何一次都要多。
"这就是......中央监控带。"邱非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王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张家兴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脸色白得吓人。
叶修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区域，他指向远处穹顶下一个不起眼的、类似检修通道的小门，那是蓝图标注的出口。
"目标，对面那道门。"他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路线，利用行车和机床的阴影，分三批次，接力通过。"
他快速在地上用碎石划出简图。
"A点，到那台龙门铣床阴影。B点，左前方第三根承重柱。C点，行车控制台下。最后冲刺到门。每一段必须在无人机扫描间隙完成，绝对静默，绝对服从
"
这是刀尖上的舞蹈，每一步都踏在生与死的边缘。
"我第一组。"邱非毫不犹豫。他需要为前辈开辟道路。
"我跟他一起。"刘皓嘶哑地接口，他需要行动来证明。
叶修点头："邱非、刘皓，第一组。王泽、家兴，第二组。我断后。"
没有时间犹豫。邱非与刘皓对视一眼，如同两支离弦的箭，在头顶一架无人机刚刚转向的瞬间，猛地窜出！
两人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利用每一个凹陷、每一堆废料作为掩护，时而疾奔，时而匍匐。
高处的无人机似乎察觉到什么，镜头微微转动，红色的扫描光斑缓缓移向他们即将经过的区域。
储罐后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光斑即将落下的前一刻，刘皓猛地拉了邱非一把，两人险之又险地滚入一台大型冲压机的底座阴影下，扫描光斑从他们刚才的位置无声滑过。
成功抵达A点！
刘皓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叶修立刻轻推王泽和张家兴："走！"
第二组的压力更大。王泽的腿有些发软，起步就慢了一拍。张家兴咬着牙，几乎是半推着他向前冲。一架无人机似乎锁定了他们，开始降低高度。
"快！"邱非在A点忍不住低喝。
就在这时，刘皓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猛地从A点阴影中探出半个身子，捡起地上一块碎金属，用力投向远处一个空的铁桶！
"哐当！"
声响吸引了无人机的注意力，它立刻抬升高度，转向声源方向。
王泽和张家兴抓住这宝贵的几秒钟，连滚带爬地冲到了B点承重柱后，王泽几乎虚脱，张家兴也靠着柱子大口喘气。
现在，只剩下最后的C点到终点的冲刺，以及叶修的转移。
叶修的动作如同鬼魅。他甚至没有完全依赖阴影，而是预判着无人机群的移动轨迹，在最不可能的角度和时机穿行。他经过B点时没有丝毫停留，只留下一句："跟上。"
最后一段路程最为开阔，掩护物极少。
"我数三下，一起冲！"叶修在C点低吼，目光锁死了那道生锈的铁门。
"一！"
邱非身体前倾，肌肉紧绷。
"二！"
刘皓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和后面跟上来的王泽、张家兴。
"三！"
四人如同挣脱牢笼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冲向最后的终点！
然而，就在他们冲出的瞬间——
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自然风声的震动声从众人头顶正上方传来。
叶修脸色骤变，猛地抬头。
一架之前始终潜伏在最高处钢梁阴影下的黑色无人机，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秃鹫，正以一种刁钻的角度，无声地俯冲而下！它机腹的传感器镜头，闪烁着冰冷的、不祥的红光，牢牢锁定了冲在最前面的——叶修！
完了。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入冰底。
远处"清道夫"正从多个方向合围而来，死亡的绞索骤然收紧。
所有人都僵住了。邱非下意识地想挡在叶修身前，却被叶修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那意味着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刘皓牙关紧咬，目光急速扫视，却找不到任何破局之法。王泽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千钧一发之际——
"跟他们拼了！！"
一声破音的、带着颤抖却异常决绝的嘶吼猛地炸响！
是张家兴！
这个一向怯懦的牧师，此刻脸上混杂着恐惧和一种异常的、近乎疯狂的潮红。
他没有看向任何敌人，而是猛地扭头，目光死死盯住离他们最近、也是威胁最大的一个通道口，那里，两名"清道夫"正持枪稳步逼近。
他没有去拿武器，而是迅速卸下了自己背上的物资袋，双手抓住背带，像风车一样在身边疯狂旋转起来！ 沉重的背包带着里面剩余的水、食物和工具，呼啸着划出充满威胁的弧线！
"王泽！帮叶哥他们开路！！" 他朝着身边同样吓傻了的王泽吼道。
这声吼叫像是一道闪电劈中了王泽。他先是浑身一颤，看着张家兴那毫无章法却气势惊人的样子，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血性猛地涌了上来！
"啊——！！"
王泽也发出一声怪叫，有样学样，迅速卸下背包，双手死死攥紧背带，开始毫无章法地大力挥舞！两个人把他们的物资袋当成了中世纪流星锤，在身前舞得呼呼生风。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毫无战术可言的动作，让训练有素的"清道夫"们明显顿了一下。
面对这两个如同失控陀螺般、用沉重背包制造出混乱打击半径的目标，严谨的擒拿动作一时难以施展。
一个清道夫试图靠近，被王泽抡圆的背包狠狠砸在手臂上，发出一声闷响，动作不由得一滞。
张家兴和王泽根本不管不顾，他们闭着眼睛，只是疯狂地旋转、挥舞，用背包砸向任何试图靠近的身影！一个试图突进的"清道夫"险些被王泽抡圆的背包击中头盔，不得不后撤半步。
他们用这种方式，制造了宝贵的混乱，短暂地阻滞了那个最关键通道口的合围速度！
"叶哥——走啊！！" 张家兴在旋转的间隙，用变调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呐喊。
"皓哥快走——！！"
王泽的声音也紧接着响起，带着一种与过往怯懦彻底告别的、豁出一切的疯狂。
这电光火石间创造的、用最原始的“武器”撕开的一线空隙！
叶修没有半分迟疑，他一把拉住还要前冲的邱非，同时对刘皓低吼。
他们利用两人创造的、转瞬即逝的缺口，从那个被暂时阻碍的通道口，悍然冲了出去！
在他们身后，是张家兴和王泽的"物资袋流星锤"终于被经验丰富的"清道夫"们精准地抓住背带，强行夺下，黑色头套迅速罩下的画面。是那挣扎的、逐渐微弱下去的呜咽声。
他们甚至没能留下像苏沐橙那样决绝的背影，最后的形象是那般笨拙、滑稽，却在此刻，重于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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